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蜜的小事業

我在讀碩士研究生之前，曾在一家蛋糕店做幫工。

老板娘是個很好的人，比我大十歲，她無論是對人還是對工作，都有一種非常能感染人的熱情。她說自己“年輕的時候不懂事，混過去了”，所以知識水平實在有限，尤其是物理、化學，幾乎一節課都沒有上過。

但是她對工作的熱情，又讓她有非常強的求知欲，這也是她為什么要雇用我這個大學生當臨時幫工。

她馬上就給我出了一道考題：“大學生，我問問你，為什么要往和面機里加冰？”

雖然那時候我正看著和面機里扭來扭去的面團，那股新鮮感還沒下去，但這問題顯然沒什么難度：“當然是為了降溫。”

然而這個問題不會這么簡單就結束：“和面機又不是電飯煲，怎么就熱了？”

我依然輕松應對：“摩擦起熱。”

說實話我不太清楚，她那天表現出的有點吃驚又有點興奮的表情是不是裝出來的，但后來，我真的幫助她解答了很多疑惑。

比方告訴她，冰糖、白砂糖、白綿糖、糖粉其實是一種東西。糖粉沒有了的話，拿蒜臼把白綿糖研磨得細細的，也可以臨時代替一下。熬糖漿的時候，用冰糖或砂糖其實區別不大。

巧克力是非晶體，所以不像食鹽、冰塊一樣有熔點可言；“溶化”“融化”“熔化”并不是一回事兒；因為水在高壓鍋里沸騰產生了水蒸氣，所以高壓鍋里的氣壓更高，沸點也更高，能把食物蒸煮得更酥爛；鹵水是一種鹽，高濃度的鹽溶液可以讓蛋白質膠體聚沉，所以能從豆漿里點出豆腐來……

當然，我也并不是全知全能，或者毫不犯錯的。

比如，我就解釋錯了“焦糖是什么東西”，也并不清楚“為什么生糯米粉手感粗糙，做熟之后就變得又黏又糯”，也沒法從原理上解釋“土豆淀粉為什么不能代替木薯淀粉”，但最后也算是和老板娘共同學習了很多廚房里的知識。我感覺最后老板娘的物理、化學水平應該達到高中文科生的水準了。

后來我去上學，仍然能收到老板娘發來的很多消息。

比如，有時候老板娘會在微信上問我，“如果我在醋里放鹽，會不會產生鹽酸導致別人中毒”這種比較“高級”且不太好解釋的問題。

老板娘是個非常時髦的人，流行“圍爐煮茶”的那一陣子，她也在店里放了陶土材質的小火爐，燒著木炭煮茶、煮酒，烤橘子、烤柿子。我看到后會在微信上提醒她，千萬注意通風換氣，當心一氧化碳中毒。

后來老板娘的生意越做越大，蛋糕店成了我們那個小鎮遠近聞名的“網紅”店。

我覺得老板娘的成功，并不僅僅是因為她的工作熱情讓她按部就班地完成了食品的所有制作步驟，更是因為她對知識的尊重，讓她對知識永遠有一種不排斥且認真求索與鉆研的精神。

老板娘是一個特別愛刨根問底的人。有時候我向她解釋了某些現象，她就一定要打破砂鍋問到底，一定要問問“為什么”。有時候“為什么”問到最后，我真就無能為力，束手無策了。

有一次熬焦糖，老板娘看著冒泡的糖液問我：“你說為什么鹽水煮干了還是鹽，但是糖水煮干了，就是一堆煳饹馇呢？”

“因為食鹽不易分解、不易產生化學反應，而糖受熱時會分解。”

“為什么糖不是熬干后再分解，而是糖稀的時候就開始變黑、變苦了？”

“因為糖開始分解的時候鍋里已經沒水了，蔗糖受熱熔化了，所以熬糖稀熬的不是糖溶液而是蔗糖。”

“那糖分解成什么了？”

“還記得我和你說糖是碳水化合物嗎？糖在高溫下受熱分解成碳和水了。”

“糖為什么會分解成碳和水？”

“這……這屬于比較高深的化學知識，我還真答不上來。”

她也是一個特別喜歡實驗，特別能聯想的人。

有一次，她買了秋葵干，感覺非常好吃，于是買了很多秋葵，從網上搜了很多曬秋葵干、烤秋葵干的教程。她一一實驗之后發現自己并不能做出那種飽滿油亮，咬一口嘎嘣脆的秋葵干，反而得到一些皺皺巴巴、黑黢黢的“秋葵條”。

于是，她自然而然地開始好奇秋葵干是怎樣做的。

“姐，你還記得我跟你說的高壓鍋是怎么回事嗎？”

“記得啊，秋葵干是用高壓鍋烤的？”

“不是，你還記得氣壓越高沸點越高嗎？反過來，氣壓越低沸點就越低，沒錯吧？”

“嗯，那肯定的嘛。”

“那我們舉一反三，想辦法降低容器的氣壓，讓容器內水的沸點降到常溫，不用加熱，秋葵里的水自己就沸騰了，秋葵自然就變成秋葵干了。”

她搞懂凍干技術原理的時候，分明有一種錯愕且欣喜的神情，拿著秋葵干，就開始“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地贊嘆“人還能這么聰明”。

然后她脫口而出：“如果我有一臺這樣的機器，是不是就能把糖水熬干熬出糖來了？”

我打趣她，假如年輕時她懂點事沒混過去，現在說不定都能在江南大學當食品專業的博士生導師了。

她聽了以后笑得很開心，半是打趣，半是惋惜地說：“我這個人一不喜歡上課，二不喜歡考試，三吧，就是雖然有點好奇心，但只有三分鐘的熱度。你這個老師在這兒，當場給我講了還好，要是只有我自己，那我好奇一陣子也就忘了，開個蛋糕店還行，當博導我可沒那個能力。”

老板娘這話雖然有自謙的成分，但仔細想想也沒錯。

我記得她也說過，她絕對不會帶著疑問過夜。

當然對她來說大多數情況不是“我要在睡覺前把這事兒搞明白”，而是“算了，反正也搞不明白，都快睡覺了，那就隨它去吧”。

“刨根問底”和“不求甚解”兩個看起來互斥的屬性，在老板娘身上達到了一種微妙的平衡。

后來，我在學校為做實驗、寫論文、趕項目、做匯報忙碌著，老板娘也在她的蛋糕店里忙著烤蛋糕、寫筆記、趕訂單、打廣告。

現在想想，知識與好奇心不單單是應付考試的本領，更是發現和探索生活情趣的重要法寶——在很多地方發揮著很重要的作用。

相比在實驗室、在工位上伏案勞形，為論文、項目熬夜，干到頭禿，老板娘在她那個裝修精美的小蛋糕店里，經營著她甜蜜的小事業，聽小伙子們彈吉他，為小姑娘們拍美美的照片，和接孩子放學的媽媽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聊家常……未嘗不是一種更簡單和美妙的小幸福。

（繁星若塵摘自微信公眾號“知乎日報”，小 漫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