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再細的聲音,溫柔地洗著我的肋骨,
春天里,我來不及打開的詩篇。
雨中的樹木顯得多么不真實,
就像那些輕易得到的幸福,
承受過陽光的葉子,卻挽留不住一滴最小的水珠。
破碎的事物,在雨聲中悄然抱在一起。
我少年時代留下的一支竹簫,
存放在母親的木箱里,保持著長久的沉默,
任雨水撬開我厚厚的嘴唇。
(我聽到一個披蓑衣的聾子在說:我聽到了巖石中的流水。)
雨滴彈奏著春天的亡靈。
一滴雨,彈奏著所有的雨滴。
我看到母親的白發,在一把檀木梳子的細齒間綠了。
南山已經更遠。漸漸散開的大霧里,
一滴鳥聲是否就是整座空山?
1990.02.23
一年不來的人工湖看上去沒多大變化
蟬鳴疑似使用多年的舊樂器
幾支釣竿以45度角斜插向湖心
一棵樸樹的樹皮上,去年看到過的
“張小梅我愛你”這幾個字還在
那用來刻寫的鋒利的刀片或許早就丟了
表白卻已經長大了一歲,特別是那個
由于樹身的擴張而被拉扁的“愛”字
已經變得像一個體態臃腫的孕婦
而在“我”和“你”之間,總是橫亙著一個
新的人稱,但不是“他”,不是具體的
名字與性別,而只是一片被推遠的湖水
新的命名總是以看不見的方式發生
如同湖底苦悶的淤泥,用新的藕孔換氣
2020.08.30
2020.09.13
蜻蜓低飛,雙翅挑起一擔滂沱烏云。
最大的絕望是金錢松下的絕望,
因為頭頂并無錢幣落下,腳下的人造草皮綠得
依舊不夠誠實,而松鼠心不在焉的問候訓練有素。
蟬鳴剛與社論的嗓門打成平手,
但跟罵街的蝗蟲相比,仍然稍遜一籌。
人工湖的漣漪一圈一圈,似乎有一個中心
把我不斷推遠,成為遠景、郊區、界樁,景深
等待沖洗
圓周率的小數點后面不斷涌來的茫然。
成群結隊的螺螄像是一場沒有口號的游行,
來不及吐盡滿肚子淤泥,就已來到饕餮者的嘴邊。
不管風朝哪個方向吹,荷葉上的水珠
依然穩穩地坐在那里,任憑池杉在倒影里
細數針葉,獲得一種自我的對焦。
木質長椅仍然是空的,魚在缺氧中浮出水面,
爭相啄食一張邊緣翻卷的肺葉。
2019.08.18
回家,再離家,這是第幾次?
當你揮手作別,光屁股的男孩兒剛好
一個猛子扎進村口的溪水里。
一只鵝,帶領一群鴨子,游進唐詩下游。
葛溪與湘溪,兩條小溪在這里交匯,
像江南司空見慣的約會被我們無意中目睹。
跟隨一頭水牛,今天我們來到你的老家,
但已經沒有牧童,用一支友善的短笛為我們指路。
只有兩只忠誠的石虎還在給你守門。
而我們竟然膽敢靠近,仿佛一個時代的愚蠢,
已經受到寬恕,仿佛熏陶過你命運的風俗,
還在為我們升起祝福的炊煙。
你的名聲早已超越這方圓五十里鄉村。
你用語言的尺度丈量過的世界卻依然找不到邊界,
仿佛只有你親手栽種的那兩棵桂花樹才有資格
散發芬芳,給奇數的靈魂帶來偶數的禮物。
賢哲,乞丐,還是圣徒?
在廟宇倒塌的年代這些又關你鳥事。
桂花凋零之后,你惡作劇般的嘲弄已無人繼承,
為了發明閃電,你首先發明了一種方言。
注:①據羅隱后人、鄉邦文史研究者羅益平先生考證,富陽新登雙江村為晚唐詩人羅隱故里。
2009.07.04
假道一種幻覺,我輕易地跨越了山脊
仿佛一滴松脂一瞬間治愈了
風景的痼疾。修辭的松針
在天空的蔚藍里接受云朵的招安
只有死者跟死者的交談,超越了時間的
碑石,并且一再獲得山風的寬恕
一條蜥蜴從墓碑下爬出
像過時的閃電,照亮橘子內部的主義
一冊苔蘚覆蓋的語錄里,小徑轉彎
戴禮帽的“純潔性”已恭候多時
那一刻,我差點叫出它的
名叫“正當性”的孿生兄弟
從來沒有哪一座山,有如此多的墓冢
我像是在幽靈的隊列里穿行,仿佛
志士仁人已習慣于被打擾,鐵銹味的鳥鳴
仍在固執地為鬼魂代筆。唯一
被免予拆遷的是饑餓的地獄
它只能由定律、罪和黑暗的心喂養
灰燼懂得沉默,尚未完工的鎖鏈
只為革命而定制。飛蛾槭扮演的刺客
在一種虛無的語法里,繼續為那場
失敗的行刺辯護。而找不到的
寺廟深處逸出的木魚
一聲聲,超度鶴眼里溺死的塔影
2014.04.03
三口井竟然還在,一口正方形,兩口三角形,
我最初所接受的幾何學:從這里出發,我和世界
構成了無數個直角、銳角、鈍角。而如今
面對被遺棄的荒涼,所有的公式都已宣告失效。
中年的杜甫?我不可能想象他的形象,或許只有
他內心蔓延的荒草能夠替我丈量遺址的面積。
吹過我耳廓的秋風,一定也計算過他兩鬢的白發,
那浸入草木的霜,遍地的瓦礫上,中年的積雪。
故鄉是最大的虛妄,因為叫得出我乳名的人
都已經不在,我想擁抱的仇人也已在泥土深處
長眠。他們不可能再醒來,沉重的墓石背后,
緘默的嘴唇不會有任何一個詞需要向我吐露。
但當我站在八十歲的阿叔和阿嬸中間跟他們合影,
我幾乎聽到了頭頂三只竹籃里儲藏的土豆種子
那幼芽拱動的聲音,我甚至想象他們拄著的拐杖
也在抽出嫩枝。這么多年我遠走他鄉,而我不可能
背走這三口井。記憶總是熱衷于不斷修改自己,
只有三口井忠實于自己的位置,它們分別被用于
飲用、洗菜、洗衣,很多年里都相安無事。
井水不犯井水,蛇和井繩彼此仿寫來自命運的
緊張與敵意。烏鴉和喜鵲,在同一根樹枝上
發表相反的意見。仿佛母親的水桶還在依次碰響
井沿,蛙鳴,青苔,姓氏,晃動的冰塊與星辰。
我已經習慣不斷地刪除,習慣與世界的平行關系,
但我保留了凜冽與暗涌的天性,一個隱秘的
銳角,或者說我與我之間固執的對質和爭吵。
泉孔在看不見的地方教育著我,如同舊雪
在“記憶的陰面”①冰鎮我的童年,一種不被講授的
詞源學,需要從枯枝那里借到一根仁慈的教鞭。
注:①“記憶的陰面”借用自耿占春。
2019.12.05
一本詩集的封面上,一只蝴蝶飛臨。
斂翅的瞬間讓一場風暴安靜下來,
那些大大小小的圓像無數餐盤在我眼前旋轉。
在無數個偶然中,它被一個必然選中。
在無數的睡眠中,它只被一個夢所虛構。
纖細的足像是試探:這是中歐的一個微型機場嗎?
仿佛引擎還在轟鳴,詩學里的地緣政治微微震動。
優雅的姿態接近于一次完美迫降,
“從傷口另一端”,新建的跑道指向你的缺席。
小語種里拱出更靈敏的觸須,它們總是那么迅捷
找到清晨的光線如尋求詞語的庇護。
意義保持了必要的沉默,以便事物開口說話。
翅翼如書本合攏,你被關在里面等待莊子的解救。
作為你從未謀面的陌生讀者,
我的舌尖被回形針別進一條向內彎曲的道路。
藤條桌面上,光在玻璃內部“經受無盡的變幻和
濾析”。
蝴蝶攜帶的風暴讓地圖的頁邊翻卷,
而遙不可及的原文躲在背后,發出善意的嘲諷。
注:①阿萊士·施蒂格,斯洛文尼亞詩人,著有詩集《從傷口另一端》。
2019.08.15
我從小接受過死亡的教育,不知幾歲起
灶臺邊安放了一口松木打制的棺材
一墻之隔,每次到灶頭端菜,我都是膽戰心驚
但在父母眼里,它似乎僅僅是諸多器具中
普通的一種,甚至像谷柜那樣,常常被用于
存放稻谷,麥子,玉米。后來才慢慢知道
在我母親之前,父親曾有過另一個妻子
她生病死了,我的母親才來到這個家
我當然從未見過這個不幸的女人,她也不是
我的媽媽,但父親經常帶著我和姐姐
去看望她的雙親,我一直叫他們外公外婆
我一直記得,那個外婆給我煎出的
酥脆金黃的帶魚,盡管我被允許每餐
只吃一塊,這僅僅我一個人可以享有的特權
而這副棺材,就是父親為那個外公準備的
許多年里,母親伏在灶臺上煮菜,一尾鯽魚
在油鍋里噼啪作響,而隔著一堵土墻
一口漆黑的棺材,那么安靜,更安靜的
是棺材里的糧食,就像死亡,用安靜的聲音
教育著我。許多年以后,我會想起那個
我從未見過的女人,我甚至覺得
是她生下了我:通過她的死亡——
這漫長的產道,我冒著危險來到這個世界
2021.02.18
難以想象,這用鐵錘砸開的七角形水潭
何以給偶然路過的士兵帶來一場狂歡
同樣難以想象,數百年后這重構的歷史鏡面
何以從一種對鏡的詩學取回我們真實的臉
章回體的繡像小說,曾繪制我的童年
那眾多驚艷的臉譜,并以狂熱鼓點贖回
高懸的明月和首級,八千里路,那么多塵土
塵土深處的功名,如今都被傳說收繳
詩人燈燈的一副耳機,被潭水收繳,仿佛
這過于清澈的水面,尚有暗流需測聽
尚有金戈鐵馬需回放,尚有國家的河山
與地圖,需要在身體上刺青,一種被征用的
修辭,如關閉的兵器博物館,只在門口
陳列出一半兵器,說岳全傳里那些英雄的名字
我都忘了,像卷曲、生銹的利刃,執迷于
方志的某個破綻,或一座傾覆的宮殿
游客中心里折紙飛機的頑童,活脫脫像是
我少年時迷戀的小岳云,只是他的手上已沒有
兩柄八棱梅花錘,那被收繳的文學形象
(莫非鑄一塊生死免戰牌,還缺幾斤廢銅爛鐵?)
烈日下枯焦的荷葉如一顆激烈的心
至今憂憤于惡的凱旋,淤泥糊成的金身
2022.08.26
在洞頭,不妨暫時放棄洞見而只保持
一種凝視,以捕獲那些“沒有被發現”
或者“已經遺忘”的事物,比如漁網的網眼里
滴下的一顆水珠,大海咸澀的眼淚
總結著世界的悲苦,就像那些被回收的
廢水和廢話,需要重新得到稀釋
而當你走上這絕壁,或者說當你成為
自己的絕境,成為需要與之搏斗的對象
成為那驚嘆本身,此時不妨放棄全屏模式
而只取半屏①,如同借一雙魚的眼睛眺望
一片消失的風景:一個厭食癥患者
無法吞咽的部分,對話框里迅捷撤回的浪
不妨躲進魚腹,與塑料、金屬
和斷槳為伍,在驚濤駭浪中穿過纏繞的水草
像一個卡在此岸與彼岸之間的約拿
我相信海也在凝視我們,用一雙魚的眼睛
它以浩瀚的悲觀,治愈我們渺小的悲傷
它弓起的脊背,替我們卸下背負的重物
注:①半屏山,位于浙江溫州洞頭。
2023.09.03
“你是怎樣把每一個釘子都釘歪的?”①
對此最有發言權的或許是一幅沉默的肖像
他躲在墻角的陰影里自己欣賞自己
因生平不詳,他可以生活在任何一個時代
釘子不總是垂直于墻壁,很多時候
釘子釘住的是壁虎的一條尾巴,盡管壁虎
早就不知所終,只留下他在那里
面壁思過,這高明的逃遁術,不同于
蝴蝶的還魂,也有別于甲蟲的變形
歪打正著乃是唯一的秘訣。而釘一幅畫
和釘一個人,往往被我們混為一談
人身上流出的血最終凝凍為冷硬的顏料
劊子手不會把釘子釘歪,他總是可以
把每一枚釘子準確地釘入一個人的
手掌和腳跟,像釘一件稀世珍品
沒有人知道那釘痕,至今尚未在我們身上
獲得愈合,如同無人知曉,每個人都是
一枚釘子,被一寸一寸釘入那無罪的身體
當你把一幅畫掛上美術館的墻壁
每一枚釘子,都帶著各自的鋒利和無辜
注:①引號內文字來自畫家胡夢夢。
2023.04.02
在醫院大樓陰影里,努力辨認幾種植物
柳樹,云杉,玉蘭,茶花,金錢松
我發照片請教朋友們,曲曲說
左邊那棵應該是無患子,別名肥皂樹
這就像一個詩人,也可能有一個俗氣的名字
更多的是枯草,在時間中隱姓埋名
年邁的太陽,在冬日午后移動得如此迅捷
我們不得不跟隨著一次次挪移
以追逐最后一塊陽光,我能感覺到
它金黃的爪子踩過我頭頂時那一瞬間
銳利地抓取,這里的植物也在過冬
區別在于,喂養它們的不是陽光和雨水
而是細菌和暗疾,逃逸的毒株
這里的鳥鳴與別處也不會有什么不同
只不過每一個音節,都用消毒水擦洗過
這里說出的愛,像體檢報告單上的醫學用詞
總是在不確定中保持某種遲疑和謹慎
2023.0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