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金雞納霜到青蒿素：中國人的抗瘧疾傳奇史

2021年6月30日，世界衛(wèi)生組織宣布中國已完全消除瘧疾。曾幾何時，瘧疾與天花、脊髓灰質炎、絲蟲病一樣籠罩著華夏大地。經過不懈努力，我國實現(xiàn)了從20世紀中期每年報告近萬例瘧疾病例，到現(xiàn)今“零”病例的突破，終結了瘧疾在中國肆虐千年的歷史，在中國公共衛(wèi)生史上樹立了傳奇豐碑。從舶來的抗瘧奇藥金雞納霜，到屠呦呦發(fā)現(xiàn)的青蒿素，中國人究竟走過了怎樣艱辛的抗瘧歷程呢？

神奇的金雞納樹皮

瘧疾是一種古老的疾病，主要在熱帶及亞熱帶地區(qū)肆虐，人體感染后會出現(xiàn)寒顫、高熱、多汗等癥狀。世界上眾多國家的歷史文獻中都記載有瘧疾這一疫癥。早在殷商時期，出土的甲骨文中就有“瘧”字。戰(zhàn)國時期，《黃帝內經》中稱瘧疾為“瘧氣”，并對瘧疾的發(fā)病機理有過周詳記載。唐代詩人白居易在《新豐折臂翁：戒邊功也》中寫道“聞道云南有瀘水，椒花落時瘴煙起。大軍徒涉水如湯，未過十人二三死”，描繪了唐軍在攻伐滇西時遭遇瘧疾侵襲的情景。在西方歷史文獻中，有關瘧疾的記載比比皆是。古羅馬就先后發(fā)生過四次瘧疾大流行，古羅馬歷史學家提圖斯·李維將遭受瘧疾肆虐的城市稱為“瘟疫之城”。當時，瘧疾又被稱為“沼澤熱”或“間歇熱”。

隨著大航海時代的到來，歐洲大陸開始廣泛流行瘧疾。瘧疾的死亡率奇高，據(jù)記載，17世紀英國就出現(xiàn)了瘧疾大流行，僅倫敦就有5萬人因感染瘧疾死亡。歐洲殖民者向亞非拉地區(qū)殖民擴張時，瘧疾成為他們面對的頭號疫病。為了抗擊瘧疾，人類發(fā)明了許多偏方，但收效甚微。直至金雞納樹被發(fā)現(xiàn)，人類才得以擺脫瘧疾噩夢。1638年，南美洲的一位西班牙總督夫人罹患瘧疾。在當?shù)厝说闹笇拢偠椒蛉硕ㄆ诜乱环N樹皮粉末調和酒后，病情竟然奇跡般好轉。她服用的就是金雞納樹皮粉末。金雞納樹是一種原生長于南美洲安第斯山脈的植物，分為大灌木和小喬木兩類，樹皮味苦，主要分布在哥倫比亞、秘魯?shù)葒Ｓ捎谶@種樹皮治愈了總督夫人的瘧疾，所以人們稱其為“伯爵夫人的粉末”或“耶穌會樹皮”。

金雞納樹皮的抗瘧奇效，促使歐洲殖民者對金雞納樹展開了瘋狂的砍伐和掠奪，南美洲的森林植被慘遭破壞。1640年，秘魯利馬的耶穌會士下令“每砍伐一棵樹，就要種上一棵新樹”，因此，金雞納樹皮也被稱為“耶穌會樹皮”。

金雞納樹皮之所以可以治療瘧疾，主要在于其含有一種叫奎寧（俗稱金雞納霜）的化合物，它可以有效地抑制瘧原蟲的繁殖或將其殺滅，治療瘧疾效果極佳。很快，金雞納樹皮在歐洲廣受歡迎。1639年，西班牙本土開始使用金雞納樹皮治療瘧疾，并逐步意識到這種藥物潛在的經濟價值。頗具戲劇性的是，正當西班牙人信誓旦旦要壟斷金雞納樹皮貿易時，英國人卻搶先一步將金雞納樹的種子從南美洲運至歐洲，然后移種至印度和東南亞一帶。1677年，英國人塔伯將從金雞納樹皮中提取的奎寧（通過物理方法提取的含有奎寧的混合物，即一種生藥）高價賣給法國國王路易十四，并治愈了他的瘧疾。隨后，金雞納樹皮可以治療瘧疾的消息，在整個歐洲不脛而走。

金雞納霜與康熙皇帝

西方傳教士來華后，為了更好地博取民眾好感以便于傳教，往往會在各地開辦西醫(yī)診療所，將西方醫(yī)學知識傳入中國。金雞納霜被中國人所知曉，就是從治愈清代康熙皇帝的瘧疾開始的。

康熙三十二年（1693年）五月初五，康熙皇帝突患瘧疾，伴有高熱、四肢乏力，很長一段時間內都無法上朝理政。患病期間，太醫(yī)院的御醫(yī)們用盡各種辦法治療，卻毫無起色。在久治無效后，康熙皇帝主動提出傳喚傳教士前來診治。首先召見的是葡萄牙耶穌會派遣來的盧依道神父。在康熙皇帝詢問是否有合適藥物治療時，盧依道表示服用一些恢復體力的藥物即可。事實上，盧依道早就知曉金雞納霜在歐洲已是治療瘧疾的特效藥，但他擔心皇帝使用新藥會帶來風險，便隱瞞了實情。很快，康熙皇帝又傳喚法國傳教士覲見診治。法國傳教士帶來了一種產自法國的藥錠，康熙皇帝謹慎服用后，當晚便停止高燒，但間歇熱癥狀依舊存在。

由于宮內御醫(yī)及傳教士對間歇熱癥狀束手無策，內廷不得不向民間公開征集診療方法。法國傳教士洪若翰與劉應給康熙皇帝帶來了金雞納霜，他們并未像此前盧依道那樣顧慮重重，而是直言此藥專門用于治療瘧疾。御醫(yī)和朝臣進行臨床試驗后，認可了金雞納霜的治療效果。于是，康熙皇帝按照洪若翰與劉應提供的方法，用酒作為藥引服下金雞納霜，間歇熱癥狀很快就停止了。在連續(xù)服用數(shù)日后，康熙皇帝的瘧疾終于痊愈。

恢復健康的康熙皇帝大喜，他將西安門內蠶池口的一座宅院賞賜給洪若翰與劉應，并親筆在匾額上題寫“萬有真原”四個大字，讓他們安心傳教習醫(yī)。此后，這里被改建為救世圣堂，又名“北堂”。

康熙皇帝對金雞納霜的藥效十分推崇，上至宮廷、下至民間均知曉了金雞納霜的奇效。康熙四十四年（1705年），康熙皇帝第五次下江南。巡幸時，江南提督張云翼抱恙接駕。原來張云翼數(shù)日前罹患瘧疾，服用各種藥物均未見好轉。康熙皇帝知曉此事后，轉身向隨行的皇太子胤礽囑咐，回宮后立即差人給張云翼送藥。不久，內廷近侍就送來了金雞納霜，張云翼的病情很快痊愈。除了多次以“神藥”之名給罹患瘧疾的大臣們賜藥，康熙皇帝還將金雞納霜作為禮物賞賜給大臣以示恩寵。

金雞納霜與外籍海關醫(yī)官

近代以后，英美列強憑借在歷次戰(zhàn)爭中獲得的侵略權益，開始派遣大量傳教士來華。同時，隨著口岸的開放和租界的產生，西方人紛紛涌入中國。為保障來華外籍人員的健康，被列強控制的海關開始聘用傳教士出任海關醫(yī)官。這些海關醫(yī)官大多采用西醫(yī)診療方式，所用藥物也以西藥為主。

1871年，江海關（上海海關前身）醫(yī)官喬治·巴頓在海關出版的第一期《海關醫(yī)報》中指明奎寧在治療瘧疾方面的奇效：“根據(jù)我在香港和上海的經驗，兩地的熱型都是有規(guī)律發(fā)作的間歇熱或弛張熱。對間歇熱來說……出汗階段服用奎寧，這是非常重要的。”《海關醫(yī)報》的編輯、同樣出任海關醫(yī)官的哲瑪森也提及：“在脈搏柔軟，皮膚和舌頭濕潤的時候服用奎寧，不允許任何的拖延。”兩人根據(jù)瘧疾不同階段的發(fā)病癥狀，總結了奎寧的作用機理及效果。

尤需指出的是，在日常的診療過程中，海關醫(yī)官們發(fā)現(xiàn)單獨使用奎寧無法治愈所有的病患，還需要輔助其他藥物。1873年，《海關醫(yī)報》中記載了津海關（天津海關前身）醫(yī)官法類思的經驗：“我這半年接診的發(fā)熱病例幾乎都是間歇性發(fā)熱，大多數(shù)很容易用小劑量的奎寧治愈。但也有少數(shù)情況下，奎寧單獨使用收效不大，這種時候有必要施用砷或者士的寧和溴化鉀。”九江關醫(yī)官希勒和官梅樂則分別表示，使用吐根劑與硫酸鹽搭配奎寧用藥，以及使用奎寧與水楊酸鈉的混合劑有更佳的退燒效果。正是基于大量的臨床用藥，海關醫(yī)官們熟悉了使用奎寧治療瘧疾的最佳時間，以及奎寧與其他藥物搭配使用的效果。

作為“舶來品”的奎寧，很快就在東南沿海各口岸風靡開來。然而，中國各地的中醫(yī)卻對奎寧表現(xiàn)出強烈的抵觸情緒。傳教士喬治·萊斯里·馬偕在日記中寫道：“他們（中醫(yī)）雖然為病人開具傳統(tǒng)中藥并收取診療費用，自己卻擁有5至20粒的奎寧以備自用。”

金雞納樹的引種

金雞納樹原生長于南美洲，由于其具有巨大的經濟價值，歐洲殖民者開始在亞洲殖民地推廣種植。19世紀60年代，英國在印度和錫蘭（今斯里蘭卡）引種金雞納樹大獲成功，成規(guī)模的種植園紛紛落成。不久之后，荷蘭殖民者在印度尼西亞的爪哇島成功種植金雞納樹，這里成為最主要的金雞納樹皮產地，產量一度占據(jù)全球90%以上。

1874年，中國的外籍海關醫(yī)官在上海引種金雞納樹。起初屢屢失敗，直至1876年才引種成功。值得一提的是，外籍海關醫(yī)官只是在溫室玻璃房內試種成功，在戶外種植金雞納樹則收效甚微。

民國年間，瘧疾開始在中國蔓延，患病人數(shù)激增。然而奎寧只能依靠進口，不僅價格昂貴，而且數(shù)量緊缺，引種金雞納樹的呼聲日漸高漲。尤其是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以后，藥品短缺問題日益凸顯，很多中國士兵因為罹患瘧疾，沒有倒在戰(zhàn)場上，卻倒在了病床上。為了應對這一窘境，國民政府開始有計劃地在南方溫潤氣候地區(qū)引種金雞納樹。

植物學家走遍了海南、廣東、廣西、云南等地，最終認定在云南地區(qū)種植金雞納樹較為適宜。然而，由于外國政府嚴格管控，經過了很長的時間，國人才陸續(xù)通過海外華僑搜集到金雞納樹種子。1932年7月，在云南河口祿豐林場開始引種工作；后來，分別在開遠和蒙自兩地進行引種，但多次嘗試均告失敗。直至1933年冬，當時民國政府委托英國領事從印度購買了少許金雞納樹種子寄至云南，并開始第九次引種。種植人員謹慎調節(jié)播種的時間、溫度、濕度、光度等，育苗終獲成功。此次育苗定植成功1800多株，其中300多株種植在河口熱帶作物試驗場的陰橋山上，1200多株種植在距河口熱帶作物試驗場20多千米外的紅河東岸壩西唯善莊。1936年9月，在河口的一部分長勢較旺的金雞納樹相繼開花；1937年春，開始采集種子；1939年，又成功引種金雞納樹。至此，云南河口熱帶作物試驗場成為中國最早大面積成功引種金雞納樹的種植場所。

長期以來，從金雞納樹皮中提煉純度較高的奎寧是治療瘧疾的主要方式。然而，人們在治療過程中逐漸發(fā)現(xiàn)，奎寧會引發(fā)頭昏、耳鳴、精神不振、血壓下降等副作用，甚至會導致孕婦流產。此外，奎寧只能控制瘧狀，卻無法阻止復發(fā)，更無預防作用，瘧原蟲的抗藥性也逐步顯現(xiàn)，奎寧的使用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

為了攻克這一世界難題，中國醫(yī)藥學家屠呦呦開始嘗試從其他植物中尋找應對瘧疾的良方。屠呦呦帶領的團隊不畏艱辛，在經歷了190多次失敗后，最終于1971年10月4日從青蒿中提煉出青蒿素，并于1984年實現(xiàn)了人工合成。這一來自中國人的偉大發(fā)現(xiàn)，為世界人民帶來了福音，為人類最終戰(zhàn)勝瘧疾做出了巨大的貢獻。

【責任編輯】王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