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首牛

1964年，我媽媽買了一臺“西湖”牌縫紉機，當時中國的名牌是“飛人”牌，那個不好買，即使“西湖”牌也算一個大件。而我媽買它是因為自己會用，至少自家5口人的衣服可以解決大部分了。同時，也可以為他人做點針線活補貼家用。離開北京前，家里原本考慮處理了，但是媽媽想到農村肯定需要這東西，不怕麻煩，堅持裝木箱經過火車托運、長途汽車、農村馬車一路帶到了生產隊的一間土房里，果然，這不僅是全村唯一的縫紉機，還深刻地影響了我們家的生活。

村里沒有電話電視，但是沒有一條消息會錯過。來自北京的一家有個縫紉機的消息瞬間傳遍全村，在那個全憑手工縫制的年代，“機器”一詞有著無限的魅力甚至魔力。人們懷著無比羨慕、渴望的心情帶著一塊塊布料外加祈求的眼神紛至沓來——只有一塊布料，其他的線、扣子乃至怎樣裁剪一律不知。我爸媽都是天生善良的人，以本善應對坎坷，以陽光應對黑暗，從來不會說“不”字。媽媽用這臺縫紉機給村里人做衣服，自己裁剪，搭著線，點著煤油燈夜戰，按時給人家縫紉，不合適就改，而且必須按時——不是孩子結婚就是新年要穿，往往都是扎堆做，這家要，那家也要，來的時候三三兩兩，完成的日期卻是已定的，只有加班做。對方取衣服時帶兩個雞蛋或者一把菜，因為沒錢，大家都沒錢，也就沒法開口說要錢。后來，由于媽媽做衣服的數量、質量一直在提高，其中一家人送了一只小豬羔子，我們照例養著準備過冬。到了夏季，豬還是“克朗豬”（沒有育肥的架子豬），只有骨架個頭，沒有肥膘，要到秋季才開始抓膘。這時我們家西院的鄰居正好要給兒子辦婚禮，婚禮需要殺豬，但他們家的豬舍不得殺，要留著過冬，就提出能否拿牛犢換豬。我們家沒有牛，很想試試，而且鄰居提出來了，也不好拒絕。

牛犢和豬羔不知，我們已經替它們決定了命運。因為是鄰居，他們提出把兩家中間的籬笆柵欄打開一個小門，到了飯點我們不喂豬，他們準備豬食并發出“嘮嘮——嘮嘮”的召喚聲，我們這邊把豬往他們家轟。開始我看到豬這樣，很難受很心疼。經過幾天的軟硬兼施，豬成功地平移到鄰居家，畢竟，對豬而言，只要有吃的，不必在乎道德層面的事情。那牛犢仍在哺乳期，所以就留在他們家直到斷奶。

豬轉移了，我們的籬笆門也關閉了。不久，經過突擊抓膘，豬肥了，他們的婚禮也辦了，一切恢復平靜。但是牛犢還在他們家院子里吃奶，寸步不離地跟著母牛。豬肉已經吃完，從記憶里消失，唯有那牛犢日漸茁壯，他們有點心痛，有點反悔。見到我們也是哼哼唧唧，閉口不提牛犢的事。這不行啊，我們的豬已經獻身了，你們說話不算數啊？勉勉強強，到了秋天，我們就把牛犢牽回家里，拴住它，讓它認識新家。我們得到了一頭牛，是當年的母牛犢，一頭灰色的毛茸茸的小家伙。

我們村是半農半牧地區，各家都有一些牛羊馬，統一交給隊里指定的牛倌放，早晨他過來挨家挨戶收攏，各家開門放出來，晚上牛羊們進了村就自動回家了。其他的勞動力集體干農活，播種、鏟地、收割、打場。我們的牛犢也隨大流，早出晚歸。一般情況下，母牛2到3歲就可以懷孕，由于跟群放養，我們不知道它何時懷孕了，跟的哪個帥牛哥，總之，肚子大了。

小牛犢也是母的，而且都是灰色，母女倆簡直同款。這是我們家的“首牛”。母牛是第一次生產，我們家難免手忙腳亂。但是幾天就完全習慣了。母牛頭幾天下的奶非常濃，是乳黃色的，被稱為“初乳”。可能是母牛產奶的渠道還未暢通，也可能是讓小牛犢在頭幾天里迅速補充營養，到了二胎三胎時母牛的奶就沒那么濃了。

媽媽好像自然就會擠牛奶了。頭幾天母女不分開，也不把母牛放進大群，讓它在家享受坐月子的全休待遇，草也供得充足。小牛犢臥在草堆上，母牛不停地舔它，之前還濕漉漉的身上都干了，成為軟茸茸的細毛，摸上去又細又滑，熱乎乎的。媽媽只擠了一點點牛奶，大概有一斤的樣子，其他都讓牛犢盡情地吃。我們用紗布過濾后燒開初乳，第一次嘗到了自家牛奶的鮮味。

此后的一年里我們都有牛奶喝，而且還可以喝到酸奶，吃到奶豆腐、奶皮子。

夏天的牛奶擠完了過濾一下，蓋上紗布防止蒼蠅之類的，再放在屋里的安全角落，第二天自然就凝固了。凝固的過程是自然分離：乳黃色的油脂（蒙古語“烏乳饃”，有些地區稱“哲嗨”）漂在上面，約筷子般厚，下面瓷白色豆腐腦般的就是酸奶，清鮮微甜，十分可口，也是耐饑解渴的上品。我可以拿著水瓢盛兩大瓢喝個夠，還可以酸奶拌炒米、炒面。酸奶多了喝不完的時候就不能繼續放著，它會繼續發酵，變硬、分離，成為白色的硬塊和黃色的酸汁，所以必須做奶豆腐。

媽媽把酸奶倒入熱鍋里，小火燒著，酸奶開始繼續分離，乳白色的部分變稠，淡淡的黃色汁兒越來越多，用笊籬按住白色的稠酸奶，用勺把黃汁舀出來，反復多次。直到黃汁完全沒有了，剩下的白色部分越來越稠，黏到不使勁轉動就粘鍋的程度，這時候要加快速度，順時針方向在鍋底里轉動，在確認沒有黃汁，快要粘鍋的時候舀出來，盛到盤子里，按平整，如果有吉祥的蒙古文字或圖案木頭模具更好。過一會兒確認它硬實成型了，再扣出來放在蓋簾上拿到外面曬。約十斤酸奶可以做一斤奶豆腐。奶豆腐可以隨時吃，冬天沒有牛奶的時候含在嘴里，既是好吃的珍稀營養品，也是冬天里的一絲暖意。

奶皮子就是牛奶上面的油脂“烏乳饃”，酸奶上面的“烏乳饃”是粘稠的、乳黃色的，這部分放在熱鍋里用小火熬著，要不停地拿鐵勺轉動防止粘鍋。眼看著開始分離，上面清澈金色的是黃油，底下的是油渣，太香了，蘸著貼餅子，拌上炒米、炒面，美味無比。黃油是超級營養品，可以放很長時間，怎么吃都行，是蒙古白食里的金字塔尖。在牧區，在缺醫少藥的時代，熟黃油不僅是營養品，還兼有藥物作用。

牧民還發明了另一種奶皮子：干奶皮。利用秋季牛奶粘稠的特點，生牛奶直接入鍋小火熬，牛奶自然形成奶皮，隨著加熱時間的變長，奶皮越來越厚，根據火候停火，放置半天。冷卻后找根筷子從鍋邊伸進去，從正中間挑起來，筷子般厚厚的奶皮立刻呈半圓形，外面是發泡狀的奶皮，里面是柔軟的油脂。放置在蓋簾上或平盤里，慢慢凝固成型。大小根據鍋口而定。這樣的奶皮一般稱干奶皮，蒙古語稱“哈塔森——烏乳饃”。它也是白食中的上品，可以存放很長時間，掰一塊吃，香而不膩，甜香并舉。

夏天牛奶比較稀，而且要做奶豆腐、賣牛奶，所以做奶皮子的任務就落在秋天，這是千百年來游牧生活的經驗總結。如今為了市場流通、食品交換的需求，夏天也開始做奶皮子了，只是有點薄，但無妨，畢竟，只要是奶制品一律受歡迎。

當年，因為政策的緣故，自家有牛的日子沒多久，兩頭牛就被充公了。然而，牛兒們不知。每天照例回到門口。我們的院子是東西兩道土墻，中間的大門是兩根木桿，雞和豬可以在底下穿行，小鳥可以在高空翱翔，唯一能擋住的就是我們的牛。平時大牛回家來，是奔著牛犢來，充公之后我們把牛犢還給了母牛，如今它帶著牛犢來，我們流著眼淚狠心地不把木桿拿掉，它進不來，也問不了為什么。就這樣，它們母女倆趴在大門口，反芻著，像是沒事一樣。晚上我們沒讓牛進來，自然也沒有擠奶，第二天早晨也是這樣。它們起來甩著尾巴，慢慢地走向西邊的草原，草原離家只有幾十米，我們看得見它們，它們也看得見我們，看得見家——但這個家不屬于它們了。

就這樣，連續很多天，它們來，我們假裝看不見，它們走，我們在心里看得清。春天到了，又是五畜產仔的季節，此刻我心愛的牛卻遭受了滅頂之災！

一般情況下wtuEGbIeg1/UAHNy8iBBtGsL26o+lsJDtebYsE6xYlk=，母牛會自己生產，然后起來不停地舔舐牛犢，直到小家伙自己站起來聞著奶味找到乳頭，生命之旅就開始tOhTSxTTrfuM9ggtRUEnEhylwTQdh+Dfti6pdcaKV+U=了。少部分情況是牛犢很大，而母牛的生產并不像人類那樣有優越的條件和精準的預產時間，難免遇到難產，此時如果主人在場，就會幫助解決，讓母子渡過難關，我們的灰牛恰恰遇到了難題。我看到了，它在草地上臥著，屁股那里有個東西鼓著，當然是牛犢了。我不敢過去，只能在遠處看著，告訴了媽媽，媽媽說，可憐的，我們能怎么辦呢？隊里不讓管呀……一下午，牛都沒有生出來，天黑了，我只好回家，懵懵懂懂地睡去。

第二天早晨，我來到草場上，我們的牛連同那條未見世面的牛犢一同死去了。之前的牛犢已經兩歲，徘徊在母親身邊，搖尾，甩頭。

我們家的首頭母牛、首個牛犢，還有未出生的新牛犢，總共兩條半生命，永遠地離開了我們家，從此我們再也沒有牛了，剩下的只有眼淚和記憶。此后，我多次回到草原，報道過《收獲在春天》，發現了農耕的收獲在秋天，游牧的收獲在春天。雖然我完成了攝影報道，拍到了不錯的照片，但腦海里縈繞的、浮現的，還是我們那兩條半心愛的、可憐的灰牛。

【作者簡介】巴義爾，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民族畫報》原編委、蒙古文版編輯部原主任，高級記者。

責任編輯麗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