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桃包裹著它的核

“今年家里櫻桃樹結(jié)果了嗎？”

“怎么會。而且，好像只剩一株了。”

禾頁的聲音暗下去，淡進去，沉沒在吹風機的轟鳴里，不再與我對話。疊置交錯的玻璃板間，我看到禾頁拉長的影子微微游走，在光明與光明間的縫隙里占據(jù)體積。響聲的來源并不純?nèi)唬衣牫隽撕添撜蛑曨l通話，瑣細切切聲溶解在微卷的發(fā)梢，她音色中流淌出的情緒起伏錯落，一種不定的浮游狀態(tài)，但是她在笑。

被薄雪覆蓋的平房勻速地倒帶，流轉(zhuǎn)在微藍天光映照下的車窗中，透明的矩形方框不知疲倦地靜靜吞咽著。霜白鋪滿了我們的眼瞼，初醒的我錯覺有微涼融化在眼睫上。禾頁橫舉著手機為窗外錄像，交疊的手指攥得泛白。

我終于厭倦了一望無際的白色原野，視線上移至列車穹頂懸掛的小電視，等間距擺放的立方體，切取相同的片段周而復始地消磨。最臨近我們座次的一臺跳動不息，藍白色塊與純黑激烈相搏，奇異詭譎地辟開新的規(guī)律。被鑷住的瞳仁掉進擴散的旋渦，隨著回旋的電波翻斗。我膽戰(zhàn)心驚地欣賞了一會兒，戳了戳禾頁：“車上電視壞了。”

禾頁默不作聲，出神地望向窗外的雪，微曲的身體上覆蓋著雪光，弓起的背部好像包裹著什么。

和共享人生前二十年經(jīng)驗的另一個人，創(chuàng)建一段新鮮的回憶，禾頁和我選了一座緯度不算高的北方沿海城市。禾頁上班，我上學，旅游聽起來像春天最后一抔融化的雪，過于潔白，心蕩神搖，如何抓握都會被燙到。

我透過禾頁的手機屏幕去看雪：“那時，在和誰打電話？”

“同事呀。”禾頁含含糊糊的聲音不太清明。

“在廣東工作還好嗎？”

棕紅如某種小動物的毛帽子垂下來，下墜的絨毛遮住了眼。灰黑色房頂被紅紫色替換，這一片居民的建筑審美令人心醉。我眨了眨眼，舌尖彌漫開覆霜櫻桃蛋糕的甜味，微苦。我曾無數(shù)次問出這句話，禾頁絮絮叨叨的訴說，足以串成一條瓔珞珠鏈，套在她的脖頸上，一圈復一圈。

開始時，禾頁重復著在外地的無所適從，后來，她從踟躕邁向字斟句酌的表達，到現(xiàn)在，她形成了一套說服自我的信服：“其實我覺得廣東挺好的……”在那南邊的南邊，我搜刮不出任何具體的生命體驗，僅存的縹緲虹橋是定居在兩廣的小舅年關(guān)時回鄉(xiāng)，乍破的門、大肆的光搖醒了昏睡的孩童，小舅高興地把我們倆提起來，像提起兩尾銀亮的小魚，遙遠的口音夾雜著黏稠不清的尾音，來自南海的潮濕熱氣借而抵達。他似笑非笑的面龐如今刻在了禾頁臉上。

由于寒冷，小麥島公園的海上棧道走起來漫長曲折。我們碰上了冬日里少見的猩紅色晚霞，泛著墨綠的海水低沉地翻涌著，以不容拒絕的姿態(tài)攀上粉紅的礫石。“給我拍張照吧。”禾頁轉(zhuǎn)頭對我說。我調(diào)整鏡頭俯仰的角度，直到海天相接處的高樓大廈與禾頁栗色的眼瞳保持同一水平線。戴著米白色手套的雙手合攏，點綴的黑色蝴蝶結(jié)也相互輕觸，禾頁處于九宮格構(gòu)圖的交叉點上，眉尾略顯哀愁地向下撇著，剔透的眼放空地等待著什么。我和手機屏幕里的禾頁對視，口中預備的“三，二，一”被另一句話劫了道：“為什么要看海？”

禾頁的眼睛聚起了海面的光，流溢閃爍。

“我是說，你工作的地方，天天都能看到海。為什么，還要來這里看海？”

聚光點凝結(jié)為銀色的螢石，禾頁撥開我的鏡頭，海風翻亂了她櫻紅色的發(fā)梢：“小時候說好的，還記得嗎？”她一綹綹梳理好自己的頭發(fā)，像在洗刷果皮上的絨毛。

如果記憶不能扎根于生命的大背景，則只是零散的資料而已。我們都出生于揚州，有山無海，所以我們有渴盼。在他鄉(xiāng)實現(xiàn)故鄉(xiāng)許下的愿望，究竟算作一種逃亡還是回航？去廣東工作后，禾頁幾乎不再提起揚州。一個夢消逝了，一種定義融解了，可它們通通漂浮在這座北方城市的海面上。赤裸雙腳站在水泥地面起誓的兩張童臉，被洪水洇染而發(fā)皺、渙散。

粗短的瓦楞紙板上寫著幾個大字“嶗山櫻桃”，寫者在竭力控制著字體內(nèi)部的結(jié)構(gòu)，尋覓一種滑稽的平衡。守著小攤的女人半蹲半坐，細長的眼睛疊進面部的褶皺里，粗實如紅蘿卜的手指順手拽過一只小塑料袋，殷殷地竊看。我只望了一眼，就被鋪滿紙箱的紅櫻桃鉗住，紫紅醇厚的果肉凝成近圓球形，細密包裹又極易剝離，被冷色調(diào)的路燈烘烤，帶著靡麗的蠱惑。紙箱是熱的，泡沫紙八分熟，短把櫻桃躥起火焰，是既能附屬合，也能附屬離的。

“反季的櫻桃，昨兒剛到。”女人介紹道。

幾粒櫻桃臥躺在手里，把掌心的紋路映得微紅。我偏著頭睨視，生著光華的果皮上有不易覺察的凹陷，太柔軟綿密的果肉易受傷、腐爛，像一塊虛假的銀錠，可全部的筋絡和細胞同心同德地筑起這道高墻，拆穿過于殘忍。

“不要了，太貴。”禾頁拉著我揚長而去，在冷空氣里大笑，“反季的櫻桃。我是反季的人。”

海與風兩股大力量敲鑿著裹實的我們，這樣的壞天氣，往哪個方向都是逆行。朔風或是陸風侵奪我的五感，禾頁化作一縷狂草的墨痕逶迤，我的聲音在背后追趕著我：“一定要去看燈塔嗎？”海水被燈光秀染成一條一條斑斕的色帶，礁巖嶙峋，沉船欹睡，七色光舔食銹黑了的船體，棧道盡頭的白色燈塔巍然靜坐。那是一種無法解釋的神秘引誘，通過剝離氣味、影像、顏色或膚觸，人從單行的鐵軌徒步回返，復身為青年、少年、孩童，走回所隸屬的原核世界，迎來第二度洗禮祝福。水淋淋的透明蝸牛攀附，我們克服巨大的抵抗本能復寫萌芽抽枝的段落，碎屑回到橡皮身上，字句被吐出——有些被保留為一種信仰而得以延續(xù)，有些則被刻意遺忘，不同的纖維介質(zhì)層層密密纏繞，守衛(wèi)著心核。我們最終沒有走上燈塔而折返。

北方城市的夜市通明，抵擋無孔不入的冷空氣而溫暖地駐留，有秋天般的充實感和滿足感。數(shù)不清、看不遍的寬厚干燥的手掌翻騰，鏟起、包扎、澆灌明亮的生命之燈，搓擦得更加真摯，遞到你的眼下。被滋養(yǎng)在一種向往大安靜的溫柔力量里，我飄飄然地冒出吃冰糖葫蘆的念想。相同的食物不止陳列在一家店面，瑩潤的冰糖殼倒映著魚眼鏡頭下的我們倆。我笑了起來，禾頁好奇地捏了一串深紅色糖葫蘆。

“北方糖葫蘆的冰糖皮可真厚。”我小心翼翼地讓舌尖避開冰糖銳利的缺口，稍大意就有痛感和腥氣溢出，見禾頁只看不嘗：“你的不知道是櫻桃還是車厘子。”

“被切開了。”禾頁點點頭，若有所思。

切半、剝除果核再拼上的糖葫蘆，溫情脈脈地呈現(xiàn)詭異的橄欖形，澆鑄在厚厚的冰層里封存，像是某種完美的結(jié)晶。禾頁看了一會兒，放進嘴里咀嚼，脆亮的糖碴蹦上瓦藍色的天空，同時慶祝破舊與立新。禾頁評價了一句好吃。

“去了核的話，厚封或薄封，都沒太大用啊。”禾頁平靜如酣睡中說夢話的人。漂亮的靈巧的晶瑩的裝飾，被堅硬的牙齒破開，混合著津液在回溯中很快消解。

棧橋是這段旅程的終點，禾頁扯下紅格子羊絨圍巾，慢慢地把大塊面包撕成碎屑，捧著昂著，卻又和鷗鳥相互忌憚著，喂食進度停滯不前。我在出乎意料的怪叫聲中不知所措，鳥類羽翼快速扇動引起空氣的短頻震顫，此起彼伏的叫聲，此起彼伏的顫抖。

我們走下海灘，在粗糲的巖石和卵石灘的交界線停住，海鷗打著圈悠悠地盤旋，藍白的羽毛反射細碎的銀光，對面更長的棧道通往一座碧瓦重檐的亭子。遠遠近近的水波瀲滟攬過霞光，歸鳥飛掠將熄未熄的天，我被拉去四月槐序的時空，回到鄉(xiāng)野路上襤褸驕蠻的女童。有飽滿的情緒貫穿我的身體，矮屋院墻內(nèi)珊瑚紅的櫻花爭先恐后地從我體內(nèi)涌出，深湖綠的葉片鋸齒割斷我的頭發(fā)。我驚醒，面前禾頁的側(cè)臉被黃昏涂抹得一派粲然，她目視前方，泫然欲泣，問我：“那像不像五亭橋？”

回來的路上我們昏睡不醒，當光標終于舍得落在避而不談的地點，我們倆同時睜開了眼。半推半就地走下列車，禾頁攏起迷亂的頭發(fā)扎好。

“到了，”她往我手心塞了一枚圓珠，“我的起點，我真正的目的地。”

我攤開手，一顆摩挲到綿軟的紅櫻桃。

責任編輯 王娜

作者簡介

徐佳，2005年生，江蘇揚州人，南京師范大學2023級中國語言文學類專業(yè)在讀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