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孳牧馬頭是馬政在基層社會實際運作時的主要執行者和負責人,為明代維護國家安全和增強軍事實力做出了重要貢獻。從“種馬課駒”到“征銀買俵”,民間養馬之役經歷了由實物徭役到征銀代役的變化過程。無論征課形式如何變化,孳牧馬頭始終是該項差役的主要僉派對象。馬頭的僉派標準由“按丁”“按地”到“丁糧兼論”的變化過程,反映了明代賦役制度在“祖宗成法”之下根據社會發展的實際情況進行的自我調適。孳牧馬頭在牧養馬匹、孳生馬駒的基本職能之中衍生出收掌價銀、供應公費等附加職能,亦說明當時徭役僉派的制度性調整和實際運行中的奸弊叢生。應當此役者不但身膺沉重的正項差役負擔,還要不時面臨各方勢力的欺侵與勒索,他們低下的社會地位與其群體對民間養馬之政所做出的貢獻極不相稱。
關鍵詞 明代 孳牧馬頭 馬政 徭役折銀 民間差役
引 言
在古典文學名著《西游記》中,孫悟空曾因被封為“弼馬溫”的官職而倒反天庭。本世紀初,亦有人撰文探討“弼馬溫”的稱呼與明代馬政的關系,稱孫悟空被封的官職“御馬監正堂管事”,相當于明代御馬監下轄的“牧監監正”(P112-137)。事實上除了御馬監的馬匹之外,明代的官馬大多采用官方監管、民間牧養的方式,自立國之初即是如此。《諸司職掌》規定:“凡大仆寺所屬十四牧監、九十八群,專一提調牧養孳生馬騾驢牛,其養戶俱系近京民人,或五戶、十戶共養一匹”(P730)。這種方式被稱為“廄牧”。似《西游記》書中描寫如孫悟空這般事事親力親為的“弼馬溫”,能夠做到“晝夜不睡、孳養馬匹;馬睡的,趕起來吃草,走的,捉將來靠槽”(P27-28)。這種親身養馬應役者在明代更類似于一種養馬頭役,即“孳牧馬頭”。
史籍中的“馬頭”一詞大致有三類指代對象,即動物、地點和人群。該詞用以指稱動物時意為馬匹的頭部和馬騾頭匹等。指代地點時通“碼頭”一詞,如胡三省注《資治通鑒》曰:“附河岸筑土,植木夾之至水次,以便兵馬入船,謂之馬頭”(P7822)。又如今湖北公安的“馬頭戍”和今安徽蚌埠附近的“馬頭城”等地名(P1362)。指代人群時則是幾類頭役的簡稱,如馬政中的孳牧馬頭、驛政中的驛傳馬頭和州縣衙門中馬快班頭等(P356)。此外,該詞亦作為明代西南地區土司轄下土目的稱呼,其統轄區域后來衍生為一級行政單位,稱為“馬頭地”或簡稱“馬頭”。
本文討論的孳牧馬頭是民間養馬中正身養馬應役之人,屬于頭役的一種(P156)。明初天下甫定,但四方仍有征伐之事,馬匹是戰爭中至關重要的物資。明太祖制定民間養馬之法,將馬匹的飼養和孳生作為一項差役,僉派百姓應當。洪武二十八年(1395),“令江南十一戶共養馬一匹,江北五戶共養一匹,內丁多之家充馬頭,專一養馬,余令津貼錢鈔,以備倒失買補之用”(P769)。馬匹養之民間,官府省卻了一大筆養馬費用。而養馬人戶數家朋養官馬一匹,則必有正身應役之人,即正戶;有出錢貼役之人,即貼戶。領頭養馬應役的正戶,就是馬頭。由此開始,馬頭成為民間養馬的最主要力量,其存在基本貫穿明代始終。直至清代以征銀之法代替俵馬之制,“馬頭”之名才逐漸成為歷史。此前學界對于明代民間養馬的探討大多集中于馬政的制度設計、管理體制和馬役折銀等制度史層面或馬匹飼養方法、養馬環境等技術史層面,對于作為民間養馬的實際執行者與負責人的“馬頭”群體關注度較低。本文考察這類養馬頭役的僉派方式、職權職能、社會地位等內容,有助于探究明代馬政在基層社會中的運作實態,揭示孳牧馬頭對軍隊建設和國家安全做出的重要貢獻。
一、孳牧馬頭的產生與僉派
明初定鼎金陵,置太仆寺,下轄十四牧監、九十八群,專管民間孳牧馬匹之事。官馬的牧養征課,則經歷了由“種馬課駒”到“買俵充種”的發展過程。萬歷時太仆寺卿鄧錬概括道:
圣祖淵識閎謨,干戈甫定,即建置太仆寺,領監牧群督理民間孳牧,兩歲課駒,馬大蕃息。后雖沿革不常,而課駒之法未有稱厲而議變之者。承平既久,官職曠廢,牧地空虛,民間孳息漸微,不得已買俵充種,茍免罪責。然俵者十一、種者十九,俵之私在民,種之法在官,猶有祖宗遺意焉。隆慶初一變而俵、種各半,萬歷初再變而盡賣種馬,買充俵解,則幾于懲噎廢食,而祖宗良法美意蕩然無存矣。(P505)
可見明初規定每兩年征課馬駒一次,后世承平日久,民間孳養馬匹之政逐漸廢弛。至隆慶、萬歷前后馬匹征銀折色,其差役亦由交納實物轉變為納銀。
(一)僉派原則與標準
孳牧馬頭之役的基本僉派原則是選取大戶應當,這在諸多史料中皆有記載,如“于有力人戶內僉充馬頭”(P769)、“馬頭務須僉點富戶”(P596)。其僉派標準則出現從按丁到按糧的變化。據《南京太仆寺志》載:“自洪武令有司督牧以來,凡各府州縣原額種兒騍馬,或論人丁、或田糧、或丁糧相兼編僉,內丁糧向上者為馬頭,次下為貼戶。”[3](P596)說明明代孳牧馬頭的編僉,有論人丁、論田糧、和丁糧相兼三種方式。洪武年間規定孳牧馬頭的僉派原則是“五戶共養馬一匹,內丁多之家充養馬頭,專一養馬,余令幫貼錢鈔,以備倒失買補之用”(P138)。隨著明代賦役制度中丁地關系的變化和養馬差役繁重導致的人戶逃亡,按丁養馬并僉派馬頭的標準逐漸難以施行。
嘉靖六年(1527),太仆寺丞陳緩稱,“地五十畝養馬一匹,復其徭役,以為馬頭”(P1629)。十四年(1535),太仆寺少卿冼光條陳馬政三事時言道:“馬頭之編系于地畝,而地畝之數載于馬冊,所以驗人戶之消長,稽地畝之典賣也”(P2975)。毛伯溫稱,“天下田地俱納稅糧,惟養馬田地免納”。他在其《清弊蘇民疏》中建議,應當將“馬地嚴加清理,務使里滿里總、縣滿縣總、州滿州總,然后以地多者為馬頭,地少者為貼戶。馬之肥瘦責成于有力之家,不許輪流飼養,致損馬匹”。又稱,“以地多有力者一人為馬頭,領養馬匹,地少力薄者定為貼戶,幫備草料”(P1598)。可見,明中期馬頭的僉派標準已經由人丁轉向了地畝。黃仁宇也曾經論述道,為了簡化稅收管理,明代的絕大多數縣將其納稅土地分為兩類,并冠之以“納糧地”和“養馬地”的名稱(P124)。然而,根據地畝僉派馬頭仍有弊端。大戶為了躲避馬頭重役,將地畝分戶飛灑典賣,以逃避養馬差役。在陜西華州,“民戶任意分戶圖、分稅糧,不當上門馬驢頭重差”(P7)。田地買賣雙方,又存在何人應當養馬差役的問題,如嘉靖時有“令買主就于里內供報明白,立籍寄莊,養馬當差,不許仍以賣主姓名編充馬頭”(P2975)。這些矛盾均由論地畝編僉養馬差徭而起。
實際上,正德時期的何孟春早已發現了南北直隸及山東、河南等處的養馬戶“論丁”與“論地”兩種僉派標準的不同:
舊例北直隸府屬州縣論地養馬,每免糧地五十畝養兒馬,一百畝養騍馬各一匹;山東河南府屬州縣論丁養馬,每有力人五丁養兒馬,十丁養騍馬各一匹;南直隸府屬州縣論地者二頃養兒馬,三頃養騍馬各一匹,論丁者十丁養兒馬,十五丁養騍馬各一匹。
他分析了當時的實際情況后,指出兩種方式皆有一定弊端:“論丁養馬未免負累貧民,論地養馬未免混賴大戶”。于是提出了將二法結合,視“門戶等第”高下僉派養馬之役的方式:“丁地又各視其所認產業多寡,以分上、中、下戶等第,上戶為馬頭常川養馬,中、下戶為貼戶,各貼所認馬匹”(P77-78)。這種綜合性僉派方法即是孳牧馬頭僉派時“丁糧兼論”之法的雛形。時人翁大立稱,“國初論丁養馬,丁不編徭,近來人戶逃亡,概派丁田出辦”(P3124)。其原則仍是審編丁糧均多的上戶充當,“雖糧多丁少者,仍參以家之殷虛、戶之上下,果堪養馬,方僉頭役……審編既公,則馬頭同歸于上戶”(P198)。雖然有此原則,但官府賣富差貧乃是常態。萬歷元年,梁許發問道:“使頭役不均,則富者未必役,而脫者未必貧。貧民而應頭役,竊恐家無繁馬處矣,安望其飼而壯乎?”[6](P197)官府在僉派馬頭時降低標準,僉選中下等民戶應役,既能完成差役任務,又能迎合勢家大戶。據沈周《客座新聞》載,“近年民家有田二三百畝者,官司便報作糧長、解戶、馬頭,百畝上下亦有他差”。家有百畝之田實難稱為上戶,而重差不斷,無怪萬歷時佘自強反復重申“馬頭窮疲,理應僉報殷實,此正理也”(P610)。梁許亦言道:“國家養馬大政競委貧民,有司不查,徒據名為馬頭而加增征派。”[6](P197)僉派頭役不均,是民間養馬之政逐漸廢弛的重要因素。馬頭的僉派之權除了掌握在州縣官府手中之外,坊里之長亦在一定程度上能夠左右馬頭的僉派。天啟《鳳陽新書》有云:“嘉隆前徭里甲法不均,其時糧長、馬頭、庫子等色,坊里之長操權橫甚,戶民一不當意,指名定役,富民立破產,小民糜碎。”(P20)可見馬頭僉派的權力出現下移,由州縣官員下至里甲、坊長等人。這是由于坊里之長熟知當地人戶丁產多寡情況,官府僉派差役亦須依賴他們,州縣正堂官員為了躲避冗雜繁復的賦役工作,干脆聽由里甲、坊長“指名定役”。
明代的生員本有優免差役的特權,但養馬差役日漸繁重,馬政日漸衰微,官府不得已將生員之家亦僉派馬頭之役。如正德十六年(1521),“詔令免糧地土但承種過買者,不拘官吏生員之家,一體派與馬匹”(P523)。然而生員憑借身份特權出入衙門、勾結官員,仍是基層社會中較有勢力的群體。其中有不法者在僉充馬頭后,即利用這一位置謀求私利。如金光辰稱中州生員有“認應馬頭而冒工食”之事(P676)。更有甚者,嘉靖年間連孔廟樂舞生“優免戶下人二丁”差役的官方規定也難以得到執行,而是被“一概編派大戶、馬頭、快手等項重差”(P371-372)。這些問題皆與馬頭之役的僉派不均有密切關系。
(二)審編、輪養與馬匹折銀
由于馬匹喂養不當、倒死賠償,孳牧馬頭之役甚重。馬頭正身應役之外,須有貼戶幫貼銀錢。這一點前文亦有提及。官府僉定馬戶后,即需要審編以確定幫貼。孳牧馬頭的編審一般以五年為一個周期,即“馬頭五年一審,定則也”(P197)。弘治十六年(1503),南直隸養馬州縣“照例將群長五年一次揀選更換”(P770),馬頭亦然。嘉靖七年(1528),海州連年被災,“馬戶貧乏逃亡,虧欠種馬二百二十一匹”,于是責令馬頭“照依丁田,朋出銀兩,陸續積價收買,期于五年內買完”(P534)。限期五年內買補完成,也是由于馬頭之役五年一次審編的原因。萬歷十四年(1586),太仆寺卿魏時亮稱,“審編馬頭,系五年一次,原計丁地多寡以分正貼,正戶養馬,貼者幫助,不許輪流飼養”[2](P530)。萬歷時人于慎行亦稱,舊法規定“賦馬之戶五年一僉,中有消減不得告代”,但“今也見年僉充,通融幫貼,鱗次遞解,物力均亭,而民免于頭役”(P463)。均說明孳牧馬頭之役的審編周期一般為五年。
馬頭差役繁重,則應役者千方百計逃避僉派,或將這一負擔轉嫁給其他人戶。其中,輪充輪養是最常見的方式之一。明代民間養馬方式各府州縣有所不同,大致有自養、輪養、貼養、雇養幾種方式。如萬歷二十二年(1594)太仆寺奏稱:
養戶各州縣不同,有頭戶自養者,即馬頭正身,文冊內所開者是也。輪養者,先臣謂今日甲、明日乙、明日丙,牧無恒主,奸弊百出。馬死,甲曰乙、乙曰丙,馬病則官相而免其罪,于是有故病其馬以規免者是也。貼養者,即冊內擇一人養,每畝照數貼銀,公私費各出者是也。雇養者,所謂豪戶不肯養,下戶不敢養,非漂泊無聊不與雇賃,即有月糧,隨手花費,風露冰雪欺凌而馬倒矣,至今買補。斂銀不即買解,比追馬而價亡者是也。此在養者如此。(P560-561)
馬頭養馬應役困難,于是與其他貼戶輪流養馬,所謂“今日甲、明日乙、明日丙,牧無恒主”。前文已提及弘治五年的規定“不許馬頭強逼,令各戶輪養”,即說明這一時期馬匹輪養之事時常發生。嘉靖時,孟秋任昌黎縣令,該縣種馬額定三百匹,向來以佐貳官領管。孟秋謂祖宗馬政須當親理,于是“示民一年只用親點二次,每點務責馬頭正身到官,有代替者重懲,仍拿正身加責。凡膘壯者恕之,羸瘠者治之”(P4016)。于是不到一年時間,昌黎縣馬匹多所蕃息,不到五年,產駒四百五十有余。以此觀之,輪充馬頭、輪養馬匹雖然一定程度上減輕了馬頭重役的負擔,但卻造成責任不專、孳牧困難的后果。
孳牧馬頭的差役負擔如此沉重,不免詭避逃亡,以至于民間養馬之政難收成效。隨著明代賦役折銀的進程的推進,養馬之役亦逐漸折銀輸納,即政府征銀買馬,馬戶輸銀買俵。嘉靖年間,謝汝儀奏稱,應制定管馬官吏和馬頭孳牧馬匹的獎懲機制:
申明舊制,參照新例。請自嘉靖三年為始,嚴督各該管馬官員,務要提調生駒,如三年之內一馬生有三駒者,內揀其一駒起俵,一駒給馬頭以賞其勞,一駒同貼戶變賣。起俵之時仍照例一戶有馬,三戶幫價,馬頭眼同貼戶隨丁田多寡分用。若止生一駒二駒,馬頭不必給駒,于變賣銀內隨宜以多坐之,其起俵之駒仍照弘治九年事例,齒少力強不及四尺亦為準俵,以視優異為勸。如此則民知有養馬之利矣。三年之中一匹全不生駒者,其該幫各馬起解之價,務要一時追給。一群全不生駒者,買俵大馬務要四尺以上,稍不及亦不得準俵,仍將群頭馬戶各枷號一月,問擬發落,或罰空腹銀二兩為戒。如此則民知所懲矣。各該管馬官員申明提問降級之例,生駒不及,不許考滿并轉遷。(P1717-1718)
時人張袞亦有類似建議,其與謝氏建議的區別是,不以孳生馬駒給賞馬頭以示優勸,而是將孳生馬駒變賣所得價銀按比例給賞馬頭,其余銀兩貯庫,以助解俵官馬之用(P2012)。這僅是馬價折銀的部分內容。萬歷三年,御史孫成名條陳馬政五事稱:
一議駒價助俵。謂查駒孳系一年以上者估價變賣,半給馬戶酬勞,半貯在官,充助解俵,毋一概全派,以累小民。
一議本色官俵。謂本色馬一匹征銀三十兩買俵,似有羨余,應改議官買,謂馬十匹不過二百兩耳。至于外衛所解馬匹,每匹征銀四十兩,尤為過多。
一議折色類解。各折色馬價,州縣照京邊錢糧事例編僉大戶,照數征完解府,不得更立馬頭以滋科擾。
一議酌派本折。謂在直隸價輕道近,利在本色,山東河南價高道遠,利在折色,宜將本色十分,直隸常居六七,山東河南常居三四,酌量分派。
一議種馬草料。謂各州縣養馬貼戶,宜派定津貼,每馬一匹量給六兩,有司征給馬頭,不許馬頭私自追取,致多需索。馬匹倒失,馬頭買補,不得累貼戶;孳駒給賞,亦不許貼戶侵分其利。(P1006-1007)
從孫成名的建議中可以看出,州縣與衛所皆有征銀俵馬的情況,就連種馬草料亦由馬頭折銀交納。萬歷十九年(1591)御史樊玉衡稱,“各州縣將原征馬價草料銀給各馬頭,責令預買,依期解寺,且以二年為率,通融伸縮”。他還分析了濕馬頭、干馬頭分別征解本色與折色的問題,認為濕馬頭存在極有必要,干馬頭則無。“凡濕馬頭解本色,必用俵戶,馬頭不可廢矣。若干馬頭解折色,已派條鞭,馬頭何用?宜合用濕馬頭止照地畝數目編派,勿使推避,亦不得別行勾擾。”(P4357)可見此時馬價征銀解俵已經相當普遍。天啟時規定,解馬官員的路程盤纏費用應當“俱于無礙官銀動支,敢有擅自科索、或派馬頭征收,及于馬價銀內帶納者,訪出或告發,俱計贓論罪”(P415)。亦指明了此時民間養馬已普遍折征馬價銀代役。
馬匹折銀解俵,一定程度上減輕了孳牧馬頭的差役負擔。但政府征銀買馬、給民買俵,再將買俵之馬寄養民間,仍需要有人來飼養照看馬匹,只是其人未必都具有“馬頭”之名罷了。而征銀買俵,雖然是賦役制度的進步,卻也帶來了一定程度上的危害。關于這一點,萬歷年間的太仆寺卿楊時喬講得很明白:
邇者種馬又盡罷,令有司征銀給民買俵,以買俵寄養,俵養不足則官買補。竊謂種馬者,俵寄之本源,絕其本源而為買,買乃市賈逐末窮流之事,行之于官,曾是可以為政乎?或謂方內承平,所需者銀,奚必馬?邇疏恒言,使四郊承平無事,恒如一日,則馬可易而銀也,京邊兵可易而農也。乃此自圣也,不可取必。或當有事,上欲追本溯源求復于戶種難之,次欲遂末竭流求盈于俵寄難之,一旦倉卒,括民間馬不可得,即銀若貫朽、若泉布,不可操而騎也,雖有善者,無能為枯株涸澤計矣,亦識政體之言。(P504-505)
明中后期盡罷種馬,征銀買俵馬匹寄養民間,若俵養不足則官為出價買補。買補則需求助于市場和商人,若承平無事之時,市場流通正常,官府能正常從商人手中購買馬匹;若一旦有變,官、民皆無馬而依賴市場和商人,此時真如楊氏所言“銀若貫朽、若泉布,不可操而騎也”。將馬匹這等重要的國防物資依賴于市場和商人,真可謂“枯株涸澤”之計。萬歷四十六年(1618),提督四夷館少卿胡來朝稱,“舊例北直山東河南俱有種馬,總計十二萬余匹,以屯田御史領之,無事孳息,有事征調。至萬歷九年奉旨變賣,價貯冏寺。今馬既一空,銀亦烏有,向使種馬尚存,則援遼何至缺乏”(P10900)。可見,在馬匹折銀的大形勢之下,萬歷末年的遼東戰事已無馬可用。
這里引發我們產生一個思考,即看似制度層面的進步是否能夠真正解決社會運行中的實際問題。例如征銀買俵馬匹的方式本是均徭法推行過程中,根據經濟發展規律和實際社會情況進行的一種改革,這種“輸銀代役”的方式雖然屬于經濟制度層面的進步,但并未能解決明代馬政中存在的深層次矛盾。原本為國家超經濟強制的力役差徭一旦轉變為“征銀解役”,則勢必為市場因素所左右。在國家控制力較強的時代,其中的危害與矛盾尚不至于十分凸顯,然而一遇動蕩之世,國家控制力衰弱,市場的自由性與滯后性就會成為維持政權穩定的一大痼疾。此處明代馬匹由折銀解納到無馬可用的例子,即是國家強制手段與市場自由性質之間博弈的結果,也是制度史研究者必須尤為注意的“制度的逆向”。
二、孳牧馬頭的職能
孳牧馬頭,其職在“孳牧”,孳者孳生,牧者飼養,因此若將孳牧馬頭的主要職能進行簡單歸納,那就是飼養馬匹、孳生馬駒。然而這兩項基本職能中包含了許多內容,并且由此二者引申發展出來的附加職能亦相當繁復。
(一)基本職能
1.飼養馬匹,孳生馬駒
孳牧馬頭這一差役,首先要負飼養馬匹、孳生馬駒之責。官馬與鄉間驢、騾等牲畜不同,其飼養與孳生之法大有學問。洪武間,朝廷曾發布一道養馬榜文,將官馬的孳牧方法與注意事項細細說明,故在此不嫌冗贅,錄其文如下:
凡飼馬料豆,必熟而涼之,拌勻以料水草飼,后飲之水,緩牽而行之數里而息之。臥之沙土地,毋系之于馬槽,毋與牛同系同飼。草生之月,領馬逐水草晝夜放牧,遇炎暑收養之高阜,毋使蚊蟲侵之,雨水濡漬之。每日午蔭之于樾下,無樾下之蔭,棚涼之。凡夏月一日而三飲馬水,春秋冬兩飲之,月二十日或十五日啖馬以鹽冰。如是馬頭之家生畜不旺,馬戶和議散養之旺家。馬房馬槽毋磚石砌之,掃除潔蠲,馬槽蒭草,毋縱放雞鵝等畜踐踏,梳篦頭發遠之,毋使馬誤食。是皆能病馬。凡兒馬搭配之騍馬,春月膘壯,使之群蓋定駒,所配兒馬弱不堪,別求好壯兒馬群蓋之,兒馬已蓋過未定駒,再蓋之,毋混雜花他兒馬,不便于定駒。凡府州縣立符籍以付馬官吏書定駒之期,日與夫群蓋之數,群長立籍亦如之,買補日期亦附籍,使后有按驗。凡群蓋以春月,若夏月,須候晴旭好晨晩,已蓋三五次,三五日而休之,而后再群蓋。騍馬打踢不受蓋,定駒矣,仍用兒馬再蓋之,果不受蓋,定駒審矣。凡養定駒之騍馬,吃草先之,飲水后之。蕎秸、黍穰、雜糧,掬米泔并諸污水皆不可喂定駒馬,慮其落駒也。凡補領或孳生三歲騍駒如例,每二年納一駒,若虧駒,務買補還官,長大之可以蓋。凡定駒若干,顯駒若干,重駒若干,管馬官吏時下鄉督視詳籍記。正月至六月報定駒,七月至十月報顯駒,十一月至十二月終報重駒,始群蓋者第籍記曰定駒。凡馬初生無毛,七日方起,古書所謂龍駒也,或生此駒,明告于官吏。(P472)
這道養馬榜文詳細介紹了飼養馬匹的草料、放馬地點、飲水方法、馬棚環境等方面的注意事項,并著重記述了馬匹配種的方法、時節、孕馬飼養、情況上報等方面的細節,反映了孳牧馬頭飼養馬匹、孳生馬駒的日常工作內容。
馬頭負有養馬之責,所以太仆寺在征收查驗馬匹時設立循環簿冊,將馬匹的詳細情況和馬頭姓名開列其中。“置立文簿二扇,俱用各府印信鈐記,循簿開寫春秋月分,環簿開寫冬夏月分,馬匹毛齒、馬頭姓名一樣開造,仍備開膘損若干,有無生駒若干,倒死若干,買補若干。一留本府,一發州縣,循去環來,按季查考。管馬通判出巡吊取州縣簿,分管寺丞出巡吊取府簿查對點視,其在各府并太仆寺簿籍,亦依所擬循去環來按季查考,再不許另造點冊,科害小民”(P82)。這種馬頭飼養馬匹的責任制,使馬頭成為最熟悉馬匹情況的人。明人黃克纘曾疑惑道,“馬之肥瘦易知,其材之高下與病之有無,雖生長北方慣習鞍馬者,亦不能盡曉,南方書生視之茫然也”。因此他在壽春為官的時候,雖然俵馬五次,共二百余匹,卻至今不能識馬。“非惟不能求之,牝牡驪黃之外,雖馬之年歲有齒可驗中,亦有以老為壯,以壯為老者。總之惟尺寸是準,惟馬頭是依,惟獸醫之言是聽”(P471)。可以知道,州縣官員并不熟悉馬匹的詳細情況,亦難以辨認馬匹的優劣,一切惟馬頭是依。
2.賠補倒失馬匹
明代民間養馬之法規定,免去養馬戶的丁地糧差,本欲使其生駒備用。“近年以來廢弛日甚,民困于馬,莫知所逃,生駒則求為倒死,無駒則欣以相慶。此其故何也?積有生駒則芻牧重大,差點頻繁,寧復出銀備用,不愿養馬”(P2012)。然而馬匹倒死,仍需養馬戶賠償,因此孳牧馬頭還負有賠補倒失馬匹的職責。如正德五年(1510),天長縣馬頭左興等名下“倒死額外余剩兒馬二匹,每匹追銀三兩貯庫”(P93)。王尊旺在研究明代九邊軍費時,曾指出,自明初開始,在民間馬匹死亡賠補的過程中,采取的便是“馬頭出銀,他戶津貼”(P243)的朋合買補方式。據《大明會典》記載,正德十六年規定,“馬匹派上戶領養,中戶量貼草料,給與由帖,不許輪養。瘦損止罪馬頭,其因而倒死,亦于本犯名下追補”(P769)。由此可見,雖然馬匹的賠補由馬頭和貼戶共同完成,但馬頭還需承擔罪責,其責任顯然更大一些。甚至有“官到,專一比較賠補倒失種馬,所有馬頭群內生駒,輒被抑撥別群,賠補倒失”(P78)的情況,可知馬頭有賠補之責。俵馬之政行后,馬頭由出銀賠補馬匹變為出銀買馬解俵。黃克纘在壽春為官時,曾連續五年負責解俵馬匹之事,他指出,當地大戶“知馬頭將及,先用十七八金買一馬養壯,臨期只用官銀十兩作盤費足以交納”(P516)。可知馬頭在賠補馬匹之外,還有購買之責。
國之大事在戎,戎之利賴在馬。而馬匹的孳生繁衍,必須要有品種優良的種馬,“種馬者,馬之所自出者也”。前文已提及,明代至萬歷年間將種馬盡賣,而以征銀買俵之馬寄養民間。萬歷元年,山東道監察御史梁許稱:“照丁田朋買,以后務令馬頭用心群養孳駒,如二年之間有駒一匹,果堪俵解,則四家各貼銀三兩,以償飼駒之費。如所生之駒止堪備種,亦令兩平估賣,除一半價歸四戶扣買俵馬,仍將一半給與駒家以酬勞。如二年之內不育一駒者,量追收過草糧銀八兩,扣充朋以為怠玩之戒,如此人見養駒之有利,必樂于勸。又見無駒之有罰,必有所懲。庶孳育之駒大者,有益于俵解,小者有益于賣值,其于國計民用不無少補也”(P197)。馬頭除了牧養馬匹、孳生馬駒之外,還要在俵馬之期前預買馬匹,“各州縣將原征馬價草料銀給各馬頭,責令預買,依期解寺”(P4357)。如此可以減少臨期買馬帶來的倉促不及和質量較差的弊端。
3.收掌價銀,預買馬匹
明代五戶養馬一匹,其中僉選一名馬頭;五匹為一群,立一群頭;五群立一群長。因此馬頭實際上也歸屬群頭和群長管轄。洪武二十八年(1395)定例,“每群長輪流馬頭二名差遣,不許一概拘留,常川聽候,妨誤農業及別項差使,違錯不便”(P94)。作為群長的下級差役,供其差遣亦是馬頭的職能之一。嘉靖十一年(1532),都御史劉節奏請,“每年馬價銀兩,止責付本府州佐貳官一員總部,量帶群長、馬頭押解赴部,轉發交納”(P518)。馬頭每年還需要跟隨群長和州縣佐貳官押解交納馬價銀兩。馬頭與買馬價銀關系十分密切。嘉靖七年(1528),兵部準都御史唐龍稱,“今地方蝗蝻水旱相仍,人民疲困,將前項見在種馬點視印烙,于內倒失者,姑免比較追陪。待豐稔年歲,責令朋戶各量丁糧多寡,陸續集價,或送州縣寄庫,或推殷實馬頭收掌,遇有相應買補,期于三五年間取足原額”(P534)。可見馬頭具有收掌、押送馬價銀,或以之預買馬匹的職能。
(二)附加職能
1.向馬戶征收價銀
從孳牧馬頭飼養馬匹、孳生馬駒的兩項基本職能中,衍生出了許多附加職能。首先是向貼戶收討馬價銀以備購買馬匹。這一職能是從明初貼戶幫貼銀錢的規定而起,并從馬頭收掌、解送馬價銀兩的職能中衍生而來。從史料中記載的眾多馬頭科斂馬戶的例子中,可以看出馬頭的征銀職能。馬匹折銀征納后,仍由眾馬戶交納馬價銀。正德十六年(1521)規定,“今后坐派折色馬匹到日,不許群長人等下鄉擾民,止許群長催群頭、群頭催貼戶,群頭同群長當官交納,不許分外多收折銀錢數及指稱到京使用,并秤免加耗等項銀兩,其一應帶買、附余、帶征、賠補、倒失及作下年備用等項名色,一并禁革”(P94)。可見此時征收馬價銀中,存在著種類繁多的陋規。“群長催群頭、群頭催貼戶”,這里忽略了與貼戶關系更為密切的馬頭。而馬頭對貼戶的直接科斂當然不在少數。嘉靖三十年南京太仆寺少卿雷禮奏稱,“江南江北起解備用馬匹,卒多矮小不堪,及解馬文冊空白,不填毛齒,多被積年馬頭人等每匹多科銀兩,通同解官、醫獸克減肥己,卻減價收買不堪馬匹抵數”(P517)。這里馬頭以每匹馬為單位,直接向馬戶科斂價銀,是其收銀職能的基本體現。時人翁大立又稱,“馬頭之中另編群長,每名歲斂貼戶銀三十兩,群長之外又編醫獸,每名歲斂藥餌銀十二兩”(P3124)。謝汝儀亦指出,“季報之冊,書吏群頭人等遂假此以為科斂之媒”(P1721)。明代馬政中的這些基層吏役,時常向普通馬戶斂收費用,據此想見馬頭向貼戶收銀之事亦相當普遍。馬頭與吏役交結勾通,出入衙門,牟取私利。如成化初年,葉盛稱廣西布政司所屬州縣“有馬頭積年不換,因而岀入衙門,移貧改富,及挾制浸潤者”(P433)。可知馬頭利用職權科斂馬戶,已成為他們牟利的主要手段。
2.供應地方公費
馬頭既與衙門官吏相勾結,則難逃被其需索之事,從中又引出馬頭供應衙門公費的職能。明代的地方公費很多時候是不透明的,官吏通過向各類人役需索而來。雖然屬于不正當的規費,但從中反映出各類頭役的職能亦不應當被忽視。如嘉靖年間,歸有光任南京太仆寺丞時,曾頒布示諭九縣的告示,其中言道解俵馬匹之政中的多方情弊,中有“或有衙門人役乘其解俵之時造意需索,或有各縣馬頭敢于幫貼之外指官科斂”(P577-578)之語,即指出了馬頭既有科斂馬戶之利,又有被衙門吏役需索之苦。這也是明代各類頭役群體的普遍特性。萬歷年間,直隸俵解馬匹每匹三十兩白銀,而“馬商之掯勒、芻豆之涌騰、道路之盤費,以至城狐社鼠、店牙獸醫俱為啖馬之虎,每馬多費常十余金”(P8308)。佘自強為官時亦規定,“北方有馬科吏書,凡遇解馬年分,該房止許寫文書送府換批,其往太仆寺衙門投文等項,俱系馬頭代替,毋得仍前科派銀兩。平時比較,不許向馬頭并養馬之家需索紙筆等項,違者重責若干”(P526)。從這條史料中可以知道,馬頭除了供應紙筆等項衙門公費外,還有去往太仆寺衙門投遞文書的職能。崇禎十年(1637),戶科給事中丁允元題奏整頓山東日照縣的條鞭之法云:“照民之逃于賦者十之四五,逃于役者亦復十之三四。蓋條鞭一法,原合倉庫、馬頭、收頭諸役公費俱在其中。”(P164)從中可知,馬頭亦作為一項供應衙門公費的差役。
3.應對點視,看驗馬匹
此外,馬頭還有應對俵馬官員點視、看驗馬匹之責。正德十一年(1516),“馬頭曹堂等盜賣有印官馬,朦朧完俵”(P85)。即盜賣帶有官方印烙標記的好馬,而以劣等馬交俵。嘉靖年間,毛伯溫奏稱,“以后若有騎征退回馬匹到寺,提督少卿務要隨時驗看蹄腿膘息,明于籍冊注以瘦傷輕重字樣,呈部知會方發寄養,以杜馬戶臨驗遮釋之弊”(P1598-1599)。可見官府將馬匹寄養民間時,要標注清楚馬匹的各項指標情況,以防馬頭在收馬點視時混賴作弊。在州縣官員查驗解俵馬匹時,馬頭還有隨同看驗、配合官員買馬之責。明代規定,解俵之馬需“高三尺八寸,齒少而形肥”,才符合買俵的標準。很多州縣并沒有孳生的馬駒,因此必須從馬販處買馬解納。外來馬販常常被相鄰各縣攔截,將其手中的馬匹購買完盡方才放過,以至于居中的州縣難以買到合適的馬匹。州縣官解馬任務緊急,嚴令勒逼,馬頭常常備受鞭笞之責,而所到馬匹價格騰踴,官員欲求之速,反受其遲。這成為明代許多州縣的苦累之事。馮夢龍所著《智囊補》一書記載了很多州縣官員進行政務管理的經驗,其中有一則“陳霽巖智壓馬價”的故事頗為有趣,講的是河南開州知州陳霽巖與本州馬頭配合演戲,壓低馬販提出的高額馬價之事:
陳霽巖為知州,洞知之故,緩其事,待馬販到齊,方出示看馬。先一日喚馬頭到堂,面問之云:“各縣俵馬已行,汝知之乎?”叩頭應曰:“知之。”又密諭曰:“我心甚忙,明日看馬只做不忙,汝輩宜知之。”又叩頭,感激而去。明日各馬販隨馬頭帶馬,有高至四尺者,令輒置不用,曰:“高低怕相形,寧低一寸。我有稟帖到太仆寺,只說是孳生駒耳。”眾稟再遲三日,至臨濮會上買易,得公許之,不責一人而出。各馬販氣索然,爭愿賤賣,兩日而辦。在他縣爭市高馬,刻期早解,以求保薦,騰價至四五十金,在本州無過二十余金者。(P594)
從這條史料中可以看出,馬頭不但要帶領馬販赴衙門交買,還負有隨同州縣官員看驗馬匹之責。由于日常養馬、交馬、備馬之故,馬頭對馬匹的情況十分熟悉,甚至有馬頭精通相馬、馴馬之術。明代傳奇話本《古城記》講述三國時期劉備、關羽、張飛古城相會的故事,其中一出記載關羽手下有一名馬頭卒,善能馴馬:
曹:賢侯可認得此馬之王否?
關:待關某仔細一看。老相,末將認得此馬進自西羌,董卓賜與呂布,呂布白門失守,侯成盜來獻上老相,可是否?
曹:然也。
關:如今此馬還是何人能服?
曹:此馬性烈,不食草料,又會傷人,所以棄為廢馬,無人乘服。
關:老相千軍萬將,豈無一人能服此馬?末將手下一個馬頭卒,可服此馬,待我叫他降此馬來與老相看。
關分付科:馬頭,曹爺那柳陰之下一匹紅馬,無人可降。此馬乃是龍種,專食魚蝦,你可兜著魚蝦近前放料,分鬃三把,隨他進前三步、退后兩步,任他迤跅一番,洋洋的將他帶過來,便可服他性子,須當仔細,依令而行。(P112)
在這個故事中,雖然是關羽告訴馬頭卒馴服赤兔馬的方法,亦反映在明人的普遍印象中,馬頭擅于馴養、驗看馬匹。
三、孳牧馬頭的生存困境
作為民間養馬這類重役的頭役,孳牧馬頭時刻面臨著諸多侵害與勒索,極易陷入生存困境。馬頭與貼戶是兩個相互對立又命運相連的群體,“有馬頭逃而累及貼戶者,有貼戶逃而累及馬頭者”(P79)。雖然馬頭科斂貼戶銀錢的事情時有發生,但其數量比之其遭到官員胥吏的需索和勒害尚屬少數。馬頭重役成為一項人人畏懼的民間差徭,普通人家一旦被這項差役沾身,大多會面臨傾家蕩產的危險。難怪在明代小說《醒世姻緣傳》中,薛教授勸他親家狄員外給兒子捐監,借其口說出“如今差徭煩,賦役重,馬頭、庫吏、大戶、收頭,粘著些兒,立見傾家蕩產……必得一個好秀才支持門戶”(P649)之語。其中提到,繁重的馬頭之役與大戶之役類似,極易令應役者破產。嘉靖時,李開先稱“大戶之累亦如馬頭,不知何時可得息肩”,證實了這一說法的準確性。他還言道,濟南府章丘縣買俵馬匹“解京備用,歲該一百九十三匹,每匹正銀三十兩,共銀六千兩,況當群長群頭印烙點視醫獸等費,抑又不下二萬余”(P358)。這些費用基本上都需要大戶馬頭交納,“俱令馬頭包賠”,其負累程度可想而知,無怪李氏稱民間有“畏馬如畏虎,加馬則加虎”之謠。霍韜之子霍與瑕曾稱,“如太仆馬頭,館騍馬頭,本州府子,錢糧大戶等項,一事留神,必有一事之益;一役寬恤,必救一役之苦”(P196)。從中亦可見這幾項差役應役人員的苦累程度。
明中期以后,馬頭多僉派中小戶人家,他們要完成養馬、解馬的差役,還會受到諸方力量的科斂勒索,生存狀況堪憂。萬歷三十五年(1607),直隸巡按鄧澄奏稱,直隸六府人戶“衣食稍供俱僉馬戶”,而恰逢災荒之年,“今則千里成沼,禾稼蕩然,中貧之戶棲身無資,又安能堪此千余里俵解之役乎?”萬歷三十四年,唐縣解俵馬三十三匹,駁換一十一匹,“馬頭張發回告,攤并私貼銀三百七十四兩入京驗完,而范太監處批質不發,發以賠累,身死家喪,而公務未結”(P8308)。可見馬頭在驗收俵解馬匹的過程中,時常受到管馬官員或太監的勒索。州縣官員、胥吏差役等人亦常常勒索馬頭。張萱《西園聞見錄》載:“蓋州縣俵馬一匹,價二十四兩,盤費六兩,春秋兩季解京。凡出示驗馬之日,馬販爭獻其馬,正官擇大青大白及赤色、三尺九寸五分以上至四尺者,印之印烙之后,坐索馬頭高價,有至七八十兩者,少不下四五十兩。至催馬之公差、馬料之胥吏、看馬之獸醫,索賄種種,猶其小者。惟積年衙棍代攬包俵,百計掯勒巧取。至京,衙門打點,歇家誆騙,或驗不中,揭銀買償,率嫁禍馬頭,至一馬費百金有余矣。”(P576)這里可以看出馬頭在解俵馬匹的過程中,被州縣官員、催馬公差、馬料胥吏、看馬獸醫、積年衙棍、京城歇家等人群勒索誆騙,其艱難生存的境況可以想見。
馬頭本有免糧土地,以作養馬之資。然而這一生產資料亦被官府克扣,使馬頭陷入有差無地的困境。大興衛高淳馬場原額土地七千六百一十四畝,后因淹塌,實則剩余五千九百五十五畝。這些土地“分授于馬頭五百五十名,則每人僅得十畝有零”。嘉靖九年(1530),朝廷詔令開荒,高淳馬場逐場征收租銀二百兩一錢五分解部,馬頭既養馬匹,又納場租,情形十分困苦。至隆慶二年(1568)馬場墾為農田,高淳又將租銀攤入通縣,而將場地與民田一例起科,此時馬頭既養馬匹,又納條編稅糧,其情狀益苦。至萬歷八年(1580)革除養馬,每減馬一匹,征草料銀一兩,共征銀五百五十兩解部,則高淳馬場的馬頭雖無養馬之名,而既納條編稅銀,又納草料費用,其苦累益不可支(P7204-7205)。天啟七年(1627),提督上林苑監太監許臣參奏稱土豪捏報馬頭,侵占地土至一頃五十畝,該處州縣官員不但不懲治追還,甚至又“聽猾胥僉派本署民祝佐等馬頭”(P3911)。時人施沛亦稱“地畝已歸富戶,而馬差仍累貧民”(P414)的情況時有發生。本應屬于馬頭的免糧養馬土地被當地勢家侵占,而官員胥吏卻仍將差役派與小民。馬頭群體面臨著超經濟強制的力役和稅收的雙重剝削。
前文提及馬頭有供應地方公費之責,因此亦有被衙門官員胥吏科害勒索之苦。嘉靖年間,“每季點視印烙管馬之官皆有常例,而吏胥里老又以紙札、罰贖、供應之類科擾窮民”(P3124);“州縣官點馬造冊,寺丞出巡造冊,凡寺府管馬官廩給、柴炭、紙札,俱出馬戶,故養馬之費什一,為馬而費者恒什九”(P1721)。各級衙門所需的廩給、柴炭、紙札等費用,均由馬頭、馬戶辦理交納,其中常有不法官吏借機頻繁點視、多征多收。如陳洪謨稱正德年間規定點視馬匹府州縣官一年四次,太仆寺分管官一年二次,“近年各州縣官點馬,有一月一次者、有兩次者,每一次不分膘瘦,例罰官紙一刀,值銀二錢,每馬一百匹,該紙價二百四十兩,馬多地方何啻數倍”(P92)。這樣頻繁的點視馬匹和多收科罰費用,均使馬頭疲累不堪,難免逃亡。
官員的懶政有時也會給馬頭造成額外負擔。如正德十六年(1521),有官員審造馬冊時,“憚于更張,便于因襲,止照舊冊謄造以塞故事,田糧無所開收,馬頭無所令換用。致買田富戶收租,賣田貧民養馬”(P596)。無怪萬歷時巡按直隸監察御史史學遷稱,“畿北之民,其差之苦者無如養馬一事,州縣官一番編馬頭之戶,其戶舉家欲逃欲死,若不欲生者,誠重役也”(P203)。孳牧馬頭所應差役如此繁重,其生存所面臨的困境顯而易見。明末張鼐路經河南范縣,見兵弁向州縣索取官馬的慘狀,作《援兵謠》以紀之。其中有“五鼓仍來治早餐,但來飽食上征鞍。出門未去索官馬,馬頭哀告馬棰下。官馬不百兵幾千,況兼骨立不堪鞭。沿村捜括來充數,上馬嫌瘦勒貼錢。馬頭十賠九逃散,縣官束手空長嘆。千瘡百孔一隊過,后隊又到來征辦”(P90-91)等句,將馬頭應役的苦累實態與生存困境描寫得淋漓盡致,頗得杜工部《石壕吏》之遺韻。
結 語
孳牧馬頭是明代馬政這一重要徭役項目在基層得以順利運行的實際執行者與負責人,他們保障了民間養馬中馬匹的來源與數量,為軍隊建設和國防安全等方面做出了重大貢獻。與明代其他種類的頭役相似,他們雖然沒有官員的赫赫威權與胥吏的豐潤自肥,但亦在各方勢力中輾轉騰挪,在自己的一方天地中謹小慎微地求生存、謀發展,并成為該項差役實際執行過程中一支不容忽視的力量。然而,孳牧馬頭的社會地位極低,這與其客觀上做出的貢獻極不匹配。其原因在于該群體處于官方制度的結構性缺陷與地方行政的實際需求之間的權力空間中,極易獲得一種“非法的正當性”(P19)。這使得孳牧馬頭中的不法之輩能夠借機牟取巨額利潤,而官員懶政、胥吏侵漁、勢家逃役等復雜原因所造成的徭役執行中的混亂,極易被掌控話語權的士大夫階層歸咎于頭役群體,從而使得各類頭役成為輿論批駁的焦點。而頭役群體亦確實處于官僚階層的最底端,官府僉派頭役時常常放富差貧,頭役既由無權無勢的小戶充當,則各級官員胥吏、勢家富豪、鄉紳仕宦都能對其呼來喝去、任意凌辱,這是明代各類頭役群體的通病,亦是他們處于底層社會的生活實態和現實困境。正如孫悟空身任“弼馬溫”時,手下吏員對他說:“這樣官兒,最低最小,只可與他看馬。似堂尊到任之后,這等殷勤,喂得馬肥,只落得道聲‘好’字,如稍有些尪羸,還要見責;再十分傷損,還要罰贖問罪。”無怪美猴王大鬧天宮時怒道:“這般藐視老孫!老孫在花果山,稱王稱祖,怎么哄我來替他養馬?養馬者,乃后生小輩,下賤之役,豈是待我的?不做他!不做他!我將去也”(P28)。“后生小輩、下賤之役”,就是明代主流輿論對孳牧馬頭的態度和其社會地位的真實寫照。這些處于社會底層的“弼馬溫”們日日辛勤、為國養馬卻落得如此名聲,在感嘆其群體命運令人唏噓的同時,亦提醒讀者傳統時代徭役制度的結構性缺陷在基層實際運行中會出現不可避免的問題。這大概也是古人時常論及的“法久弊生”觀點的內在基本邏輯。
(責編:王晶晶)
The Horse-Keeper for the Country: ZiMu-MaTou of Corvee Lobor in the Ming Dynasty
Jiang Yuchen
Abstract ZiMu-MaTou was the main executor and person in charge of horse administration in grassroots society, making important contributions to the national security and military strength of the Ming Dynasty. The folk horse raising labor has undergone a process of change from physical corvee labor to collecting silver for proxy labor. No matter how the form of collection changes, ZiMu-MaTou has always been the main target of this labor. The change process of the taxation standards for horse heads from \"by land\" to \"by land and grain\" reflects the self-adjustment of the taxation system in the Ming Dynasty under the \"ancestral law\" based on the actual situation of social development. The basic functions of breeding and herding horses and foals have evolved into additional functions such as collecting fees and supplying public funds, which also illustrates the institutional adjustments and the numerous abuses in the actual operation of the corveesystem at that time . Those who engage in this activity not only bear a heavy burden of official duties, but also face occasional bullying and extortion from various forces. Their low social status is not commensurate with their contributions to the civilian horse breeding policy.
Key words Ming Dynasty ZiMu-MaTou Horse Administration Corvee Silver Folk Corv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