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英杰,出生易縣,現居保定。出版詩集《春天深處的紅顏》《光斑》《易水辭》等。作品發表于《詩刊》《星星》《詩歌月刊》等刊,多次入選國內詩歌年度選本。
我將以死謝河
現在仍然活著
是想有盡可能好的死
我最大的擔心
是自己的死
臟了這條河
我至今恥辱地活著,不敢死
常常站在河邊
茫然望著落日
呆呆看它
一寸一寸
從高處墜落于河
昔時人已沒,今日水猶寒——
提匕首入不測之強秦,辭行之地,疑。
多年來,我一直在錯誤的地方錯誤地哭你?
諸事簡,史書不詳
我只能在想哭的地方哭,在想送的地方送
風蕭蕭兮易水寒——
你走后,太子被父縊殺。燕王被俘。
漸離被熏瞎雙目,灌鉛于筑擊秦王不中,遭誅
我流亡兩千年至今,隱姓埋名。而你的名顯:
衣冠冢旁,塔改稱荊軻塔,山改稱荊軻山
路改稱荊軻大道,酒改稱荊軻醉
它們迎你于種種可見的具體
我夜夜磨劍,磨悲與喜
磨不測中的偶然和必然
一條河隔古今,隔南北,隔生死
秦更名陜西,無秦可刺
我止于橋中,渡河過半
函裝誰的頭顱?
誰來擊筑
誰以白衣冠送我?
這河過還是不過
退還是進,我欲何往,我該何往?
割草。劈柴。殺羊——
我用過各種刀,功能各異,但鋒利
活到今日,我恍然明白
它們全部取自深藏體內的這條河流
焚冶它們必能重新化為河水
但我隨用隨棄,已不知所終
這條河為我準備好的刀
不斷被我抽出來伐樹,削木
制椅。制枷。制棺
那最鋒利的一把,我尚未抽出
它可用來刺秦,自戕
亦能殺萬世之空中每一個變化無窮的具體
這支舊鋼筆廢棄了很久。我不擰開它
是不想再使用這么鋒利的東西
鋒利是不合時宜的
這么多年,我沒有停止寫作
但早已改用敲鍵盤
或者說鍵盤一直改造我
不斷考驗我的適應能力
鋼已沒用,改造成塑料
再無劃破刺透之險
我敲擊著時代圓潤豐滿的臀部
談論風花雪月
佐以小確幸
娛樂自我讓寫作安全得多
孤傲已是奢侈品
我伸出右手
五指已被磨得遲鈍
被人民幣磨,我指的是幣,不是人民
被鍵盤磨,指肚豐肥,指紋磨損
不作解剖之用,舊鋼筆偏安一隅
筆囊已經嚴重老化
江山浩蕩風云聚散
那尖銳之物藏于筆帽,泯于江湖,淪于風塵
十年前刻在樹上的名字仍然依稀可辨
這棵合抱之樹以樹冠的搖動而參天
反復刻于河面的名字
筆畫深于樹
但已不可見
用的是同一把刀
是不是我選錯了地方
一次又一次固執地浪費著刀尖?
坐萬古之岸
我垂竿而釣
餌鮮美
鉤鋒利
你們不會知道
我以釣魚為名
在釣河中落日
魚游入落日上鉤
魚,落日,河流
三物在鉤
釣線繃緊
承千斤之重,我能不能全身而退?
那些死去的,在山頂被勒碑紀念
山是紀念碑的底座
土地是山峰的底座
我在地平線之以下
在深陷的峽谷中
這是紀念的負數
而我的腳下更深的負數,我尚沒有能力看到
辨清
使勁躍出山坳的朝陽遲疑著紅了
斜坡上的杏悄悄泛紅
枝條壓彎有彈性之美
微風透明。葉脈繁復
兩種紅之間
那條秘徑如山間帶狀的薄霧
自古老的村莊中恍然而出
在搖動的草木間,折來折去,將信將疑,消失
于杏林深處。
我越來越不敢說出這個詞
這并不是矯情
而是面對的越來越大
而我在變小
說出這個詞
是可笑的,不自量力的
它既是深淵,也是刀刃
是刀刃上的深淵,也是深淵里隱身的刀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