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川詩學、歷史對話與文體創造

趙樹義的散文《去山上》以強烈的文體意識，一方面堅定守護著散文的“文體邊界”，捍衛著散文的“文體規定”。另一方面，作者扮演著文體裁判官和文體預言者的角色，將“人”作為重新鏈接歷史與散文的創造性中介。在《去山上》當中，作者建構了一個包含了發鳩山、東方山、羊頭山等為核心的家族體系，生成了極具標志性和風格性的“山川詩學”。在《去山上》當中，作者將地方性的風景物象提升為具有民族性的神話傳說，山川大地與后世的鄉村先賢、鄉村生活、鄉村景觀、鄉村傳說存在著確定的精神共振。

《去山上》飽含著作者對鄉村族人與歷史精神隱秘對話的生活確認。《圖騰》以人物志錄的方式，在深情的鄉村回望當中復現出“祖父”這一鮮活而靜默的生命所內蘊的高貴與偉大，賦予這一個體細密的歷史象征紋理。一方面，作者在對“祖父”記憶的打撈當中，包含著對其精神家園的緬懷。另一方面，作者以日常生活化的傳統記人筆法，雕刻鮮活而蓬勃、博大而寬厚的“祖父”形象。“祖父”對“我”（長房長孫）的疼愛、呵護、熨帖、守望，以及他們之間的依戀、信任、關愛、敬仰，在沉默甚至無聲的親情互動當中，被賦予了高貴而圣潔的人性質感；“祖父”幾十年一心為鄉村公共事務的奉獻與付出，以及即使健康每況愈下仍敬畏職責和心系鄉民的情懷，詮釋出太行之子的偉岸人格；“祖父”對土地與勞動的深情眷戀、對舞獅子等鄉村民俗的執著迷戀、與妻子相濡以沫的柔水之愛，則是“祖父”內斂而溫婉的熱烈人生。在這里，宏大歷史與“祖父”個體之間不再是內在的錯位與對峙，而是和諧的相依與共生。在此，“祖父”的個體生命姿態與發鳩山的歷史精神實現了生活場景化的文化呼應，對“祖父”的崇敬轉化對山川的圖騰崇拜。而作者對“祖父”的回憶既是對家族個體乃至鄉村族人的當代復活，也是對農耕記憶與社會圖景的空間再現，更是對發鳩山地方歷史精神與當代中國鄉村生活的跨越歷史的精神解密與闡釋。

《去山上》凝聚著作者對大地之子與歷史精神隱秘對話的情感確認。“文學中的故鄉”往往呈現出悖論性的敘事意象，“出走”與“回歸”以及“在路上”的藝術難題如達摩克利斯之劍，既指向人對自我存在認知的有限性，更包含著對人的自我家園構建的超越性，它們共同構成具有主體性的人的生命困境和生命經驗。《圖騰》展示出鄉村之子對發鳩山歷史精神的承接堅守，對土地、對曠野、對勞動、對人倫、對生活的捍衛，故鄉展示出慈母召喚游子般的溫柔、博大、智慧與詩意。但山川同樣隱匿著對人的殘酷而堅硬的“囚禁”，“出走”成為一代代大地之子的生命渴望和生活姿態。《填海》盡管構建出具有東方山式的地方性的地理風景和鄉村場景的自然美學，但這里顯然并非生活意義上的精神家園。相反，作者更聚焦于敘述在晦暗不明的歷史生活和時代紋理之下，“父親”以精衛般的精神去尋找逃離大山的生活激情、生存智慧以及生命沉疴，大山孕育的“叛逃者”所展示出的人的“努力逃離”的生活、情感和生命姿態，正是作者所凝望與審視的焦點。因此，東方山呈現出一種矛盾的糾葛：一方面充當著逃荒者的理想生活圣地，另一方面孕育著逃離者的決絕而熱烈的行動。而“父親”急欲逃離的對象，包含著“地理”與“歷史”的雙重困頓。前者的參照是以縣城為代表的現代文明，后者的參照是以知識為表征的理性秩序和社會認同。而“父親”的逃離顯然有著個體自由與歷史語境之間的緊張乃至對峙，但他并未陷入某種極端或決絕的境地，而是以東方山所內蘊的“精衛精神”不斷沖擊著歷史困厄和地理困頓的魔咒。而“我”對大山的逃離則更多地體現于內在的心緒。這種差異造成了父親對“我”的誤讀，也讓父親偏離了祖母所設定的歷史可能和人生軌跡。無論“我”還是“父親”，這種對大山“執著”的“逃離”，正是東方山的“精衛精神”在當代的續接與呈現。

《去山上》內蘊著作者對個人生命與歷史精神隱秘對話的信仰確認。趙樹義在《經》當中，重新樹立起對“人的超越性”的確認，以此構建當代個體（我）、古代個體與歷史精神的積極對話，完成了對當前個體敘事所面臨的藝術癥候的紓解。在《經》當中，作者以對故鄉東方山的風景記憶的再現，來呈現其所承載的吾鄉吾民的生活功能，東方山的風景記憶升華為鄉民世俗生活的浪漫家園。借助于“史料考據”“文本遴比”“文化想象”等敘事機制，完成了當代個體對東方山先祖（神農氏）歷史空間的入場與體驗，在對《神農本草經》和《連山易》等的專業化闡釋當中，構建起當代個體依托史料考據來展開想象、理解和認知神農先祖的敘述方法。作者所展開的對當代個體、古代個體與歷史精神對話的構建，重新確立了以發鳩山和神農氏為象征的先民的偉大開創精神，實現了當代個人對民族歷史精神的確認。這是趙樹義對個體自我與悠遠歷史之間文化承接的積極激活，也是對歷史精神與當代生活所隱匿的深刻關聯的凝視洞明，而他將散文放置于當代人與多重歷史精神的對話中所展開的文體創設，也完成了當代散文“山川詩學”和“神話美學”的積極建構和譜系延展。

【作者簡介】金春平，山西財經大學文化旅游與新聞藝術學院副院長，教授，博士，博士后，中國現代文學館特邀研究員。

責任編輯 藍雅萍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