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思妥耶夫斯基很擅長寫第一人稱的小說,雖然絮絮叨叨,有繁亂之嫌,但好在陀氏的語言張力大,密度高,描寫精準,讀下去非但沒有拖拉之感,反而有一種酣暢淋漓的感覺,宛如痛飲十碗烈酒,只覺暢快盡興。
不過,《一個溫順的女人》這篇小說,問題也出在第一人稱這個敘述者中。因為雖然我們可以相信這位開當鋪的丈夫說的是真話,但是這畢竟是丈夫的一面之詞,是他心中的自己和他的妻子,這未免有自我美化的地方。
如果不考慮事實真相,全看丈夫的描述,也許某些人還會為丈夫隱而不宣的愛情所感動。
一個有錢的當鋪老板愛上了孤苦伶仃的十六歲女孩,把她從虐待她的家庭中救出來,迎娶她作為自己的妻子,和她一起經營當鋪生意,和她一起閱讀。本來說好自己不希望過驕奢淫逸的生活,但還是帶她去劇場看戲,做些上流人會做的事情。妻子生病后他一直默默照顧她,向她表白,說出自己的心意。
要知道,他作為一名年長她二十四歲的男人,竟然拋開了尊嚴,像少年人一樣表達愛意,這是付出了多么大的勇氣!多么熱烈、真摯!而她竟然毫無征兆、毫無理由,沒有留下任何解釋地抱著她的圣像跳樓自盡了,為什么?
她為什么死?她憑什么在明明知道了他如此愛她的情況下,還能不顧一切,不顧這個可憐的丈夫,毅然決然地去死?
丈夫沒想清楚這個原因。
那么就讓同作為女性的我,來說明這個原因。
她死的原因不是身體虐待,也不是精神虐待。
她死的原因是愛。
她死的原因是,她所經受的明明是精神虐待,你卻把它稱作愛。
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只能在一個五十歲的商人和四十歲的當鋪老板間選擇一個成為自己的丈夫。商人是顯而易見的粗鄙,而當鋪老板則是表面看似有學識,內心傲慢怯懦。
她不是沒愛過她的丈夫,那個當鋪老板。她也曾總是偷偷地瞧他,和他笑鬧,像小女孩一樣撒嬌,逗對方開心,像正常的夫妻一樣親昵,但都被他一一退還。
他要平靜、長久、克制的幸福,他認為過于愛和溫暖是短暫的,于是他拒絕了她的歡笑。
他要尊嚴,要被崇拜,于是他管控她閱讀的書籍,樹立她的三觀,他像嚴厲的父親一樣掌控她的一言一行,不允許任何事不稱自己的心意。
他要一個絕對屬于他的朋友,他要一個絕對忠貞的妻子,所以她必須要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不能出門過夜,不能不回家,不能和外面的男人有任何拉扯。
他要什么,她就必須給予什么,否則即是無窮的冷戰、沉默,分床而居。
在自己家的時候她只是窮苦,她只是饑餓,但還有笑容,還有小女孩的天真、善良和自由。在丈夫家,她雖然富足,但沒有靈魂。
她的生機,一點點被剝奪;她的顏色,一點點剝落,變灰。
丈夫有著一套成人體系的道德邏輯,作為當鋪老板,他剝奪窮人的利益,也不讓女孩幫助窮人。他認為那些善良是沒有意義的,做一個精致的利己主義者才是成年人的標志。
丈夫有著極致的掌控欲,他自卑懦弱又狂妄專制,甚至會擔心自己比不過那個五十歲大腹便便的商人。他擔心妻子和他人搞外遇,如此聰明的他便用專制和嚴厲來隱藏這些。他裝作一副冷漠理智的樣子,裝作自己絲毫不在意妻子,以掩飾自己的慌張和不安。
他是如此懦弱,為了維護他作為丈夫、作為“父親”、作為上位者的權利,他都沒有勇氣對她說“我愛你”。
而這才是最卑劣的地方:他竟認為打壓、冷漠、傲慢、怯懦是愛情,他竟認為精神虐待、約束、冷暴力是愛情;他竟然認為自己為了她無比隱忍,認為她應該明白他的苦心,然后感恩戴德地來愛自己。
女孩就是被這個殺死的。
她明明有一個完善的價值體系,偏偏有個人把那些全盤否定,硬要塑造成和他一樣的;她明明擁有獨立的靈魂,卻被丈夫捏圓捏扁,失去了對自己身體和精神的控制權;她明明知道愛是什么,卻被丈夫告知,像他這樣,蹂躪、虐待、鞭笞才是愛,虛偽、扭曲、傷害才是愛。
這就是愛嗎?
她不相信。
她不是不相信一個卑劣的人不能擁有愛,她只是不能相信愛是如此丑陋的東西。如果說痛苦和折磨才是愛的真諦,那么這個世界不值得地活下去。于是她抱著她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財產,唯一屬于她的東西——圣像,跳了下去。
這一刻她才是真正的她,那個堅韌、純良、有著獨立人格的她。
她是如此的潔凈,和她的信仰一模一樣。
責任編輯 貓十三
作者簡介
陳清月,本名陳曉可,2002年生,河北人,中國戲曲學院2019級戲文系本科生,曾獲2021年北京市詩歌講解大賽優秀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