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家聶華苓的丈夫保羅·安格爾走得突然。當時兩人正準備去歐洲旅行,在芝加哥轉機時,保羅突然倒下。一切毫無征兆。他沒有基礎病,說去買報紙,可是等到所有人都登機了,他還是沒有回來。聶華苓去找他,看到有人正給他做人工呼吸。送去急救中心五分鐘,醫生和神父一起走了出來。
真正的晚年開始了。那是 1991 年,聶華苓 66 歲。她坐末班機回到了愛荷華,那天下著雨。出發時,保羅還在種蔦蘿,看見地上攤著一堆土,聶華苓還催他:“我們要走了,趕快種上去啊!我們還得兩個月才回來。”蔦蘿長得茂密,一直放在屋子最顯眼的角落。
聶華苓沒有搬家,仍然住在愛荷華河畔。那里生活環境很好,房屋倚著山,背后是茂密的樹林,天氣晴好時,有很多野鹿在附近穿梭。她有時會與它們分享食物,有時就坐在家里,聽蔡琴的老歌,喝雪莉酒。她已經很少寫小說了,1985 年出版《千山外,水流長》之后,她便離開了虛構的世界。她想直面自己的人生。“驅使我的不是成功,而是生命中的喪失感,了解如何哀痛的人,知道如何活下去。”
聶華苓一直在漂泊,以她自己的話講,“根在大陸,干在臺灣,枝葉在愛荷華。”她1925 年出生于湖北武漢,父親早逝,抗日戰爭爆發后,母親堅持讓她上學念書。1949 年,她與國立中央大學的校友結婚,又隨家人到了臺灣。“我從來不涉及政治,可是政治好像一直纏著我。”在臺灣戒嚴時期寫作并不容易,1964 年聶華苓遠赴美國,一直到 1988 年,她才被允許回臺灣。那時她已與沒有共同語言的第一任丈夫分開,遇到彼此欣賞的美國詩人保羅·安格爾,也已經在愛荷華大學主持“國際寫作計劃”,接觸了世界各地以各種形式“逃亡”的作家,“逃亡”不再是一種事實,而是一種困境。
在美國,聶華苓仍以中文寫作、翻譯。母語成了她唯一能抓住的東西,只是語言流變,她的母語既不屬于大陸,也不屬于臺灣。她以“作家應創造自己的語言”自我安慰,逐漸成了港澳臺地區和旅居海外的華文作家群之間的紐帶。中國現當代幾乎所有叫得出名字的作家都參與過她的“國際寫作計劃”,去她家吃過飯。汪曾祺 1987 年去愛荷華時帶了一幅畫作見面禮,一叢秋海棠,一個草蟲,上寫朱自清的詩句“解得夕陽無限好,不須惆悵近黃昏”;2005 年遲子建和劉恒去做客時,帶了面在她家里搟皮,包了羊肉胡蘿卜洋蔥餃子,聶華苓吃了很多。在保羅的墓碑前,聶華苓對遲子建說,這里很好,將來把我再放進去就好了,飯后喝酒聊天,她又將遲子建帶去臥室,拉開衣櫥,拎出一套銀粉色中式緞子衣裳,說已經囑咐女兒,走的那天,就穿這身衣服。
2024 年10 月 21 日,聶華苓在家中去世,享年 99 歲。二女兒發布了這個消息,說母親走得安詳,沒有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