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露珠的聲音（組詩）

一家子

運草車根本不知道

自己拉載著

一車顛簸的夕光

崎嶇的山徑上，鳥聲碎了一地

駕車的那個男人，盡量讓身子后仰

兩只腳在路面上

留下長長的傷痕

他的女人，跟在夕光的后面

用一根繩子

托著快速下行的車子

她把自己身體的重心盡量抬高

卻讓一頂草帽

晃蕩著，像逆風而飛的鳥雀

他的孩子，蹲坐在篷草上

像劃浪的少年

不時張開手臂

作飛翔狀“像是對風的一次次描述”*

好像他有用不完的快樂

他根本不知道生活中有平川

也有絕壁

圈里臥著的兩頭牛

安然地反芻著

它們從不擔心鞭子

會落在自己的身上

它們相信，今夜的月光

照樣會從高窗上瀉落進來

*江一浪詩句。

在格爾木，宿于涵洞

投石問路

我耽擱了誰的前程

那一日，戈壁風起。連鳥雀也迷失了

空中的道路

那一日，去往格爾木的路途

藏進了誰的帳篷

最遠的遠方是拉薩

最親的親人是一碗熱騰騰的奶茶

雪峰在風里忙于奔跑

留下了混沌的黃昏

沒有牛羊，暫且把奔跑的石頭當作

沒有避風的家，暫且把路基下的涵洞當作

寒磣的語言

無法描述一條用命換來的木柴

點燃它吧，可以抽支煙卷

也可以伸出僵硬的手臂

還有多遠

大風不會告訴。埡口的提示牌也不會

而天空荒涼

遠行的火車，更荒涼

只是長鳴的聲音

像星子一樣溫暖

木椅上睡覺的老人

陽光懶散地照在木椅上

樹木的陰影

緩慢移動著

那位瞇著眼睛的老人

將拐杖立在身邊，敞開衣襟

露出黝黑的皮膚

像一塊經年的樹皮

腳邊，有一把幾乎要散架的馬扎

上面放著斑駁的黑色眼鏡盒

在下午安靜的時光里

多像一幅剪影

沒有人輕易去打擾他

偶爾他會猛地抬一下頭

接著繼續低頭睡去

仿佛一個被時光遺忘的人

偶爾飄落的樹葉

僅僅能驚醒他衣服上的浮塵

他那么安靜

似乎放下了一切

而身后的草地里

無數朵蒲公英，卻開出了它們

這個初夏最絢爛的花朵

聲音

這一粒粒甜甜的聲音

來自于露珠的嗓門

比風還輕

所能觸摸到的，除了

潮濕，滋潤我們行蹤的

還有幾聲軟軟的鳥鳴

草地上，聲音的集聚地

每一步都會叫醒不同的聲音

在每一粒聲音里

我們都可以獲得撫慰

霞光遍地的時候

我們坐在水邊，看流水洗著石頭

“人世緊迫”，但在這一刻

肉身清爽

在聲音的翅膀上

我們似乎有了波動的光斑

那么輕，那么亮

蘆葦

去冬被刈割的蘆葦

現在已經長高了，青綠一大片

池塘里黑污的水

足夠它們繼續長高

刈割它們的老人

卻沒有活過這個冬天

我想，鳥雀們早已記不起他了

它們喧鬧著

在葦草里起起落落

它們在乎這一片天地

即便有幾次，我想徹底趕走它們

也沒有成功

沿著池塘邊走走

我像一枝被風吹動的蘆葦

我也有長高的愿望

現在，這一米七的身子

已經無法看到

小城以外的生活

再過幾年

我也會徹底忘掉他

而這片蘆葦，不出意外

它們還會像現在這樣，仍藏著一座

鳥聲的海洋

黑河岸邊

河的對岸，成片的胡楊林

開始拋灑黃金

河的這岸，莊稼剛剛收完

還沒有來得及運走的

堆成垛子

像一群群勞作間隙，蹲下來

抽煙的鄉親

河水輕緩。河床上偶爾露出的石頭

撩起一把把浪花

不斷地拋出去，像拋灑種子的父親

河岸蜿蜒。寥落的蘆葦開始枯黃

但鳥聲時不時會傳出來

喧嚷的黑河兩岸

閑下來的土地上，正是秋菊綻放的好時節

經年流淌

黑河似乎早已習慣，秋風里的成群水鳥

快速掠過水面

波瀾不驚的晚夕

磨損著千年不老的祁連

抱薪晚歸的村婦

隔著河面，與對岸牧羊人聊著家常

千里河西走廊上

一輛綠皮火車，正拉著一車夕輝

悠然遠去

【作者簡介】惠永臣，本名惠永琛，男，1970年生人，甘肅鎮原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甘肅詩歌八駿”之一。出版詩集《時光里的陰影》《春風引》，詩歌、散文發表于《詩刊》《中國作家》《解放軍文藝》等刊，曾獲甘肅省第五屆、第六屆黃河文學獎等獎項。

責任編輯烏尼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