何為勇

《東周列國志》里有很多關(guān)于勇氣的故事，其中一個發(fā)生在齊莊公伐莒過程中。

準備動手時，齊莊公召集了州綽、賈舉等勇士，每人給五輛戰(zhàn)車，名為“五乘之賓”，賈舉說，臨淄城有華周、杞梁二人，勇力絕倫。莊公就把他們請來，但只給了一輛車，讓他們二人同乘。

華周跟杞梁說，他們一個人五輛，咱們兩個人一輛，這不是要重用我們，是在侮辱我們，咱走人吧。杞梁說，行，走之前我要回家一趟，稟告母親。結(jié)果母親把杞梁罵了一頓，說：“汝生而無義，死而無名，雖在‘五乘之賓’，人孰不笑汝！汝勉之，君命不可逃也?！?/p>

這兩人于是醍醐灌頂，回到部隊，并且要求充當前鋒。莊公問需要幾輛車，他們說，一輛就夠了，可惜沒有人駕車，只能輪流當司機了。這時行伍之中站出來一個叫隰侯重的士兵，說，我給兩位壯士駕車吧。

于是這一輛車三個人，就開始沖鋒，遠離大部隊，單車突進。來到莒國城郊，正碰上親自帶著三百甲士巡邏的莒國君主。華周、杞梁讓隰侯重“擊鼓勿輟”，跳下車就殺，三百多人重重圍困，半晌工夫被他們殺傷過半。莒君受不了了，大喊道，兩位將軍，我知道你們神勇無敵了，別打了，我給你們分封土地吧。這兩位說，投降敵國是不忠，受了君命又拋棄使命，是無信，一路殺過去，多殺一些人，這才是“為將之事”。

莒君敗走，后面趕來的齊莊公看到眼前景象也是驚呆了，讓使者叫他們回來：“我知道你們神勇無敵了，不用再打了，回去我就賞賜你們土地！”結(jié)果這兩個二愣子連自己國君的話也不聽?！澳愀阋粋€五乘之賓，沒我們的份兒，是輕視我們的勇力；現(xiàn)在又以利相誘，是侮辱我們的品行。一路殺過去，多殺一些人，這才是‘為將之事’。”

好吧，他們又殺到了莒國且于門外。莒君早已叫人挖好壕溝，里面熊熊燃燒著炭火，過不去了。這時司機隰侯重站出來了，整個人撲進炭火，變成一座“浮橋”，讓華周、杞梁踩著過去，自己燒成了焦炭。華周、杞梁望之痛哭，又是一頓好殺，殺了二十七人之后，中箭而亡。

短短一段故事，讀來卻像一部大制作的電影，畫面精良，情緒滿滿。

但，這真的叫作勇嗎？莒君說得對，“彼自求死”，這兩人就是一心來送命的。毫無價值的犧牲能稱為勇乎？還要知道，齊莊公是個眼高手低之人，他想繼承祖先齊桓公的霸業(yè)，所以沒來由就去攻擊晉國，結(jié)果鎩羽而歸，回到半路覺得太沒面子，才臨時決定攻打弱小的莒國。這基本上就是一場無恥的侵略戰(zhàn)爭，而華周、杞梁，送死式?jīng)_鋒，還自感無比壯烈。

勇是什么？勇是內(nèi)心光明，所以沒有恐懼——“勇者無懼”。內(nèi)心光明的人，是道德修養(yǎng)極高、無愧于心之人。孔子說，“見義不為，無勇”。可見勇的基礎(chǔ)是義，行為符合道義，“雖千萬人吾往矣”。孔子又說，“好勇不好學(xué)，其蔽也亂”，這句話就精準描述了這兩個傻大個的行為性質(zhì)。

什么是真正的勇？繼續(xù)看。

就是這個齊莊公（姜光），一直與大夫崔杼之妻私通，最后被崔杼設(shè)計殺死，前方說的“五乘之賓”州綽、賈舉也被一起干掉。齊國有四個史官，是親兄弟。崔杼叫來了老大太史伯，讓他記載齊莊公因瘧疾而死，太史伯寫“崔杼弒其君光”。又叫來老二太史仲，還是一樣寫，也是一樣殺；再叫來老三太史叔，一樣寫，一樣殺。最后叫來老四太史季，崔杼說，你三個哥哥都被我殺了，你還要這么軸嗎？有必要這么玩命嗎？太史季說：“據(jù)事直書，史氏之職也。失職而生，不如死！”崔杼一聲長嘆，讓老四走了。老四出了門，正遇到捧著竹簡趕來的南史氏，南史氏說，聽說你們兄弟都被殺了，我怕事實淹沒，所以趕了過來。

這才是勇。

（摘自《南風(fēng)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