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原國家人事部、衛生部頒布《公務員錄用體檢通用標準(試行)》(以下簡稱《體檢標準》),對此前各地公務員錄用中良莠不齊的體檢標準進行了統一,修訂了其中不科學的規定,特別是對乙肝病原攜帶者的錄用作了重新表述。
此后近20年,《體檢標準》作為國家頒布的標準性文件,被我國多數企事業單位廣泛參照,已然成為入職體檢錄用的示范性文件。但隨著社會的發展,該標準逐漸遇到新情況,全國各地出現多起因“入職體檢標準爭議”而引發的考生訴訟案件。
多位學者認為,相較于社會發展進程,《體檢標準》部分條款已存在滯后性。過去幾年,有關修訂公務員《體檢標準》的提議在全國兩會中被反復提出,有關部門對此給予了正面回應,并表示已開展相關調研。
2023年,經過兩年備考,32歲的李玉終于“上岸”考取了福建省廈門市思明區小學教師編制。但沒高興太久,一則體檢不合格的通知擺在了她面前。
“地中海貧血,我萬萬沒想到是因為這個問題。”李玉說。
過去多年,李玉一直在教培行業做代課老師,沒感到身體有任何異常。2017年,李玉在婚檢時得知自己是地中海貧血基因攜帶者。婚后備孕時,她專門前往醫院詢問,醫生告訴她:“這是出生便在基因里攜帶的,沒有問題,也不需要干預治療。”
后來,李玉和丈夫生下3個健康的孩子。入職體檢前,她特地查看《福建省教師資格申請人員體檢標準》,其中第三條寫著:“血液系統疾病,不合格。”她又向醫生詢問是否會有影響,醫生回復:“不會影響,沒事,教育局不會看這個。”
因此,李玉放心如實地寫下病史,沒想到卻因此被擋在入職門檻之外。她找到思明區教育局,對方回應是參照《福建省教師資格申請人員體檢標準》“依規辦事”。但在此前,她通過了同樣是依據此標準考核的福建省教師資格考試,并且由思明區教育局頒發了教師資格證書。“所以,怎么會一個標準出現兩種結果?”李玉不解。
李玉繼續向福建省衛生健康委員會問詢,對方給出的回復是:“參照國家《公務員錄用體檢通用標準(試行)》執行。”而在《公務員錄用體檢操作手冊(試行)》(以下簡稱《操作手冊》)中,有關“貧血”的條文解釋中寫道:“除某些原因造成的缺鐵性貧血外,往往難以徹底治愈,屬體檢不合格。”
可李玉了解到,廣東和廣西兩省(區),曾分別于2010年和2024年4月針對其省(區)內事業單位發布專項體檢標準,在血液系統疾病中對地中海貧血作出放寬錄用規定。
比如,在最新發布的《廣西壯族自治區事業單位公開招聘人員體檢通用標準(試行)》中第三條明確規定:“地中海貧血(地貧基因攜帶者、靜止型、輕型)且血紅蛋白高于90g/L,不影響正常工作的,可給予合格。”
第十三屆全國人大代表張寶艷曾于2021年、2022年連續兩年建議重新修訂《體檢標準》,呼吁對一些能夠正常履職的慢性病患者放寬錄用限制。
張寶艷起初是因多囊腎患者的留言開始關注此議題,“然后我發現這不是個別現象,而涉及很大一個群體”。
海軍軍醫大學第二附屬醫院(上海長征醫院)腎臟病科主任毛志國表示:多囊腎病是目前發病率最高的單基因遺傳腎臟病,發病率約為千分之一,“按這個比例算,我國至少有145萬名患者”。
“這個病的主要特點是病程很長,在不做任何干預的自然病癥情況下,部分病人可能會在五六十歲時腎功能衰竭。”毛志國猜測,這或許是2005版《體檢標準》將之定為“不合格”的原因之一。

但毛志國表示:“近些年,醫學界對于多囊腎的認知和治療都有很大的進步。20年前防治這個疾病可能手段有限,但在現在的醫療手段下,我們對多囊腎的早期基因篩查已相當成熟,病人可以很早發現這個病,并且完全‘可防、可治、可顯著延緩進展’。所以我覺得從現在的醫學水平來看,對于多囊腎患者有點‘量刑過重’。”
這也是目前主張修訂《體檢標準》的呼吁者的主要觀點之一。公務員《體檢標準》制定于2005年,上一次修訂是2016年,一些醫學專家認為,相較于不斷提升的醫療水平,這份標準已明顯存有滯后性。
除多囊腎病外,解放軍總醫院第二醫學中心健康醫學科主任徐國綱表示,目前被《體檢標準》認定為“不合格”的高血壓、糖尿病以及部分精神類疾病,或許也應依據現有醫學水平作適當調整。
張寶艷在調研過程中,也曾遇到過一些非常優秀的患者,無法進入科研院所或是高校任職,轉去海外就業,“我感覺,這也是一種對人才的浪費”。
過去5年,每年全國兩會都有相關代表呼吁對公務員《體檢標準》進行修訂。第十四屆全國人大代表、復旦大學校長金力曾在回復某多囊腎病患者代表的郵件來信中表示,有關部門對他提出的相關建議給予正面回應,認為確有修訂必要,但仍需研究論證,并表示已向相關方面轉達公務員錄用體檢標準不宜擴展用于其他行業的建議。
事實上,雖然如今的《體檢標準》存有爭議,但在2005年《體檢標準》頒布之初,是為了更好保障公民平等就業的權利。
在2005版的《體檢標準》中,修正了許多規定不科學及群眾反映強烈的問題,特別是對乙肝病原攜帶者的錄用作了科學表述,這在當時的背景下是一個重要進步。
而此后《體檢標準》的幾次修正,也都是對當時社會呼吁的一種回應,在多項條款中都顯現放寬的趨向,體現出《體檢標準》在目的上對公平性的推動。
但是,由于法規的調整通常具有滯后性,很難跟上快速發展的社會變化。也因此,多位法學及醫學界專家認為,除了要對《體檢標準》進行定期修訂之外,也要審視《體檢標準》在設定上的合理性。
第十四屆全國政協委員周世虹說:“體檢標準應是一個最低標準,而非選拔性標準。”按照公務員法第13條規定,公務員應“具有正常履行職責的身體條件和心理素質”,那么《體檢標準》就應該以此為基準,不可過高。
一些法學研究者認為,目前的《體檢標準》實際上是“個性的而非共性的集合”,即它是對公務員職位所有身體條件簡單相加所得到的總和,而非一個“最大公約數”,這就要求應聘者的身體條件必須達到“全能”狀態。
南開大學人力資源管理系教授劉俊振說,公職人員作為以國家為“雇主”的特定群體,本身存有某種特殊性,因而擁有特定的體檢標準可以理解。
事實上,對患者而言,更大的就業阻礙來自公務員《體檢標準》的濫用。通過檢索各類企事業單位的招聘信息,能夠發現絕大多數企事業單位都在體檢標準中參照公務員《體檢標準》。
這一方面是由于非公務員體檢存在標準上的空白;另一方面,劉俊振認為,這或許反映出用人單位在招聘管理角度并沒有對崗位本身作足夠系統和嚴謹的分析。
對于用人單位而言,“成本性”始終是主要考慮因素,“某種程度上這也是一種企業公平”。比如,某事業單位人事工作人員表示,雖然他也認為放寬體檢標準在社會公義上是合理的,但作為用人方,他曾多次面臨因員工身體問題而導致的工作問題,單位每年對員工的健康支出也比較大,這使得他在招聘時難免謹慎。并且,在面對多名候選者時,用人方“優中選優”也在情理之中。
多種原因都導致用人單位對調整入職體檢要求缺乏動力,協調好“企業公平”與“社會公平”,這既需要某種外部限制,比如設置專門的反歧視法律以及反歧視機構。更重要的是,還需要從內部提升企業進行調整的動力。
(摘自《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