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新世紀后,學界興起了一股寶卷研究的熱潮,“寶卷學”方興未艾。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李永平教授自2006年的博士階段就已關注寶卷這一文類,并于2017年主持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海外藏中國寶卷整理與研究”,對寶卷有深厚而獨到的研究。《禳災與救劫——寶卷敘述的人類學研究》正是李永平教授重大項目的成果之一,代表著作者對寶卷的最新思考。該著另辟蹊徑,從人類學意義上的禳災、救劫切入,視寶卷為涵蓋文學、宗教、歷史、民俗、音樂等多種屬性的“文化文本”,研究寶卷在民眾生活中的現實作用和價值。
一、探尋寶卷敘述背后的動力機制
作者把關注焦點放在寶卷敘述背后的動力機制上。寶卷是與明清百姓的日常生活息息相關的極富煙火氣的文化文本。民間做會宣卷(念卷)有系統而完整的流程,宣卷前需設壇灑凈,迎請諸神,營造“神圣空間”,聽眾在宣卷過程中要應聲和佛,宣卷結束前還要送神。受佛教“做功德”觀念的影響,傳抄寶卷被視為積德,家中藏卷則有鎮宅驅邪的效果。這意味著寶卷敘述的背后有著強大的文化大傳統作為動力源泉,驅動民眾一代接一代不斷宣唱寶卷。
人類學家認為,人的不當行為會造成罪孽,污染生存環境,導致秩序混亂,而天地、社會的失序會招來地震、洪水等自然災害。面對生存危機,人不得不用清查冤案、轉嫁替罪羊等方式滌蕩罪孽,使天理昭然,恢復潔凈,從而獲得上天的寬恕。該行為模式源自上古人類“天人感應”的思維傳統,人的過失會觸犯天神,引發天譴。
寶卷的敘述對恢復秩序、禳解天譴有重要作用。一方面,寶卷編纂者有意神化寶卷的來源,視寶卷為“神授天書”,將寶卷的產生歸為神的旨意。寶卷的“勸善”說教也在向民眾灌輸順應天命的思想,保持天人合一以免除災禍。“神授天書”樹立了寶卷的權威性,也迎合了民眾對超自然“神力”的渴求。另一方面,宣卷活動也有禳災祈福的意義。古人禳災儀式的文化機制正是人類學的凈化儀式,這一機制廣泛存在于宗教儀式、雜劇表演、寶卷敘述等活動中。作者指出,寶卷有“超度”敘述和“審判”敘述。超度敘述類的寶卷,其深層結構中的“度脫禳災”儀式和“過渡禮儀”都含有一個閾限階段,象征滌除污染、禳解災異。儀式通過禁忌和隔離將人象征性地置入“另一世界”,再回歸正常世界,度過“閾限階段”,完成身份的轉變或污染的凈化。《目連寶卷》《血湖寶卷》《護國佑民伏魔寶卷》等大量寶卷都是用在薦亡超度、安宅滿月等民俗活動中,幫助民眾順利渡過難關。寶卷還借用經卷的形式,吸收、改編佛道兩教的經懺儀軌,形成諸如《順星類寶卷》《十王寶卷》《庚申寶卷》等儀式卷。作者認為“通過做會儀式所闡發的思想,具有文學原初的禳災角色和社會擔當”。后期的寶卷雖然逐漸從宗教寶卷過渡到故事寶卷,進入俗文學市場后褪去了宗教儀軌的痕跡,但此階段也有通過扶乩生產的寶卷,這使寶卷的生產和功能又回到其原始的機制,即領悟神意。
二、人類學的跨學科研究范式
美國宗教社會學家劉易斯·蘭博(Lewis R. Rambo)指出,“人類學學者是最不可能被限制在單一視野里面的”。誠如其所言,人類學(此處特指文化人類學)學者以人類的社會和文化為主要研究對象,其特點一是視野宏闊,研究范圍涉及不同空間和時間。空間上可橫跨世界各大區域,時間上貫通人類文明史的原點與未來,現任中國比較文學學會會長葉舒憲先生提出“萬年中國說”,大歷史學派的大衛·克里斯蒂安(David Christian)更是將歷史研究的時間尺度往前推至130億年。特點二是整體性的、多維立體的研究觀念,研究某一對象時往往涉及歷史、語言、宗教、藝術等方面的材料。特點三是強調實證、田野工作和跨文化比較。人類學的學術路徑決定了其以問題為中心、跨學科的研究范式,從多個角度切入,匯通各學科的知識和方法研究問題,避免現代教育模式和學科設置的人為劃分所導致的知識碎片化、區隔化。
突破現代學科限制的跨學科研究是《禳災與救劫》一以貫之的研究范式。作者將寶卷定義為“文化文本”,是中國本土的文化傳統。“文化文本”這一概念強調將文化作為文本來解讀,同時導向一種立足于大傳統的文化“再語境化”。將寶卷作為“文化文本”意味著寶卷不再是單一的文學文本或宗教文本,而是綜合性的多元文本。從寶卷的定義開始,作者就已體現其跨學科的宗旨。寶卷大致產生于元,盛行于明清,但作者對寶卷的考察并未固定在元明清三代,而是首先將視點移到中華文明的源頭處,探尋寶卷的文化大傳統。在追根溯源的過程中,作者廣泛運用文學、宗教學、歷史學、社會學、民俗學、心理學等多個學科的知識,其目光也并不停留在中國本土,而是遵循比較神話學的路徑,將古希臘、古埃及、古希伯來等文明都納入比較的視野,共同闡釋寶卷禳災祈福的文化大傳統。如闡釋寶卷的贖罪禳災信仰,作者列舉了古代猶太人的“贖罪日”、古希臘的“替罪羊的轉移”、歐洲迫害猶太人的“鞭打運動”等。又如聽眾對寶卷的“和佛”行為,“和佛”指聽眾在念卷人念完一段韻文或詩文后,綴尾而念“阿彌陀佛”“唵嘛咪叭呢吽”等,作者指出這一行為可追溯至先秦的“相和”“唱和”大傳統,也是《文心雕龍》中所謂的“聲文”。聽眾在寶卷唱和中產生“群體激蕩與裹挾效應”,焐熱氛圍,借助群體的力量渡過劫難,這就從心理學的層面闡明了寶卷敘述的禳災作用。
三、對寶卷認識的創新
寶卷在地理空間上的分布,呈現“一片”(江浙滬吳方言區)、“一線”(甘肅河西走廊)、若干點的格局。作者曾對河西、常熟等地區的寶卷進行田野調查,并搜集了大量海外收藏的寶卷,其中不乏珍貴的孤本,掌握了豐富的一手文獻。作者通過深入的文獻研究和廣泛的田野調查,認為寶卷以禳災、祈福為主要功能,這一觀點是“寶卷學”的一個重要創新。
學界過往研究寶卷的切入點和落腳點,基本是在文學和宗教學兩個領域,因此寶卷被視為主要滿足民眾娛樂、審美目的的文學文本,或是完成傳教任務的宗教文本。作者指出,僅僅從文本角度觀察寶卷,認為寶卷是佛教變文或俗講等文化小傳統的余脈,這個認識不完全可靠。寶卷盡管融合了話本、諸宮調、戲曲等文學形式,還包含具有文學性的民間故事,但大部分寶卷的敘述核心在社會功能,而社會功能的實現是寶卷通過敘述達成信仰生活中的請神、降神、超度亡靈的目的。寶卷的功能與民眾的生存憂患意識息息相關,具有強烈的現實性,因此只把寶卷看作娛樂或審美的文本并不全面。另外,寶卷的禳災祈福功能與宗教關系密切,寶卷做會活動受到各種宗教儀軌的深刻影響,佛教、道教和民間教派也利用寶卷的大眾性進行傳教,但并非所有寶卷的目的都是傳教,宗教寶卷僅占寶卷總量的四分之一左右,因此也不能將寶卷單純地歸為宗教文本。
除了寶卷功能,作者還對寶卷的分類和寶卷所含“文類”提出了新的看法。大部分寶卷分類是依據文學研究的標準,將寶卷分為文學類和非文學類。如鄭振鐸就將寶卷分為佛教和非佛教兩大類,佛教寶卷又分為勸世經文和佛教故事,非佛教寶卷分為神道故事、民間故事和雜卷。車錫倫也將寶卷分為宗教寶卷和民間寶卷兩大類,民間寶卷又分為神道故事卷、婦女修行故事卷、民間傳說故事卷、俗文學傳統故事卷和時事故事卷。《禳災與救劫》跳出了純文學研究的傳統思維,從人類學的角度重新審視寶卷的特征,提升了宗教、儀式元素在寶卷中的重要性,從而提出了新的寶卷分類方法:一是佛道經義儀式卷;二是佛教救贖卷;三是勸善禳災卷;四是以祈福消災為目的的民間信仰寶卷;五是以勸善消災為目的的民間故事寶卷。
此外,為避免落入文體概念的窠臼,貫徹“大文學”觀念,作者將寶卷的文學風格、表述類型(包括宣卷的掛圖和寶卷中的繪圖)統稱為“文類”,從寶卷中提取出的禳災文類有:頌、贊;銷釋、解結;愿文、發愿文;懺;疏;誥。頌、贊原屬古代祭祀頌圣的文類,在寶卷中演化為贊頌諸佛菩薩、玉皇大帝、孔圣、三茅真君等佛道儒人物或民間神祇。銷釋的意思是解脫、消災,解結是指解開前世今生的怨結,兩者均有解開之意,用在寶卷中以祈求解脫厄難。愿文、發愿文最早是佛教儀式的禮儀文書,如數量繁多的敦煌愿文,寶卷的發愿文置于結尾,多為“十報恩”“十二報恩”“十二愿”。懺即滅罪向善、消災免禍的懺悔之法,寶卷中常見的有《血湖懺》《星真法懺》等。疏與誥是相對應的兩種文類,都用于溝通人神,實現“天人合一”,如常熟寶卷的《度亡設薦文疏》,取自道教儀軌的《南斗誥》《北斗誥》等。這些特殊文類,共同組成了寶卷敘述的禳災結構,其意義更多是在“護佑社群之繁榮的儀式性力量”。
當前的文學研究已經進入“后理論”時代,呈現出鮮明的泛文化、跨學科性,早已突破了過去的純文學研究格局。多學科交叉,乃至更為激進的“破學科”呼吁,已逐漸成為學界的共識,也轉化為新文科建設的重要導向。然而當前人文社科領域的跨學科研究受制于舊有的學科觀念,仍困難重重。寶卷作為“文化文本”,反映了人類生存的基本秩序,背后潛藏著世代相承的文化大傳統,理應以多維、跨學科的目光去研判。
該書以全局性的眼光,把寶卷研究帶到了新的高度。寶卷在傳唱、傳承中整合著中國經典文化與民間文化。“寶卷學”學科建設是一項工程浩大的學術工作,本書以習近平總書記在哲學社會科學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精神為指導,為“寶卷學”新時代的發展指明了方向,開啟了新征程。
(復旦大學、陜西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