沖向日本首相官邸的“危險汽車”

一輛掛著川口牌照的白色輕型貨車，停在千代田區永田町的自民黨總部前。一名頭戴防護面具、身穿防護服的中年男子走下車來，向自民黨總部扔出五個燃燒瓶。隨后，他迅速返回車上，瘋狂踩下油門，試圖闖入500多米外的首相官邸。

當地時間10月19日清晨，這驚魂一刻發生時，距離日本第50屆眾議院選舉僅剩一周。

這也是不到3年時間里，日本發生的第三起直接襲擊“政治中心”的嚴重案件。中國國際問題研究院亞太研究所特聘研究員項昊宇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此案雖然是個人行為，但反映出日本社會內部并不像表面看起來那么平穩有序。這或許也預示，本次眾議院選舉的結果可能會迎來較大的變化。

驚魂

10月19日清晨5時45分左右，東京千代田區永田町地區發生驚魂一幕。一名男子向自民黨總部扔出五個燃燒瓶。部分碎片落在總部大樓內，總部外部以及守衛的防暴警察車輛燃起火焰。

這名男子緊接著上了一輛白色面包車，離開現場。約5分鐘后，即5時50分左右，他駕車試圖闖入500 多米外的首相官邸。但車輛撞到安全圍欄，被迫停了下來，安保人員將車輛圍住。

這時，男子下車，向警察投擲了數枚煙幕彈后迅速返回車內，試圖放火燒毀車內物品，但他的行為被現場警察阻止。隨后，警方以妨害公務罪將男子當場逮捕。

現場圖像顯示，清晨6時左右，首相官邸附近冒出白煙，多輛警車趕來，封鎖了道路。記錄該過程的男子說：“我看到煙霧升起，然后警察用滅火器進行了噴射，煙霧很快就消散了。警察陸續聚集，周圍的道路也被禁止通行。”

早上6時30分左右，日本廣播協會（NHK）在首相官邸前拍攝的視頻顯示，首相官邸入口附近停著一輛白色面包車，內部似乎被燒焦。車輛附近有一塊燒毀的電池、一個卡式爐和一個裝有煤油的塑料罐。

調查人員稱，他們在車內發現了一個卡式爐和10多個塑料罐，以及似乎未使用過的燃燒瓶，燃燒瓶很可能是自制的。此外，車內還剩下幾枚煙幕彈。對車內一瓶塑料罐進行初步化驗發現，成分是汽油。

“如果嫌疑人返回車內點火，很可能會釀成一場災難。”調查人員還表示，嫌疑人身穿全身防護服，臉上還戴著防毒面具，“很顯然，是為這次犯罪做了精心的準備”。

東京警方晚些時候發布消息稱，犯罪嫌疑人臼田敦伸，現年49歲，來自埼玉縣川口市。他從縣內私立初中和高中畢業后，在一家運輸公司當過員工，并擔任過網頁設計師。但在警方進行審訊時，嫌疑人始終保持沉默。

這起發生在清晨的突發事件，引發了民眾對安全問題的擔憂，一位住在自民黨總部附近的60歲女性對媒體表示：“從早上起，我就聽到消防車的轟鳴聲，聽到有人投擲燃燒瓶，我感到很震驚。”

另外一名在自民黨總部附近工作的50多歲男子告訴媒體：“我剛剛從便利店店員那里得知有人扔了燃燒瓶，我感到非常害怕。”這名男子還表示：“我希望他們能夠停手，用言語來表達不滿，而不要使用暴力，這是不可接受的。”

針對自民黨總部遭遇襲擊的事件，日本新任首相石破茂當天上午在鹿兒島縣薩摩川內市的街頭演講中做出回應：“民主決不能屈服于暴力。作為政府，我們將繼續保護人民的安全。我們將徹底遵守我們的原則。”

自民黨干事長森山裕當天上午也表示：“雖然我們不知道肇事者的動機，但我們始終堅定不向暴力屈服的決心。”他還表示，考慮到每個地區的具體情況，自民黨將如期進行選舉活動。

自民黨總部和首相官邸連續發生襲擊事件后，日本警方處于高度戒備狀態。20日，東京都杉并區阿佐谷站前的一場選舉活動中，觀眾區與候選人演講區拉大了距離，并設置了鐵柵欄，入口處還使用金屬探測器對包裹進行搜查。

大阪市警方的一名高級官員也表示，各地均已接到指示提高警戒級別。他說：“發生這樣的事件時，不可避免地必須加強安保。因為其他人有可能受到該案件的啟發，模仿犯罪分子的行動。”

怒火

案件發生幾個小時后，警方前往距離東京千代田區永田町約20公里的埼玉縣川口市，查尋嫌疑人的作案動機。

19日上午8點左右，臼田敦伸的父親起床后，發現兒子不見了，車也被開走了。“我還以為他出去找工作了。”直到他坐下來打開電視機，看到電視上首相官邸遭到襲擊的畫面。然后，他接到了警方的電話，才意識到，正是兒子試圖火燒首相官邸。

讓媒體記者感到吃驚的是這位父親的回應：“我的第一反應是，發生這樣的事情并不奇怪。”他透露，過去15年里，自己一直和兒子住在一起。但他們的感情一般，父子二人已經很久沒有坐在一起吃過飯了。

嫌疑人的父親還透露了一個關鍵的信息，臼田敦伸一直對執政黨感到不滿。高中畢業后，臼田敦伸從事過很多工作，包括網頁設計師和長途卡車司機。

臼田敦伸還長期熱心于政治活動。2009年，他曾經報名參加埼玉縣第二區議員選舉，但按照規定，參加議員選舉必須先繳納300萬日元（約合15萬元人民幣）的保證金，臼田敦伸拿不出來，只能被迫放棄。但他認為選舉保證金制度違反憲法，因此向法院提起訴訟，控告國家選舉委員會“違憲”，遭到了駁回。

2011年日本“3·11”大地震之后，臼田敦伸還曾參與反對核電站重啟的抗議活動。次年，他在關西電力大井核電站3號和4號機組附近搭起帳篷，繼續進行抗議。

日本富士電視臺2010年前后采訪臼田敦伸的影像資料還顯示，那時的臼田敦伸對貧困問題十分關心，認為貧富差距的擴大化是自民黨的罪責。他在家里向記者展示了自己的擴音喇叭，并透露他常去參加首相官邸前的抗議活動。

據臼田敦伸的父親回憶，最近幾年，臼田敦伸已經很少活躍在公開場合了。他偶爾做一些臨時的工作，去年年底臼田敦伸辭去Uber Eats送餐員的工作，經常待在一樓的車庫內。臼田敦伸的父親透露，他知道那里的確有一些可燃物，但并沒有過于在意。

臼田敦伸父親不知道的是，在網絡上，臼田敦伸的政治熱情一直沒有熄滅。他多次在社交媒體上表達過他的憤怒，曾寫道：“抵抗將改變社會”“即使違法，也沒關系。不是嗎？”“用暴力改變社會”……

最終，在10月19日清晨，憤怒的臼田敦伸直接沖向自民黨總部和首相官邸。

在項昊宇看來，這次暴力行為恰逢眾議院選舉，反映出選舉背后的民意躁動。他指出，隨著日本政治進入了高度敏感期，一些民眾的不滿情緒也可能集中爆發出來，個別人尋求通過極端方式表達政治訴求。這也反映了日本社會矛盾和不滿情緒正在上升。

危機

日本政壇的安全危機和信任危機正在加劇。兩年零三個月的時間內，日本“政治中心”已經遭遇“三連擊”。

2022年7月，日本海上自衛隊前隊員山上徹也，因其母親沉迷于宗教組織“統一教”，致使家中財產被敗光，在山上看來，前首相安倍晉三和教會關系密切，進而將安倍視為導致自己家破人亡的罪魁禍首，最終訴諸極端暴力手段，在奈良市當街槍殺安倍。

僅過了不到一年，時任首相岸田文雄也遭到未遂襲擊。當時，他正在和歌山市為眾議院補選助選，有人往岸田文雄身邊扔了一枚自制管狀炸彈，隨后爆炸。調查發現，該案兇手是年僅24歲的木村隆二。

與本案嫌疑人臼田敦伸類似，木村隆二也是生活極不穩定的無業人員，也曾因交不出300萬日元議員選舉保證金而起訴日本政府。他曾坦白，這件事給他帶來了極大的痛苦。因為他的起訴遭到神戶地方法院駁回后，又上訴到大阪高等法院，同樣遭到駁回。最終，他選擇直接“襲擊”時任首相岸田文雄。

項昊宇認為，盡管這些案件往往是少數激進個體的孤立行動，但他們背后所反映出的社會情緒和對政治現狀的不滿卻是普遍存在的。在他看來，這也是多重因素作用的結果，日本經濟長期停滯，疊加這一輪輸入型通脹導致物價出現大幅上漲、日元空前貶值，而“安倍經濟學”造成社會的貧富分化，這些因素加劇了社會不滿情緒，促使一些人采取極端手段來表達不滿。

明治大學政治思想研究教授園江重田還發現，“最近幾年在日本，‘政治冷漠’一詞的熱度已經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政治不信任’。選民從對政治失去興趣，到現在質疑它的可信度”。她還表示：“我認為安倍政府的結束是一個轉折點。”

對大多數日本人來說，“安倍經濟學”并沒有給他們帶來切身的好處。尤其是，新冠疫情暴發后，日本普通家庭感受到了巨大壓力，他們面臨著日元疲軟、經濟停滯以及食品價格以近半個世紀以來最快速度飆升的困境。而直到遇刺前一刻，安倍還在演講中堅持自己的長期目標，即增加日本的國防開支，從國內生產總值（GDP）的約1％增加一倍，達到2％左右。

岸田文雄上臺后，繼續這一目標，并在去年8月宣布，政府計劃到2027年完成目標。岸田文雄曾是安倍內閣的核心成員，擔任外務大臣和防衛大臣。他出任首相后承諾打造一種“新資本主義”，以更公平地分配國家財富并促進增長，作為其前任“安倍經濟學”的替代方案。但批評人士認為，岸田的“新資本主義”從未真正奏效。隨著日本國內生活成本上漲，去年幾乎全年日本人都在討論“增稅”與“定額減稅”等問題。去年年末，“稅”字成為日本年度漢字，戴著眼鏡的岸田文雄，在網上被批評者稱為“四眼加稅者”。

此外，執政黨內部不斷擴大的“黑金”丑聞，加劇了危機。自民黨多個派閥為所屬國會議員下達銷售指標，要求他們出售政治籌款派對券。如果超過銷售指標，多出的資金將以“回扣”形式返還給議員。這部分資金將不在派閥收支報告和議員政治資金收支報告上登記，從而成為不受監管的秘密資金。

隨著丑聞不斷發酵，自民黨內的四大派閥“安倍派”“二階派”“岸田派”“森山派”接連宣布解散，但這并未能夠挽回公眾信任。到了今年6月，自民黨的支持率已跌至谷底，根據《朝日新聞》的調查，當時支持率僅為19％，為2000年以來的最低水平。

東京國際基督教大學教授、日本國際問題研究所研究員史蒂芬·納吉認為：“自民黨內的丑聞讓日本普通民眾感到沮喪。這同時釋放了一個信號，即自民黨的一些成員與日本普通民眾所感受到的困難和挑戰脫節了。 ”

去留

在自民黨經歷了一個難熬的夏天后，岸田文雄黯然離場。10月1日，現年67歲的前防衛大臣、視安全保障為國家存續之基的石破茂，在臨時國會中通過指名選舉接替岸田文雄，正式出任日本新首相。

但自民黨內部基礎依然脆弱。由于石破茂本人長期以來一直是黨內少數派，即使他選擇黨內重量級人物麻生太郎擔任最高顧問、菅義偉擔任自民黨副總裁，也難以彌補執政基礎薄弱的缺失。為了爭取非友好政客的支持，石破茂做出一項決定，在他當選首相后的第九天就宣布解散眾議院，創下二戰后最快紀錄。

項昊宇分析稱，石破茂的主要目的還是要趁著新內閣上臺后給民眾帶來的新鮮感，趁熱打鐵，速戰速決，而且這也是自民黨長期維持執政地位的一個慣用手法。每次遇到危機時，自民黨都會尋求通過黨內總裁改選，換一個新首相上來，刷新黨的形象，給民眾一種新鮮感，并且趁著新內閣上臺支持率高漲的時候來解散眾議院舉行選舉，然后通過再次贏得選舉來維持自民黨的執政地位。

但這一次，項昊宇認為，鑒于自民黨面臨的選情十分嚴峻，石破茂上臺很可能成為敗選的“背鍋俠”。

目前，自民黨在眾議院465個議席中占有247個議席，即使沒有公明黨的32個議席，自民黨也占據多數議席。然而，鑒于新政府支持率較低，自民黨保留維持多數議席所需的233個議席，難度激增。

保守派報紙《讀賣新聞》的一項調查顯示，自民黨在小選區的266名候選人中，似乎只有100人穩操勝券，約120場選舉難分勝負，另有40名候選人面臨重大挑戰。

多家日本媒體的民調結果顯示，自民黨在這屆眾議院選舉中可能無法獲得過半議席。若果真如此，這將是自民黨15年來首次在日本眾議院失去本黨議席過半的地位。

項昊宇認為，石破茂執政開局不利，一方面說明他執政面臨的內外環境非常嚴峻，已成為“弱勢首相”，一旦這次選舉結果不佳，未來支持率持續低迷，他內外政策的推行將面臨極大掣肘，黨內倒閣力量也會加速醞釀，很可能使他成為又一個“短命首相”。另一方面，這也表明外界對他期待不高。石破茂下一步如果能通過展現自己的施政能力，推出行之有效的政策舉措，也不排除支持率可能低開高走，但難度很大。總的來看，石破茂剛開始執政就危機四伏，阻力重重。

史蒂芬·納吉則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自民黨若失去眾議院的絕對多數議席，必須與公明黨等聯盟伙伴合作推進政策。而根據損失的議席數量，石破茂或將面對來自自民黨內部的更大挑戰。如果形勢照此發展，未來六個月到一年內，石破茂可能會遭遇“是去是留”的新執政危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