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唐君毅、牟宗三兩位先生在詮釋五峰學上有一定程度的差異。牟宗三曾提出著名的“宋明三系說”,其中的五峰、蕺山一系相當獨特,原因是五峰為南宋人,蕺山為明末清初人,蕺山甚少提及五峰,彼此亦無學派相承關系,而牟宗三卻將二人結為一系。牟宗三以為,二人皆注重主客觀之飽滿,重心亦重性而以心著性,甚至合于周子、張載、明道三人的學術性格,五峰可為周、張、程之嫡系。唐君毅則以為,五峰固有心學之意味,然實際上卻是與伊川“心為已發”之說相近,但這是牟宗三所絕不承認者。依牟宗三,伊川學只傳給朱子,伊、朱二人乃是“別子為宗”,雖存有而不活動;伊川與五峰,一為歧一為正,正者之五峰,乃是“天道、性命相貫通”,而與歧出之伊川大異其趣。本文將對二人的五峰學詮釋作一比較,判斷二人的五峰學詮釋孰較能得其本意。
關鍵詞:以心著性 伊川 五峰 即存有即活動 性體心用
作者蔡家和,臺灣東海大學哲學系教授(臺中 407224)。
引 言
鐘彩鈞《明代程朱理學的演變》一書中,比較了唐、牟、勞三家宋明理學之分派:[1]561
這一表格有兩個好處:第一,對于牟宗三的宋明分系清楚明了,并以簡單概念而統括之;第二,可直觀出牟、勞、唐三人宋明之判的不同。這里,筆者選擇唐君毅來與牟宗三作比較,而暫不論勞思光。
牟宗三的宋明三系說,亦可說為四系,因為其中的五峰(胡宏,字仁仲,1105—1162,世稱五峰先生)、蕺山一系,牟宗三以為可以上接周、張、明道而為嫡系,故可約為一系。而牟宗三的三系說有以下特色:一是貶低了伊川、朱子的地位,以為歧出而為別子,不得孔孟之正傳。伊川、朱子雖為歧出卻能別開一大宗,然終究不得正統。二是五峰、蕺山歸為一系,此乃前人所未言而牟宗三開其端,【牟宗三:“此綱維大體類乎胡五峰之路數,而五峰不及蕺山之詳盡。蕺山誠不愧為一殿軍!雖在云霧駁雜之中,然其綱維之實不可掩也。此亦經過六百年之磨練,不期而轉出此境,此恐或非蕺山之所料與所盡能自覺也。吾之疏導最終特重胡五峰與劉蕺山之綱維(非是重其成就),亦與歷來一般所見不同,而亦非吾始料之所及也。理之必然迫使吾作如此之宣稱耳?!保沧谌骸缎捏w與性體》第1冊,臺北:聯經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2003年,第435頁)這里有以下重點:一是蕺山屬于主客觀飽滿路數,然蕺山本人可能不自知;二是牟宗三自知其所判五峰、蕺山一系乃是與眾不同、前所未言,卻是理路之必然、判攝之必須;三是此系乃牟宗三所特重道傳之綱維,即天道、性命主客相通之形態?!恐劣诤筝厡W者亦有跟隨者。
牟宗三將五峰、蕺山合言而為一系,唐君毅則不如此,故本文只就兩位先生的五峰學來作討論。至于牟宗三甚為看重的蕺山,或待日后再專文討論。
一、牟宗三的五峰學
牟宗三對五峰學的重新發掘為世人重視。他的五峰學有以下重點:一是性體心用,主客觀飽滿而以心著性,性體之即存有即活動而下貫至心;二是天理、人欲乃同體異用,如彼圓教之詭譎相即。
牟宗三之談論五峰,大致出現在以下重要作品:一是《心體與性體》第一冊,主要判析“三系說”,特就五峰、蕺山二人之同而發揮,視之為一種主客觀飽滿而主客貫通,同于《中庸》《易傳》即存有而即活動之說,得而上通孔、孟,并及周、張、明道。二是《心體與性體》第二冊,其中對五峰單獨詮釋,并未提及蕺山;特就五峰《知言》一書進行詳論,并與朱子作比較。因朱子曾批評《知言》,期間與張栻、呂祖謙書信往來,并集結編定成《知言疑義》。此處,牟宗三甚至以為,五峰的重要性高過象山、陽明,因后者的客觀性不顯?!局袊軐W注重主體性與道德性,客觀性則稍嫌不足,此牟宗三所欲補足者?!咳恰秷A善論》,書中以圓教而證圓善,以圓教來保證福之獨立存在;而宋明之圓教包括五峰、明道與龍溪,于此特顯五峰“天理人欲”之詭譎相即義,而近于天臺宗“無明法性之相即”。
若以牟宗三寫作時間順序來看,先是《心體與性體》第二冊的詮釋五峰《知言》,之后是第一部的“綜論”,此乃全書最后完成的地方,最后才是《圓善論》,此時牟宗三已七十多歲了。在《圓善論》中,牟宗三以為:朱子對五峰的理解與批評全無是處,朱子自己不懂得逆覺體證,而只重知識的順?。挥种熳拥摹吨砸闪x》大致是錯的,五峰才是對的;至于張栻只能跟著朱子轉,呂祖謙則較為中立。
朱子批評《知言》有八端,牟宗三則不以為然。理由是二人分屬二系,五峰為主客觀飽滿一系,而朱子則為存有而不活動一系。朱子不契于明道之識仁,不契于象山的心即理,亦不契于湖湘一派的盡心成性,至少“中和新說”后大致如此,因此牟宗三判攝朱子只為“別子”。以下便來討論牟宗三書中的五峰學大要。
(一)改寫“八端”
在《心體與性體》第二冊中,牟宗三重新詮釋五峰《知言》,進而回批朱子,并改寫“八端”。據《朱子語類》載,《知言疑義》大端有八:“性無善惡,心為已發,仁以用言,心以用盡,不事涵養,先務知識,氣象迫狹,語論過高?!?sup>[2]3389朱子合會李侗之重未發(道南之體驗未發氣象)與胡宏之重已發(性體心用),蓋視二人皆有不足,如胡宏于未發處有所不足,且疑胡宏之心學近似于禪(皆主張無善無惡)。牟宗三則評此八端無一中肯,而又改寫八條,以言胡宏學之重點,大致是贊胡宏而貶朱子。在牟宗三系統中,胡宏乃以心著性形態,既存有且活動,而朱子則僅存有而不活動。關于牟宗三所改寫之八條,以下擇要討論。
[第二條]“天理人欲同體而異用,同行而異情”。夫婦之道“以淫欲為事”,則為人欲,“以保合為義”,則為天理。[3]522
例如夫婦結合之事,可以是天理,也可以是人欲。若以放縱欲望之發用于心,則為人欲,若以為乾坤之保合修德與化育繁衍,則為天理。其體乃為事體,同一件事可以是好事,亦可以是壞事;譬如捐錢助人,若真心救人危難,便是好事,若為沽名釣譽,則為人欲。此乃圓教之詭譎相即,是為除其病而不除其法,并非全盤否認、廢除其事,而是強調謹慎動機、避免私欲。
[第三條]道之體曰性,即以性指目道之自體而實之?!靶粤⑻煜轮小薄靶蕴煜轮蟊尽薄靶砸舱?,天地所以立也”“性也者,天地鬼神之奧也”“未發之時,圣人與眾同一性”?!跋?、怒、哀、樂未發,沖漠無朕,同此大本,雖庸與圣無以異”。性是即活動即存有、於穆不已、淵然有定向之奧體。性是自性原則,亦是客觀性原則,以性為尊。[3]522
意思是,五峰之言性乃即存有即活動,即是客觀之天道,且此天道可通貫于心。此非朱子、伊川的“性即理”,其理并不活動,故朱子批評五峰,而從“中和舊說”轉到“新說”。這里又提到“於穆不已、淵然有定向【意指:善必善,惡必惡?!恐畩W體”,此系形容蕺山之學說,而五峰與蕺山亦能相通,而歸顯于密、歸于性天之奧?!灸沧谌曓綄W為歸顯于密,所歸之密為性天之奧體;但在唐君毅,所歸之密乃心體之深層。】性是客觀原則,且為最尊,借此補足心學之偏重于主觀,而為主客兼備、天人合一,心宗、性宗同為重要。
[第四條]道之用曰心,即就道體之活動義而說心?!靶灾餍?,心為之主”“心也者,知天地宰萬物以成性者也”“心妙性情之德”。道之活動義而為心,落于心自己說,此活動義即是心之自覺義,自主、自律、自發義,“寂然不動感而遂通”之神用義。心是形著原則,亦是主觀性原則,以心為貴。[3]522
心性對顯,心為主觀,性為客觀,性為自性原則,心為形著原則,性為體,心為用,心用以成性,以心著性,其中的“著”字、“成”字,都是彰顯、形著之義。心為自律,且有活動,能成感通之用,而與朱子的他律不同。心與性同尊、同貴,心性為一,是為一種道德形上學,此道德之實體即是宇宙本體論中創造的真幾。即是以仁為宗,以心為用,天道乃具體的實有天道,而非抽象的天道,能在感通中貫通為一,所謂踐仁以知天。
[第七條]性命天道皆由盡心盡仁以成、以立、以彰、以著,此即“盡心知性知天”之弘規,完全本于孟子“盡心”之義以會通于《中庸》《易傳》所說之道體與性體,此是從主觀方面說。若是從客觀方面說,亦可以說由《中庸》《易傳》所說之道體與性體而落實于《論》《孟》也。兩方面合觀,則正合于明道“一本”之論也。此一系統既不同于朱子以伊川“涵養須用敬,進學在致知”之義理間架為本而落實于《大學》,復亦少異于陸、王之純依孟子而自心言也,故可鼎足而為三。[3]523
這里顯出了三系說之雛形。伊、朱以《大學》為本,【牟宗三以為五峰學不同于伊、朱之以《大學》為本,然而筆者細查五峰作品之后發現五峰講《大學》處亦不少。茲舉一例:“然則請問《大學》之方可乎?曰:致知。請問致知。曰:致知在格物。物不格,則知不至。知不至,則意不誠。意不誠,則心不正。心不正而身修者,未之有也。是故為君子者,莫大于致知。彼夫隨眾人耳目聞見而知者,君子不謂之知也?!保ê辏骸逗昙?,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32頁)另外,五峰《知言》中亦有一章篇名為《大學》。可見牟宗三以為五峰不甚重視《大學》而異于伊、朱,此說有待商榷?!慷鴱娬{知識進路;陸、王依于《孟子》而由自心顯發,但客觀面談得較少;至于五峰則得于孟子“盡心”之主觀層面,又能通合于《易》《庸》之客觀層面,而為主客觀皆飽滿,能夠即心言性、即人言天。五峰尚能合于周、張、明道之說。
[第八條]逆覺為當下呈現本心仁體之本質的關鍵,亦是自覺地作道德實踐之本質的正因工夫。其他如朱子所說的涵養、察識、居敬、窮理等皆是助緣工夫,亦皆因會萃于此而得其落實處,始得成其為助緣,即得其道德上之實義。否則皆支離而懵懂。[3]523
五峰學是逆覺體證之學,乃實踐之本質的正因工夫,而朱子所說的涵養、察識等則僅是助緣工夫。“逆覺”二字乃相對于朱子所重知識之順取而言;朱子的工夫包括了涵養、省察、居敬、窮理等,然而若缺乏道德上的自覺,這些工夫便都成了空話。
牟宗三在此用到佛教名相“正因”“緣因”,五峰的工夫才是主要原因、本質原因,而伊、朱的工夫則只是助緣、次要原因;若無五峰之主因,徒有助緣又有何用。此牟宗三在《心體與性體》第二冊中所談三系說以及五峰學要義,大致上并未包括蕺山學,但是蕺山“性體之奧”云云,已在第二冊中成形。
(二)確立三系說
《心體與性體》第一冊的“綜論”,寫在第二冊之后,兩者精神可謂一致,比較值得注意的是,牟宗三在此確立了宋明學之三系說,有以下兩個重點。
第一,五峰的“以心著性”同于張載“心能盡性”。如牟宗三言:
此“成性”義影響后來胡五峰甚大。胡氏《知言》即言盡心“以成性”、以“立天下之大本”?!吨浴肺刺峒皺M渠,然亦同樣未提及濂溪、明道?!疚宸宓拇_鮮少提及周子與明道,至于伊川,則提過兩三次。然五峰之識仁說,可視為從明道而來,而五峰之重《大學》,亦可視為從明道與伊川而來?!康荒苷f五峰未曾細讀濂溪、橫渠、明道之書。其言“成性”顯是根據橫渠而來。[4]544
“成性”一詞本自《易傳》而來,《易》言:“成性存存,道義之門。”因此若只說是出自張子則未必準確,五峰大致仍應上承于二程,而非張子;此外,《易傳》所言“成性”亦未與心作一關聯。
又張子言:“心能盡性,‘人能弘道’,性不知檢其心,‘非道弘人’也。”[5]22牟宗三將張子的“心能盡性”與五峰的“以心著性”兩者視為相近而并舉;然張子所言“性”是無為而不檢其心,牟宗三的“性”卻是可以活動而下貫于心。因此,牟宗三三系說中的五峰一系,不見得合于張子。
這里筆者再作補充?!氨M心成性”一說,正是朱子早年的“性體心用”,而朱子又是受到五峰、張栻之影響。五峰之有此說亦是由伊川而來,如云“凡言心皆是已發”“性只是在中”等等。此可參看《朱子語類》,有云:
伊川初嘗曰:“凡言心者,皆指已發而言。”后復曰:“此說未當?!蔽宸鍏s守其前說,以心為已發,性為未發,將“心”“性”二字對說?!吨浴分腥绱颂幧醵唷?sup> [2]3392
這里提到,伊川早年嘗言“心為已發,性為未發”,而在后來作了改正,【唐君毅:“故朱子已發未發之說一文,調和其與伊川之異之言,仍不如其與湖南諸公論中和書,徑謂此心為已發,乃伊川為說之誤,較為直截了當也。但此書中,又言伊川自以為未當而改之,此則仍是曲為調停之論。朱子之謂伊川已改其說,其證據亦不充分。又更不如吾人之徑言朱子之言心有未發而又寂而能感之言,已有所進于伊川五峰只以心為已發之言,為合乎事實也?!保ㄌ凭悖骸吨袊軐W原論·原性篇》,北京:九州出版社,2016年,第468頁)唐君毅的意思是,朱子說伊川已改正了所有“心皆已發”的說法,這樣做只是為了調和朱子自己和伊川之間的差異。事實上朱子并未有充分證據,用以證明伊川已改正前說。因此伊川與五峰其實都是“心皆已發”(心皆發用),而朱子所言之心則是有體有用?!康瓴恢?,仍守其舊說??梢姾拥摹耙孕闹浴闭龔囊链ㄖf說而來,然牟宗三卻視五峰之說來自于濂溪、明道與張載,特別是張子,卻未提及伊川,乃因張子之道體可以活動,而伊川則否。
若依唐君毅,則直言張子是氣學而非理學,至于五峰卻為理學與心學。關于五峰之師傳,在《宋元學案》提道:“胡宏,文定季子,龜山荊門門人,二程朱氏靳氏再傳,安定泰山濂溪三傳?!?sup>[6]667胡宏之父為胡文定,乃龜山門人,而龜山亦是二程之傳,其中也及于濂溪,卻未傳及張子。故牟宗三判五峰為張載之嫡系,實屬個人創見。
第二,“道德形上學”?!熬C論”部的另一重點,而于前述第二冊中較少論及者,則是關于道德之天的意義,以及所謂的“道德的形上學”。牟宗三言:
如不能把孔、孟之“天”擯除之,則《中庸》《易傳》之圓滿發展為合法者,明道之圓教模型亦合法者,五峰、蕺山之“以心著性”之回應亦是合法者。如不能斷此為歧途,則此兩系最好視為一圓圈之兩來往,須知在成德之教中,此“天”字之尊嚴是不應減殺者,更不應抹去者。如果成德之教中必函有一“道德的形上學”,則此“天”字亦不應抹去或減殺。[4]52
這里用到了“圓教”“圓圈”等語詞,而于“綜論”部正式建立了宋明三系說,并把五峰、蕺山放在第一系,而能上接孔、孟???、孟亦非不言天道,如孔子言“天何言哉”“獲罪于天,無所禱矣”,而孟子也說“盡心知性知天”……,這些都可與《易傳》《中庸》之重言天者相通,而與明道之圓頓一本論相合。至于五峰亦是圓教之詭譎相即義,可承于明道,但不承于伊川;因伊川偏重于格物與知識,是順取之說,而非逆覺體證之道德學。
又五峰、蕺山與陸、王之間可為一圓圈之兩來往,即陸、王重主觀,而五峰、蕺山重主客,兩者皆可為正宗。此天者,具形上學意義,不應抹去;這說法或能對治勞思光先生所謂“孔孟不言形上”說法。牟宗三認為,“道德的形上學”乃天道之實體以道德的方式而存在,天亦有仁心!天道為一真實存在,而天道實與性命相通為一。
此則有別于康德的“道德底形上學”,乃對道德進行分析,從而發現其中并無經驗幸福的成分。此為兩種不同形態之道德形上學。另外,關于“道德形上學”一詞,更早亦可見于唐君毅的《道德自我之建立》一書。而唐君毅筆下的“道德形上學”意涵亦應經歷過更迭;至其晚年,則視道德形上學是為一種感通:透過人的仁心感通,而能證成形上之存在。【唐君毅在《哲學概論》中,曾用形上學來比配中國哲學的天道論,以為宋明學之詮釋。此可視為一種“道德形上學”?!恐劣诂F實中的實存、實亡,則不得而知。而這與牟宗三“道德形上學”之必有且實有,亦是不同。
(三)同體異用,同行異情
《圓善論》已是牟宗三七十多歲時之作品。在《圓善論》里牟宗三宣稱五峰是為圓教,系特就“天理人欲,同體而異用,同行而異情”一句而為總結。由于《圓善論》所述太簡,故先回到《心體與性體》第二冊中,以牟宗三所引五峰一段話來作討論。五峰言:
夫婦之道,人丑之者,以淫欲為事也;圣人安之者,以保合為義也,接而知有禮焉,交而知有道焉,惟敬者為能守而勿失也?!墩Z》曰“樂而不淫”,則得性命之正矣。謂之淫欲者,非陋庸人而何?[7]7
夫婦之事,可為天理,亦可為人欲,譬如說謊,亦是如此。此即佛家天臺宗之圓教論,但除其病而不除法,三千法皆可保留,不消廢去任何一法,是為佛教之存有論。所須警醒的是內心之情欲,而非夫婦之事。若為保合乾坤而交接有禮、有道,則為正;若任憑淫逸色目、尋花問柳,則為私欲。牟宗三又借此發揮其圓教義:
“天理人欲同體而異用,同行而異情。進修君子,宜深別焉?!卑福捍硕文撕宸寰咧Z,其根據是在首段:“道充乎身,塞乎天地,而拘于墟者不見其大;存乎飲食男女之事,而溺于流者不知其精?!蓖弧帮嬍衬信隆薄澳缬诹鳌闭?,謂之“人欲”,不溺于流者,謂之“天理”。此即所謂“天理人欲同體而異用,同行而異情”?!巴w”者“同一事體”之謂,非同一本體也?!爱愑谩笔钱惼浔憩F之用,非體用之用。“同行而異情”與上句為同意語?!巴小闭?,同一事行也。“異情”者,異其情實也。正因同體異用,同行異情,故“進修君子,宜深別焉”。[3]471-472
牟宗三指出,此段乃五峰警策之語,重在“存天理而去人欲”。在《心體與性體》第二冊中,牟宗三尚未點出五峰為圓教,但已有此意思;至第一冊“綜論”部才有更多的描述,直到《圓善論》,便直稱天理人欲即是圓教了。也因著可與天臺宗圓教相比配,故視天理與人欲同體,牟宗三稱之為“同一事體”,【天臺宗修學要旨:“一念無明法性心”。無明無住,則為法性,法性無住,則為無明,皆在一心中得;即便是客觀法,仍舊根源于一念之心?!考慈Хo一法可廢,善法、惡法皆能保住,重在除病而不除法,如夫婦交合之事,可為人欲亦可為天理,兩者同一事體。
這里可與朱子之說來作比較。在《知言疑義》中,朱子以為,天理不是人欲,人欲亦非天理,兩者不可同體,然可言“同行異情”,故保留之而未批評。又在《四書章句集注》中,論及齊宣王之自白“寡人好色”,朱子注曰:“蓋鐘鼓、苑囿、游觀之樂,與夫好勇、好貨、好色之心,皆天理之所有,而人情之所不能無者。然天理人欲,同行異情。循理而公于天下者,圣賢之所以盡其性也;縱欲而私于一己者,眾人之所以滅其天也。”[8]219這里顯示朱子與五峰所見略同,贊成“同行異情”,然而反對其中“同體異用”之說。故朱子評論五峰有“名言之失”:意指對于概念等定義不夠精準,亦不恰當。
然牟宗三為五峰進行辯護,反過來批評朱子《知言疑義》中種種問題,認定五峰才是正宗,而朱子只是別子。然以筆者拙見,五峰所以言“進修君子,宜深別焉”,這是提醒學者須分別天理與人欲之發用不同:兩者之情實不同,必須謹慎區別,雖是同一件事,例如吃喝、出仕等,可以發用而為人欲,亦可為天理。故牟宗三的事體、圓教等說,亦有學者不以為然。
二、唐君毅的五峰學
唐君毅之論五峰學,寫在《中國哲學原論·原性篇·附篇》,題名為“原德性工夫·朱陸異同探源”;文中由二程談到朱子與象山,認為二程學亦包含了心學內容,而不光是理學,其中五峰亦有受程子影響,既有心學亦有理學。此判法與牟宗三之間可說相去甚遠。
此文完成于一九六五年十二月,唐君毅此時五十六歲?!灸沧谌缎捏w與性體》共三冊,起草于一九六一年,出版完成于一九六九年。】唐文中提到,牟宗三有辯《知言疑義》之文而發表于刊物,唐君毅閱后,遂萌發靈感而有此作?!咎凭悖骸敖蜃x吾友牟宗三先生辯《胡子知言疑義》及論朱陸之辯二文。前文就朱子于五峰之學之疑,解紛釋滯,以見五峰之學,有以自立?!保ㄌ凭悖骸吨袊軐W原論·原性篇》,第439頁)】因此唐君毅對于五峰的看法,可謂啟發自牟宗三,卻與之有同有異。
學者們如欲談論五峰,大抵都會涉及與伊、朱之比較,或是明道、伊川兩兄弟之間的比較。以下,試從唐、牟評論五峰之異同來談起,同處簡略帶過,異處則多并舉二人之文,以見詮釋之不同。若依牟宗三,明道傳五峰,再傳象山,而伊川則傳朱子。此判甚近于馮友蘭先生,馮氏以為,明道傳象山,伊川傳朱子。至于唐君毅之判,則都與牟、馮大相徑庭。
(一)唐、牟所釋五峰之同
第一,五峰察識說由明道識仁說而來。朱子批評《知言》大端有八,有曰:“不事涵養,先務知識?!边@里的知識,便是指五峰主張要先察識、簡別,簡別“好惡以道”或“好惡以私”、天理抑或人欲?至于朱子的工夫則不同,要先做小學的涵養工夫,而后格物,先知而后行,以至靜時涵養,動時省察。這順序不可逆。
五峰所謂的察識,朱子稱為知識,其實也就是明道“學者須先識仁”的展現。這點,朱子亦認為明道講得太高。而此識仁,又要渾然與物同體,此“一體之仁”,也近于明道“知覺痛癢、不麻木、感通”之說,而與上蔡的“以覺訓仁”、龜山的萬物同體皆能相通。
故牟宗三以為,五峰可承于上蔡、明道;唐君毅亦然。然唐君毅又以為,五峰亦可承于伊川。這點則與牟宗三分道揚鑣。
第二,五峰學有心學義理。牟宗三視五峰學有心學義理,故可傳象山;象山屬心學,而五峰屬主客觀飽滿之學,然此二者即猶如一個圓圈中的兩個來往,彼此互通,與伊、朱之間則是壁壘分明。
而唐君毅亦肯認五峰學中的心學意味,茲分析如下。一是唐君毅《朱陸異同探源(上)》中提道:“胡五峰之識心之說為象山言發明本心之先河?!?sup>[9]446唐君毅以為,二程既有理學亦有心學,只是程子的心學傾向一直為人所忽略。而由二程至象山的心學傳承則有三支:第一支,五峰至象山;第二支,王信伯到象山;第三支,上蔡、張九韶至象山。故可見五峰學有心學內容,且傳予象山。二是五峰學主張“盡心成性”,朱子亦如此歸納;牟宗三則稱為“以心著性”。這也是五峰之原文,客觀看來便有重心之處,此唐君毅亦不能否認。三是朱子不喜心學,曾總括佛學、禪宗及五峰言心等說而予以批評。這點,唐君毅亦言:“此中,吾首當略及朱子評論佛學、禪宗、象山及五峰之言心,未能相應而說之處?!?sup>[9]485可知五峰包含心學。
朱子視五峰近于心學、禪學,如其于《孟子·告子上》“性無善無不善也”處注曰:“此亦‘生之謂性、食色性也’之意,近世蘇氏、胡氏之說蓋如此?!?strong style="display:none;">UN/KNZXcoOKlrmFYtv0QGQ==[8]328亦視告子所言“生之謂性”,猶如佛家的“作用是性”?!局熳訃L言:“與近世佛氏所謂作用是性者略相似?!保ㄖ祆洌骸端臅戮浼ⅰ?,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326頁)】也就是說,朱子幾乎等同了告子、蘇氏、胡氏等人而為釋氏本心之學。其中的“胡氏”,應指胡宏父子與湖湘學者。朱子之所以批評心學,乃是他認為心不應馬上即理。心之精神之謂圣,然而不知氣質之偏,要先涵養以去蔽、去染,方能成理,否則急求頓顯心之即理,無有是處。
唐、牟皆知五峰包含心學,亦知朱子不契于五峰。但唐君毅卻未如牟宗三那般因此而視朱子為“別子”,且以五峰至象山的心學傳承為正統。唐君毅以為,兩派皆可為正。盡管朱子尚有一間之未達,卻是因為顧慮心上之蔽;一般人要先做工夫涵養、去蔽,才能就理,否則易有過患。
(二)唐、牟所釋五峰之異
以下分四點來對唐、牟詮釋五峰之異進行說明。
第一,五峰心之發用說應自伊川而來。唐君毅言:
私淑二程之胡安國,嘗與上蔡交游?!吨熳诱Z類》引及其《春秋傳》“元年之元者,仁也;仁,人心也”之言。其子五峰,更嘗見龜山。五峰作《知言》,《宋元學案》稱其學以致知為始,窮理為要,不迷本心。其書有不起不滅心之體之言,更多有以此心體統攝“仁、覺、性、情、命、道”而說之之旨?!靶囊舱撸斓?,宰萬物,以成性者也。”又言:“氣之流行,性為之主;性之流行,心為之主。”(《知言》卷三)“心純則性定而氣定?!保ā吨浴肪矶拔窗l只可言性,已發乃可言心?!薄笆ト酥该髌潴w曰性,指明其用曰心;性不能動,動則心矣?!薄坝卸荒軣o者,性之謂歟!宰物不死者,心之謂歟!”(《知言》卷四)……此中五峰之謂未發只可言性,已發乃可言心,顯然兼繼承程子之謂“心之性為寂然不動”與“心為已發”之旨。此意是謂性如不表現而不形,即可只是未發,但一表現,即形為心;此亦即心之自循其道,以自生發,而為心之已發。[9]446-448
唐君毅這段話有三個要點。一是五峰之父親胡安國曾私淑二程,亦與上蔡交游,而五峰亦見過龜山,這些跡象顯示,五峰是程子理學之傳。又唐君毅視二程既有理學亦有心學,故此處舉胡安國“仁,人心也”之說,此乃承自孟子之心學。在此可知五峰之師承可有五:二程、龜山、上蔡,及其父胡安國,都是程門之學。二是唐君毅所舉五峰語,諸如“未發只可言性,已發乃可言心”等,大致皆屬性體心用說,此同于朱子“中和舊說”,系由程子而來。此所言“程子”,細察原文,較近伊川。《遺書》記:“問:《雜說》中以赤子之心為已發,是否?曰:已發而去道未遠也。”[10]202“或曰:喜怒哀樂未發之前求中,可否。曰:不可。既思于喜怒哀樂未發之前求之,又卻是思也。既思即是已發。(思與喜怒哀樂一般。)才發便謂之和,不可謂之中也?!?sup>[10]200這里,伊川以“思”或“心”皆為“已發而為和”,不可為“未發之中”,同于五峰的性體心用。三是《宋元學案》稱五峰學之重點為:“致知為始,窮理為要,不迷本心。”前兩句“致知為始,窮理為要”,乃指五峰學之與伊川相似;最后一句“不迷本心”,則可理解為:不光只是本心之學,比如象山等。
第二,五峰“心無生死”亦可從伊川來。五峰的“心無生死”說,亦應自二程而來。其曰:
此五峰之言心無生死,與明道伊川之言相較而論,則明道已謂佛家自生死起念為自私。伊川更謂儒者只見理之是非,不見有生死。此亦非謂以見理之是非作解脫生死之用。故伊川臨沒,或曰“平生學底正要今日用?”伊川曰“須要用便不是”。(《遺書》二十一)即謂其生平之學,只求見理之是非,亦非為求其在臨終時,自生死之觀念解脫之用也。此固見伊川一生之用心,始終如一,只求見理,未嘗為生死而錯用心。然人于此仍可問:畢竟此伊川之用心,是否有生死?或此從未見有生死,從未為生死錯用心,一生只見理者,其心是否有生死?或只是其所見之理,方為無所謂隱顯存亡與生死者乎?伊川于此,似只言及此理之“不為桀亡,不為堯存”,無隱顯存亡之別,而未言此見理之心無生死。然人于此果依理而思,則理無存亡生死,此能見理之心,亦應同為無存亡生死者。此即五峰之言心無生死之義,正為承伊川之言而可引生出之義也。[9]449
這里視五峰所言心乃形上之心,此心即無生死,而同于明道與伊川。明道嘗批評佛教自生死起念,然此心操存舍亡,自無生死,不用從生死處起念。此五峰所謂以心觀心,此心乃永恒遍在、乾坤萬有之基。
而唐君毅認為,心無生死的說法,亦可從伊川而來。伊川去世前,門人問:“平生學問到此可用否?”伊川回答:“須要用便不是?!蹦艘暼寮覍W問有體有用,只求于功利實用并不足取,儒者自有可樂之處,而得續于孔顏之樂;又儒者但只見理,不見生死。然此“只見理,不見生死”云云,亦是唐君毅自己的詮釋,原文中無。
至于牟宗三對于此處的詮釋,其曰:“伊川言:‘心豈有出入?亦以操舍而言也?!淖陨碛篮惚樵冢瑹o出入、無存亡,此亦即‘無生死’之義?!?sup>[3]486唐、牟皆言永恒之心,視此說可從伊川來。然唐君毅肯定地認為與伊川有關,而牟宗三則以為只是表面上字詞的相似,義理則不同。
在朱子《知言疑義》中,嘗以佛教之輪回觀來看待五峰的說法。這種做法遭到牟宗三的批評。不過,朱子又提出“理一分殊”來代替“心無生死”,此則近于唐君毅所解“觀理之是非,而不觀生死”。
牟宗三認為,五峰之說近于伊川的“心無出入”,而只有操存舍亡之義,欲求其永恒,則不斷地操之、存之,則能永恒遍在。而這“無出入、無存亡”,亦可見于明道《定性書》:“所謂定者,動亦定,靜亦定,無將迎,無內外。” [10]460定心者,無內外、無動靜。然細思牟宗三的心學,是可以和“心即理”說相合者;即五峰言心,乃是用以盡性,心、性主客飽滿,而伊川所言心,則只是存有而不活動。
以五峰之心為形上心,此唐、牟相同。然唐君毅強調,五峰之心同于伊川,這點牟宗三則不承認。此因唐、牟所判二程不同;牟宗三把二程兄弟判開,唐君毅則合觀,盡管知道兩人的工夫發展有所不同。又牟宗三視明道為心即理之學,伊川則心不即理,但唐君毅以為,伊川、明道二人皆包含了理學與心學。
可見關于“心無死生”之說,唐、牟所判仍不同。依牟宗三,五峰與伊川雖有相似,但五峰的永恒心是道德逆覺之心,而伊川只是認知之心。
第三,五峰強調簡別而不為圓。關于前引“天理人欲”一段,牟宗三于《圓善論》中評曰:“明道五峰不尋常?!蹦耸且环N真圓。但唐君毅稱明道為圓,卻不稱五峰為圓,原因有二:一是對唐君毅來說所謂的圓教,指的是“華嚴之圓”,而不是“天臺之圓”,此圓要能“合內外,徹上下”,此如前述明道《定性書》所云:動、靜皆定而無內外、徹上徹下。二是唐君毅以為,“天理人欲”一段,五峰是重在“進修君子,宜深別焉”,重在察識其別,猶如天臺宗“藏、通、別、圓”之“別”,而不講圓。唐君毅言:
觀五峰意,性雖為未發,然心之主宰性之流行,則性即發于情,故又謂“好惡,性也”。此好惡可為直依心之道之仁而好惡,則為“君子之好惡以道”。好惡以道,是為天理。但人心未嘗不可暫不依道以好惡,而依一己之私以好惡,則為“小人之好惡以欲”。好惡以欲,是為人欲。前者為善,后者為惡,乃有善惡之相對,人亦當即于此有一察識工夫,以察乎此天理人欲之分,以自去其依一己之好惡,而自順其依道之好惡。[9]449
好、惡本是情,譬如“七情”;性發于情而為心之主宰,此好惡便有正與不正之區別。唐君毅在此把五峰不同章節脈絡的話合而觀之:首先,“君子好惡以道,小人好惡以欲”,君子與小人同此好惡,關鍵是要能回問內心究是依理抑或依欲?其次,這中間便須察識的工夫,察識以區別此好惡之所依。而這也是朱子所批評五峰的“先務知識、察識”。【 “居正問為仁。曰:‘欲為仁,必先識仁之體?!唬骸R王見牛而不忍殺,此良心之苗裔,因利欲之閑而見者也。一有見焉,操而存之,存而養之,養而充之,以至于大,大而不已,與天地同矣。此心在人,其發見之端不同,要在識之而已?!保ê辏骸逗昙?,第334、335頁)】最后,唐君毅把“天理人欲”一段放進來,強調察識工夫的重要。
因此,唐君毅既認為五峰注重察識、簡別,也就不會以圓教義來看待之。依于唐君毅,天理與人欲之間有時走得很近,一般人自以為是,有時會將私欲雜于天理之中而不自知,故須細心簡別,認真察識,以防過患。這種說法其實與朱子之不主“心即理”相似,學者務須先做涵養,不應立即就理。
第四,“天理人欲同體”之體,應指“心體”。牟宗三認為“天理人欲同體而異用”一段,其中的“體”,指的是事體,而非體用之體。然唐君毅則謂即指“心體”,以五峰言“性體心用”;而此體與用之間無法割裂!故“同體”者,所同者即指心體,乃是關聯至性的心體。
當然,牟宗三所視五峰之性亦是通貫于心,心與性亦不割離。對此,楊祖漢老師則解此“體”為“同一性體”,【“圣人指明其體曰性,指明其用曰心,性不能不動,動則心矣。圣人傳心,教天下以仁也。”(胡宏:《胡宏集》,第336頁)這里清楚地指出性與心之間的體用關系。故楊祖漢老師認為,所謂“同體”乃不只是同一事體,而應為同一性體。】理由同于唐君毅,以五峰主“性體心用”,故原文所指正是“體用之體”。
牟宗三因采用天臺圓教來詮釋五峰,釋此體為“事體”,而非心體或性體,如此則成了佛教之存有論:不在除事而務于除病,保留一切事法。牟宗三的說法自有道理,亦有五峰原文支持;如五峰亦是肯定天性之中諸法,譬如夫婦之事,若合天理則不應除去。
至于唐君毅的見解,其曰:
至于天理人欲,同體異用之說,謂同一心體之好惡之情,其依于道以生者為天理,其依己私以生者,即為人欲。此在朱子,乃視為直將已發之天理人欲,并平等歸諸一心體之所發之說;此一心體,將兼為此天理之善,與人欲之惡之本源,則心體亦將為善惡雜糅,而兼為人欲窠子矣。[9]474
唐君毅釋此“體”為“心體”,【那么朱子為何不以天理與人欲二者同體呢?此因天理或人欲之作用處,即于一心之中,當其作用時,乃是心之氣所做成,然以心之氣作為中介則易有雜染,而失于天理之純之正,故朱子不以二者同體?!壳掖梭w能關聯至好惡之情。然在五峰而言,本著伊川“性體心用”說,心不該為體而應為用。那么為何唐君毅在此將其釋為“心體”,而非“性體”或“事體”呢?
筆者認為,唐君毅所謂“心體”之定義非常廣,自非一割裂、對立之心,而為全體之心。如唐君毅曰:
然在五峰之意,則以心體之一名,兼涵心之道與性,及心之知或覺;人欲與合天理之行,即同此一心之所發,天理與人欲二者之差別,在一是依“仁者心之道”以好惡而發,一依己私以好惡而發。此差別在心之好惡之情所依者之為道或為己私之不同,故亦可連貫一心而說。[9]471
唐君毅以為,五峰的心關聯到性,心性是體用關系;性無善惡,故心體乃是一幾而能二用,亦是無善惡,而又可善可惡。在性體心用的前提之下,所言心體乃具備體用者,能同時合于心之道(仁)與心之性,為心之深層部分,而同為性,具備了心之知、心之覺,故可以先識仁體而有所體悟、體察。因此,天理與人欲本是同行、同體,然因著心之發用或以道、或以私,而有不同結果。
牟宗三之釋為“事體”,乃是一客觀事物;又所謂性體心用,則此性亦是以客觀而命名,故牟宗三稱五峰為主客飽滿,以客觀上即為性體。如五峰言:“誠成天下之性,性立天下之有。”[7]21天下萬物萬事之有,都在各正性命之中,都是性中所有,故事體是為客觀,而性體亦是客觀。又曰:“子思子曰:‘率性之謂道。’萬物萬事,性之質也。因質以致用,人之道也?!?sup>[7]14此言率性之謂人道,人道乃因質致用,而又以性為質,故性立天下之有,而各有其性命。又曰:“或問性。曰:‘性也者,天地之所以立也?!?sup>[7]333天下萬物無非性中之物,亦無性外之物,凡天地皆不能外此,此性能立天下之有。
這里筆者想提醒的是,牟宗三所釋之“事體”,亦是性分之內之事體;若是將此體釋為性體,亦是心之性體,而心體與事體之間本能相通。牟宗三雖依天臺宗的客觀法則來詮釋五峰,但其所言“事體”,亦是此心之所貫通而為吾人之事、吾人之理,并非僅是一客觀、突兀而毫無相通于主觀之性者。雖然牟宗三一再強調,此體不為體用之體。
三、對唐、牟說法之反思
針對上述兩位大哲所說,以下提出若干反思與淺見。
(一)“心無死生”說,由伊川而來?
唐君毅認為五峰的“心無生死”說,可自伊川來。然在伊川原文只提道:“須要用便不是。”唐君毅則自己補充詮釋道:只見理,而不見生死。伊川似乎并未有這樣的意思。
(二)明道與伊川如何分判?
牟宗三區別伊川與五峰,明道、五峰屬于正統,而伊川、朱子只是“別子”。然唐君毅則合觀二程與五峰,皆為正統。筆者在此較支持唐君毅看法。
牟宗三以為,伊川的理僅存有而不活動,伊、朱亦屬重知識而不尊德性。至于伊川與其兄長明道之間則不相合,甚至大異其趣;明道、五峰此一嫡系之理則是即存有即活動的。關于這點,有待斟酌。例如當伊川病危臨終之時,門人詢問該如何書寫生平行狀之時,伊川明白表示,自是同于明道。【“[伊川]先生既沒,昔之門人高弟皆已先亡,無有能形容其德美者。然先生嘗謂門人張繹曰:‘我昔狀明道先生之行,我之道蓋與明道同。異時欲知我者,求之于此文可也?!保ǔ填?,程頤:《二程集》,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目錄第24頁)】既然伊川有此志愿欲合于明道,亦自視有所完成,則二人之學術性格不致差距太過。再者,細觀伊、朱之學,終究是要人成圣,亦非僅是成就知識;知識只是完成目標不可或缺的過程與工具。
而唐君毅所主張五峰的“性體心用”近于伊川,這樣的判斷亦有原文證成,如五峰嘗曰:“未只可言性,已發乃可言心。故伊川云‘中者,所以狀性之體段’,而不可言‘狀心之體段’。心之體段難言,‘無思也,無為也,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是也。未發之時,圣人與眾同一性;已發,則無思無為,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圣人之所獨?!?sup>[6]1378此外,唐君毅亦對五峰之師承有過一番探討,其師傳大抵屬理學一脈,諸如侯師圣、上蔡、龜山等亦皆師出程門。而五峰對伊川亦未曾有過批評,若如象山便曾感嘆:伊川之若傷我者……!五峰卻未如此。又依《宋元學案》,胡宏便被歸入程門,而此“程門”系未分判明道與伊川為二,或是各自分屬正統或別子等等。
將二程分判乃是牟宗三、馮友蘭兩位先生的做法,唐君毅并不認同。想來五峰自己亦未曾想過這類師門選邊站的問題吧!
(三)同體者,應為心體或事體?
牟宗三認為,同體云云,應指事體,而唐君毅則認為,當指心體。表面上,看似一個偏重客觀事體,另一個偏重主觀心體,然深究之,二者原可相通;唐君毅的心體,乃是相關于性的心體;而牟宗三的事體,亦是為人心所體察而得之事體,是故兩種說法并非真的相違。
唐君毅所言心體,并非一獨立者,此心系可接連至心之性、心之道,即是“性體心用”之心。而牟宗三所言事體,若就獨立的一面而言,只是物,只是客觀之理,然當某物為人所體會時,方成其為“事”;因此,既須關聯至人之心性方能成立,即非全然客觀之一邊。不過話說回來,兩種說法之初,其切入點本就不同,要將兩者相通,還須經一番詮釋方得會通為一。因此這點亦屬唐、牟之異說。
結 語
牟宗三發掘胡宏,于宋明學三系中更將之尊高,這點影響了唐君毅。唐君毅亦看重胡宏,不過對于其思想形態等判斷,則與牟宗三大異其趣。
牟宗三的分判與斷開做法,顯得清楚明了,體現出胡宏的學術特色。而唐君毅的詮釋中,有時講到心體,有時又當作性體,兩種說法之間亦似未妥善聯系,如此恐不易為人理解。也許唐君毅的做法可以視為中國哲學特色之一:圓而神而相攝相入。此不同于西學之強調二元邏輯,非黑即白,一目了然。
唐君毅認為五峰的體用說具備了伊川學的背景,這點有五峰的原文支持。他對于牟宗三所言五峰學講求“逆覺體證”、亦有“心學傾向”等并不反對,然而關于“客觀之飽滿”這點,則有其獨特看法。唐君毅所言“客觀天道”,乃是一種“感通形上學”,此形上既不說存在,亦不說不存在,只是以感通之形式存在;要須借由個人之道德體證,方能進一步上講于天、天理,而不是一開始就存在一客觀之天!此外,唐君毅亦不談五峰學之圓教義,反而認為五峰更強調察識、簡別的重要。
牟宗三的宋明分系有其優、缺點,而唐君毅的分系并不明顯,亦很少被強調。在《哲學論集》里,他曾提到可以分為重理、重心與重氣等不同派系,然又依于蕺山的“五子連珠”說,而謂彼此間可以連珠而道通為一。至于五峰本人的學問形態,應當包含了心學與理學。所謂心學,則五峰可往象山走,這點可與牟宗三所說“五峰傳象山”相合;但唐君毅認為包括明道、伊川、五峰等都包含了心學與理學,這點便與牟宗三大不同了。
【 參 考 文 獻 】
[1]鐘彩鈞.明代程朱理學的演變.臺北:臺灣“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2018.
[2]朱熹.朱子全書:第17冊.修訂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3]牟宗三.心體與性體:第2冊.臺北:聯經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2003.
[4]牟宗三.心體與性體:第1冊.臺北:聯經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2003.
[5]張載.張載集.北京:中華書局,1978.
[6]黃宗羲.宋元學案.北京:中華書局,1986.
[7]胡宏.胡宏集.北京:中華書局,1987.
[8]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
[9]唐君毅.中國哲學原論:原性篇.北京:九州出版社,2016.
[10]程顥,程頤.二程集.北京:中華書局,1981.
(編校:龍 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