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水提走了夜色（組詩）

秋祀帖

秋祀日。平原留下稻茬、枯萎

以及稀疏的鳥鳴

太陽陡然轉鈍

蟲子開始使用假聲。白云放下降落傘

天空一下子

將成噸的陰涼 搬運到了隔壁

盲風將至

不見玄鳥思歸，難得一見的灰斑鳩

現身屋前樹椏

咕咕——咕——

阡陌之上

阡陌之上，人成為一粒米的背影愈來愈小

星星般的水塘藏不住月光

草葉尖靜止的露珠

遲遲不肯破碎或滾落

秋天以自己的方式

交出了印信；一地空稻茬空蕩蕩

并不代表什么儀式感

油菜在出苗

在想象下一個花海盛世

蘿卜頂著一頭櫻子，長勢喜人

老青菜一直都在菜地敘舊……

你體內的秋風

來到樹梢

試圖抄下刻在金箔上的秋詞

灰喜鵲

從鵲羽上脫落的另一個影子，變灰、變小

變成鄉間代言人

頭頂黑冠巾，一身灰撲撲的道士裝

穿上就沒脫下，盤踞于曠野、村莊的炊煙里

不像出家人，知道你們也到不了紫霄

上不了金頂。不必與樹影比定力

也不必與麻雀比自在

小樹林里，一個個灰影在樹枝間跳躍騰挪

或躲閃、俯沖，一直沿襲從前的伎倆

包括追逐、吵鬧、覓食

示愛以及生兒育女，整天房前屋后嘰嘰喳喳

院子里的這幾只，晚上卸了妝

在何處安身，也不知道你們會不會帶走

老屋留下的空寂

野菊帖

平原上的野菊給墳地堰堤田埂荒坡沿途

修下邊幅

疑是天空給星星蓋下的房子

一朵朵濃縮的小黃花

圍成太陽的光

香氣的濃度已達極值

平原癱瘓在別處。荒蕪與枯萎

找不到出口，人類對某些

事物的無能為力

止于秋天。露水提走了夜色

亡靈從秋天最后的花朵里潰散

大地已獻出了自己

而平原仍有寂靜或荒蕪可取

烏桕帖

門前，一棵烏桕每天都在眼皮子底下

靜立或晃動

沒有誰栽下它

老父說門口要被樹林子占光了

這棵野烏桕也沒砍

看著它從鑿子把長的小苗苗

陸續沒膝、過頂……

看四季流年，看一樹細膩的心形葉

如何轉綠、變暗。一首抒情詩

已提前埋下伏筆

一個故事，越寫越跌宕

越寫越完整、豐盈

深秋，滿樹冠上木梓炸開

烏桕頂了一頭白花。不幾日

被一群灰喜鵲啄食光。坐在家門口

每天靜待太陽升起落下

一樹紅葉，亦會心生歡喜

寒冷帖

寒冷并非沒有鐘情之物

譬如飛越雪線的鳥，傲雪的草木

譬如田野里的油菜小麥

我要說的是園子里的香菜、芹、小蔥

正在出苗冒芽

部分菜葉臉色轉暗

老青菜、蘇州青、茼蒿……正一步步

在經歷風霜，完成最后的蛻變

年復一年

季節將萬物帶來又帶走。得失之間

日有陰晴，月有圓缺

生命在流轉、輪回，從未缺席

咕咕——

氣壓與氣流可能會失去聲音的控制力

雄雞的發聲系統顯然

不受此影響，時間是它們唯一的音準或驅動

只是現已盡皆廢止

斑鳩完全是另一副發聲器

雨雪、大霧，堵住喉嚨里的簧片

一只鄉村幽靈突然消失

帶來的恐懼與不安不言而喻。沒有公雞司晨

天照樣會亮；早上沒有咕咕聲

會讓人一整天揪心

零度及以下

一地滄桑。菜葉上一張張結霜的臉

攜帶冰花蒞臨

天亮后，早晨賦予了一點點安慰

一夜悲苦，一種必須的經歷

早替它們錄了口供

寫入卷宗。時令，以無法推遲的口吻

執行自己的決斷

萬物在不可違拗的慣性中

生死輪回。我們都是

別人的一粒灰塵

天上的星宿才是定位儀。我只關心

園子里的蔬菜

被寒冷囚禁之后，堅硬的冬天

會不會放下所有的芥蒂，讓青菜

變得柔軟、好吃

濕地公園一瞥

失去邊界束縛，植物與水體的比值

更符合生態學意義。癸卯年

仲秋日，詩人一行四五人，沿湖邊徜徉

撿拾波浪

一湖野荷迎來晚景，葉梗與蓮蓬

已將一半銹色透支

另一半的臉也被風取走

季節帶來的詞根，垂直于湖面

正被一片蟲聲煮沸。蘆葦頂一頭白絮

開始唱衰身旁的菖蒲

白鷺、白鸛身披一身雪，一動不動

仿佛仙人在水邊垂釣暮色

或是在給孤獨指路。野鴨、鷸、黑水雞

在一處水洼游弋、潛水

一副置身世外的樣子

我們靠近，它們立刻分行

將一首詩打斷

作者簡介：

張澤雄，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居湖北十堰、福建晉江。作品發表于《詩刊》《星星》《詩潮》《散文詩》《福建文學》《長江文藝》《滇池》等刊，入選多種選本。獲2012年《詩刊》全國詩歌大賽二等獎、2014年《詩歌月刊》世界華語愛情詩大賽特等獎、2018年首屆全國“綠風詩歌獎”二等獎、2020年首屆汨羅文學獎現代詩九章獎、2023年福建“勞動最美麗”詩歌一等獎、2023年首屆“中國·鄖西七夕文學獎”金獎等獎項。長詩《漢于此水》入選中國作家協會定點深入生活項目。出版詩集《用它的讀音去注冊》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