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北陸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驟快的那幾拍,仿佛風吹黃葉,又像是曇花一現,所以心底才能如此的驚天動地,再無法否認。
楔子:海南A站
一棵老齡樹死亡了。
它是這片地上最為優勢的樹種,一經倒下,林冠層便出現了空隙,為底下萬千的植物提供新生的可能。
海南A站就建立在這片林窗之地上,是一個野外科學觀測研究站。
闞月送去年年底剛來的同事離開時,對方沒忍住,多勸了她一句:“大家都走得差不多了……你還打算留在這里?”
她只是笑笑,滿不在意:“會有人愿意上山的?!?/p>
第一章 山腳農家樂
海南這個地方太熱了,離海南島越近,紫外線照射和海風帶來的濕熱感就越重。
面包車開到中部山區后,林北陸叫停司機,讓同事張越先去目的地,自己則下車找了家理發店,將半濕的短發又剪短了一截,隨后才趕去山腳下的農家樂。
林北陸剛下車,就在農家樂的門口看見張越和一個女人有說有笑,后者站在一輛摩托車旁,手里還抱著一個安全頭盔。
張越這人很不著調,此刻一本正經地跟林北陸介紹:“這是A站的闞月。”
等私下時他又換了一副說辭:“那個叫闞月的真厲害啊,一畢業就來這兒了,我聽農家樂老板娘說,她除了摩托車,還會開拖拉機呢!”
之后兩人要上山,張越坐了同行護林員的車,生怕闞月把摩托車開出拖拉機的狂野和奔放來。而林北陸無所謂這些,可他走近闞月時,對方卻遞了自己唯一的頭盔過來,還叫了一聲:“小哥,這個給你。”
林北陸沒接,但闞月說:“你戴著吧,如果發生意外,我學過側翻滾,摔下車后能保護頭部?!?/p>
潛臺詞:我能保命,但你不行。
原本覺得這里又熱又悶又濕,正在煩躁的林北陸愣了一下,被迫接過了頭盔。他忽然覺得張越有句話說得挺對,闞月這人確實挺特別的。
闞月是A站第一梯隊的重要研究員,林北陸這趟來主要是為了配合她進行自然科普視頻的拍攝工作,張越則專門負責對接闞月平日的搭檔。
上山的公路或者小道,大多彎度大、坡度高,但是闞月開車很穩,林北陸坐在她的后座上,幾乎沒有感受到過顛簸。闞月唯一一次急剎,還是因為有一只灰兔突然從草叢跳竄到了公路上。
林北陸控制不了慣性,下巴直接磕到了闞月的頭頂,帶出了兩聲悶哼。
這個頭開得很不好,尤其是海南島受赤道海洋氣團影響,全天高溫,讓人想不煩躁都不行。
但林北陸抱怨歸抱怨,到目前為止他還不覺得這份工作是個苦差,直到晚上才反應過來不對勁。
這里熱到讓人頭腦發昏也就算了,蚊蟲還多得要命。
先前他隨口問過闞月一句:“你們這兒蚊蟲多不多?”
闞月欲言又止。
林北陸又換了個問法:“那個頭呢?”
闞月直接轉移了話題:“你怕蟑螂嗎?”
“不怕,怎么了?”林北陸皺了下眉,看見闞月好似松了口氣,喃喃道:“那就好?!?/p>
結果當晚林北陸回到農家樂后,突然感覺左腿很癢。他撩起褲子一看,才發現小腿上面起了兩個又紅又腫的大包,而右腿腳踝不知道什么時候被螞蟥咬了一口,紅血直流。
也是這時候,他突然明白了闞月那個蟑螂的“比喻”。
雨林的蚊蟲和南方蟑螂一樣,又多又大。
林北陸立馬下樓找農家樂的老板娘要了兩斤艾草,一口氣全熏了,人被嗆得雙眼通紅,蚊蟲倒是依然瀟灑。
嘖。
林北陸失眠了一整個晚上,想不通這么要命的活怎么會砸在了自己頭上。
第二章 雨林監測樣地
因為頭一晚上沒睡,第二天又得早起,林北陸的薄眼皮直接腫出了雙層褶子。
按照計劃,闞月今天要帶林北陸等人去一趟雨林深處,拍攝A站新建立起來的監測樣地。
看見林北陸的第一眼,闞月就問了:“你還好吧?”
林北陸個子高,低頭掃了闞月一眼,沒忍住嘲諷道:“好,沒被‘蟑螂’咬死,還能喘氣?!?/p>
聞言闞月干笑了兩聲,立馬找了藥膏給他。
但是林北陸沒想到,他前腳剛提到蟑螂,后腳進雨林時就遭到了報復,一只渾身油亮且巨大的蟑螂直接竄到了他背上。
闞月反應極快,一把抓住了它,換來張越極為兇猛地倒吸了一口冷氣:“嘶,牛啊。”
與此同時,林北陸的目光緊緊地落在了闞月身上,表情復雜,再沒了什么嘲諷的念頭。
徒手抓蟑螂,可真有她的。
不僅如此,闞月還貼心地告訴林北陸:“這里的生態環境很好,所以你之前可能沒有見過這么大的蟑螂,如果怕的話可以隨時找我,我幫你趕走它。”
林北陸沉默兩秒,說道:“我比你高了一個半的頭。”
闞月不明白他為什么突然提到了身高,但還是熱情地點頭附和道:“是啊是啊,你好高啊?!?/p>
他斜斜地看了闞月一眼,繼續大步往前走時,將后半句補充完整:“不是被嚇高的。”
抓蟑螂而已,誰不敢?
可林北陸不知道的是,闞月敢徒手抓的東西,遠不止有蟑螂。
等到達目的地后,張越等人去另一邊拍攝植被,闞月留在原地,檢查監測系統是否受損。
這片樣地主要是為了監測猿類的行動軌跡,所以有好幾個紅外夜視監測儀都被放在了樹上。
林北陸回頭時,剛好看見闞月擼高了袖子,雙手一張就打算爬樹。他快步上前一把扯住了闞月的背包,震驚且疑惑:“你怎么什么活都干?”還什么都會?!
闞月剛要解釋,林北陸就把攝像設備全都塞到了她的懷里,扯開了礙事的外套就要往上爬。這種情況下,他但凡還能喘口氣,就不能讓女生自個兒爬樹干活,然后他在一旁看樂子。
“小哥——”
林北陸沒回她,直到夠到粗壯的樹木分枝,有了落腳點后,他才低頭看了底下的闞月一眼:“你要檢查的儀器在哪里?”
檢查完之后,又磕磕絆絆地下樹。
……
這么上下一趟,林北陸難免不會被樹皮刮傷手肘。
事后闞月準備幫他處理一下傷口,林北陸剛想說這點傷還沒螞蟥吸血來得嚴重時,對方忽然開口,回答了他上個問題:“我也不想什么活都干,但沒辦法。”
林北陸垂眸,視線剛好落在她的臉上。
她額頭上是細密的汗,眉眼也被熱氣浸濕幾分,在鏡頭視角下像是一塊溫水細磨的徽州墨。
林北陸的鏡頭里裝過無數人,形形色色,但從沒有一個人像闞月這樣,幾乎全能。
她說:“如果我想保護一個東西,那我一定要在保護這個行為的基礎上,做更多的事?!?/p>
如果要守護珍寶,那勢必要學會對抗掠奪者,否則無法達成目的。
林北陸揶揄了一句:“你把自己當成什么了,保護公主的騎士?”
闞月認真地思考了一會兒,回答道:“應該是惡龍更貼切吧,又要搶公主,又要守護寶藏,還要趕走騎士和王子……要學的東西比騎士多多了?!?/p>
聞言林北陸沒忍住彎起了唇角,腦子里忽然冒出兩個莫名其妙的想法——
怪不得她會開拖拉機。
以及,他忽然有點想坐闞月開的拖拉機。
上午的拍攝工作結束后,林北陸隨口把這個想法告訴了張越,后者沉默良久后,驟然醒悟道:“你心里打什么算盤呢?就算你從拖拉機上摔下來,該干的活還是得干,別想當大爺!”
林北陸冷笑一聲。
第三章 真的很特別
科普拍攝工作上四休一,這幾天林北陸和闞月的配合還算順利,但關系之所以有所大的轉變,還是因為休假前的這一晚。
大家商量要去山下碼頭聚餐,林北陸沒去,留在農家樂里趕著導片審片,中間還抽了個時間去洗澡。
結果他剛脫掉上衣,正要擰花灑時,腳下一軟,再低頭時直接和一條黑黃相間的蛇對上了眼。
心里罵了句臟話,三角頭的蛇,還可能是重點保護動物。
林北陸的太陽穴瞬間突突疼了起來,一動都不敢動。直到兩分鐘后闞月來了,才有所緩和。
闞月沒去聚餐后的KTV,而是幫林北陸打包了一份燒烤回來。外頭門沒鎖,她聽到喊聲進屋后,就在浴室門口看見他踩著一條蛇,渾身僵硬成了木頭。
“你去報個警……”好不容易有個人來,林北陸找場外救援的話還沒說完,就見她直接進來了,貌似還想上手抓蛇,語氣陡然不穩了起來,“還不離遠點?你不想活了要抓蛇?!”
然而闞月已經靠近蹲了下來,輕輕拍了下他的褲管:“你抬抬腳,這蛇沒毒,但是要被你踩死啦?!?/p>
網上有很多判斷蛇有沒有毒的方法,看蛇頭是不是三角形大概是流傳最廣的一種,還上過教科書,但這個判法有錯,毒蛇未必都是三角頭,反之亦然。
闞月打算把蛇放生,因而林北陸把上衣又套了回去,說道:“我和你一起?!?/p>
兩人把蛇放生之后,林北陸才終于松了口氣,直接坐在了路邊的大石頭上,任由晚風從周身繞過。
他“喂”了一聲,問闞月:“你怎么在這個地方待下去的?蚊蟲多死了,下水道還能鉆出蛇來。”
“我有一個同事也是像你這么想的,他前幾天剛離職。”闞月笑笑,聲音在風中回旋出悅人的清澈感,“但我喜歡各種動物,不管是微小的,還是龐大的,都自有其魅力?!?/p>
說到這里,她偏過頭看向林北陸,提道:“你是不是不知道,這次科普宣傳的活動,是我向上面申請來的?!?/p>
這倒沒有。
林北陸從張越那里聽說過一次,沒多在意,因為倒霉的工作已經砸在了頭上,跟蚊蟲一樣沒法躲,只能認了。
闞月繼續說了下去:“我在申請報告中提到了你,希望你來擔任這期視頻的攝像師。”
林北陸當場愣住,想說的話在嘴邊繞了一圈,又硬生生地塞了回去,變成:“你認識我?”
其實也不算認識。
林北陸所在的單位和A站有長期的合作關系,闞月曾經在找資料寫報告時,在官網里看見過他拍攝的視頻,除了人物外,最多的就是動物。
她說:“你拍的兔猻很可愛,又踩尾巴又打哈欠……”說完,她還伸手比劃了一下當時兔猻的動作,“從視頻里能感覺出,你很喜歡動物?!?/p>
這多好啊。
闞月興致勃勃地和林北陸聊了許久,而林北陸累得頭暈,難免走神,直到闞月說了一句話,他才驟然清醒過來。
她說:“萬物有靈?!?/p>
他頭疼得按了下腦袋,飛快反駁:“蟑螂那些東西沒有?!?/p>
再然后他就聽見闞月笑了出來,還說了一句:“對了,我從張越那里聽說,你想坐一下拖拉機?下周剛好有拖拉機進山,我載你吧?!?/p>
一聽這話,林北陸立馬抬頭,然后撞進了闞月的眼里。
她笑得燦爛,比得過黃花揉碎的月色。
鬼使神差地,林北陸在心里罵了張越一句,但沒有拒絕闞月。
“好?!?/p>
不知道這是不是因為,會開拖拉機和會徒手抓蛇及蟑螂的人……真的很特別。
第四章 退耕還林
闞月說下周會有拖拉機進山,其實是為了退耕還林這件事。
從2002年起,海南島開始實施退耕還林工程,闞月入職A站接手的第一份工作,就是調查耕地面積,協助林業局的人一起播種樹苗。
張越跟林北陸沒皮沒臉地笑了好一會兒:“行啊,沒想到你的愿望這么快就要實現了,加把勁兒,好好體驗一下坐拖拉機是什么感覺?!?/p>
能有什么感覺,不就是顛嗎?
林北陸沒接話,又冷笑了一聲,直接轉頭去找闞月了。
闞月確實會開拖拉機,當初為了工作方便,她特地去考了G證。
見林北陸來了,闞月把一個軟乎乎的坐墊遞給了他:“待會兒坐車的時候,你用這個墊一下就不會那么顛了?!?/p>
她的笑和那天一樣,但林北陸卻覺得有哪里不對勁,以至于他愣了一下,接過坐墊后,才發現它的顏色是一片嫩得要命的粉色。
再次被特殊照顧的林北陸欲言又止,而這一止就止到了他坐上拖拉機的時候。
拖拉機后面拉著近百棵小樹苗,沒位置坐,林北陸只能和闞月一起坐在前面。
不知道是拖拉機太顛,還是其他原因,這么一路下來,林北陸感覺自己的心跳速度貌似越來越快,可能是暈車,在吃了闞月大半包的酸橄欖后也不見好轉。
更讓林北陸頭疼的是,他干了一件要命的事。
闞月說:“給我一顆橄欖?!?/p>
他想也不想,直接把橄欖遞到了闞月嘴邊,與此同時闞月伸出了自己左手。
旁邊有一輛車剛好駛過,張越從車窗探出了頭,嗓門大得可以上村口當喇叭:“好你個林北陸??!你這是在坐拖拉機還是在談戀愛,算盤原來打在這兒呢?!”
闞月下意識想要解釋,結果一張口,差點咬到了林北陸的指尖。
橄欖的清香和酸澀,就這么輕飄飄地從她唇邊擦過,留下過于難忘的記憶。
再然后林北陸手一抖,這顆倒霉的橄欖直接掉了下來,滾落在泥路里。
之后兩人一路無話。
拖拉機開到目的地,林北陸看闞月下車后,他才跟著下車,然后第一時間找到張越,按著他的肩膀,把人逮到了旁邊的樹下。
“剛剛你喊什么?人都給你嚇跑了!”
張越樂得要命,笑了半天才說:“人跑了你就追啊,女生臉皮薄,你也跟著???”說到最后,張越還來了一句,“她逃你追,這不就插翅難飛了?”
林北陸本來是找張越秋后算賬的,結果被他這么一打諢,話題瞬間變成了怎么追人。
這個插曲雖然很快就過去了,但到了晚上,林北陸突然反應過來一件事——
他為什么要追闞月?
但是如果不追,后悔的人一定是他。
今日份的拍攝工作結束后,林北陸回到了農家樂,房間蚊蟲依然多到泛濫,但他無心熏艾草,滿腦子都在琢磨自己的心思,意識到某些心緒的萌芽后還驚了半晌。
他一開始抱怨最多的是這份工作的累人,可在知道推薦人是闞月后,他卻一點脾氣也沒有。
張越看出端倪,畢竟這年頭沒人能對著電腦發呆,十幾秒的片子,硬是審了七八分鐘。只是他還沒來得及問兩句,林北陸就開口了:“心跳紊亂是怎么回事?”
聞言張越笑得更歡了:“怎么回事,你不是知道嗎?難不成你有心臟病啊?!?/p>
不就是喜歡唄,還能是怎么回事。
第五章 臺風過境
喜歡這種東西,林北陸不認也得認。
他抓心撓肝了好幾天,還刻意避開了和闞月的獨處。
工作時產生的喜歡難以分辨是否足夠真誠,畢竟合作走獨木橋時,對誰都容易產生依戀的情緒,而這一切直到拍攝工作的最后一天。
天不遂人愿,或者說天太遂緣分。
早上剛進A站,闞月就收到了紅外監測儀發來的圖片訊息,一只長臂猿的腰上長了疙瘩,于鏡頭前匆匆一晃,像是外傷,又像是腫瘤。
林北陸一來,就見她帶著醫療箱,火急火燎地往外趕。他扣住她的胳膊,問完緣由后脫口而出一句:“最后一場拍攝了,一起吧?!?/p>
今天過后,他們之間的科普合作也就此正式告一段落。
闞月一愣。
之后在進山時,林北陸才聽見她故作輕松地回道:“你也要下山了啊?!备莻€離職的同事一樣。
林北陸不知道該說什么,想多看她幾眼,但目光又左右游移,胸口燥得要命,像是在敲鑼打鼓。
而他這一沉默,就幾乎沉默了一整個早上。
因為那只長臂猿死了,腰部的疙瘩其實是紅腫的傷口。闞月找到它的時候,尸體還有點溫熱,大概是從樹上掉了下來,身體有些撕裂,模樣不太好看。
林北陸粗粗掃了一眼,心頭難免咯噔,但讓他感到震撼的還是闞月接下來的舉動——
她戴上手套和口罩,拿出醫療箱里為救治而準備的針線,幫這只離去的長臂猿簡單縫合起了傷口。
最后她猶豫了下,沒有將它帶回A站做成標本,而是把它葬在了樹下。
長臂猿一生幾乎不會下樹,除了死亡。
林北陸知道她會很多,但不知道她還會縫合傷口。
她紅著眼,隔著口罩吸了好幾下鼻子,嗚嗚咽咽。
林北陸蹲在闞月身邊,幫她挖土又幫她掩埋,最后輕聲說道:“哭出來會好一點。”
得多喜歡動物,又得懷著多洶涌熱烈的感情,才能像她這樣堅持?
林北陸不明白,就像他不明白女生的眼淚為什么會這么多,只是靠著他的肩頭,小聲地哭泣,也能燙濕一片。
第六章 一兩百年
總有什么東西,比十四行詩里的月光還要清澈。
林北陸等闞月不哭了,才伸手用指骨蹭掉她掛在眼尾上的淚珠。
闞月也在這時開了口,茫然道:“是不是我做得不夠多?所以才保護不了長臂猿,它們只有三十多只了啊,已經極度瀕危了……”
他想了又想,最后拉住了闞月微微顫抖的手,給以自己的答案:“有很多事情,即使我們付出一百倍的努力,也做不到力挽狂瀾,能把人事盡完全,其實就已經是種圓滿了?!?/p>
“盡人事,然后聽天命嗎?”她抬頭,眼圈還透著濕淋淋的紅。
“當然不是,那太消極了。”林北陸輕輕抱住闞月,拍了拍她的頭,像曾經拍那只兔猻一樣,小心又溫柔,“除了聽天命,還有人眾勝天。大自然會做出自己的選擇,也會看到你的保護。”
還有一句話林北陸沒有說,在保護雨林、保護動物與植被的這條路上,闞月永遠不會是一個人。
也許永遠會有人下山,但山上永遠不止一個人。
而與長臂猿這次意外一同登島的,還有一場暴烈的臺風。
闞月才剛剛平復好情緒,天一沉,風就把厚云里的雨刮了下來。雨來得洶涌,林北陸扯了衣服給闞月當雨衣,兩人跑了十來分鐘才到附近的野外綜合樓。
張越等人發來的信息也隨之跳了出來。
原本路經瓊州海峽的臺風突然轉向,并以極快的時速登島。先前他們在沒有信號的雨林區,收不到消息,然而等收到時也已經來不及撤離,只能暫時被困在樓里。
綜合樓老舊,狂風暴雨這么一吹,不管是室外室內都是一片潮濕的昏暗。
他們找了間沒鎖的會議室,可剛進去沒多久,玻璃窗就在狂風的哐哐作響下碎成了渣。闞月離得最近,林北陸把她扯進懷里時,一個腳滑,連人帶她摔在了地上。
緊接著,身下的地板忽然晃動了一下。
林北陸驚疑:“地震?”
闞月也不清楚地板晃動的原因,爬起來后又往窗邊站了站。林北陸擔心有近雷,不得不上前把她拉遠一些:“離那么近看什么?”
闞月指了指窗外,說道:“應該不是地震,剛剛有一棵樹倒了。”
話音剛落,風又來了,無數雨水蓋了他們一臉。窗外白光驟亮幾道,近乎同時,雷聲炸響在了耳邊。
闞月被雨迷了眼,又被嚇了一跳,慌亂間要撞到邊上貨架時,林北陸下意識把她拉進了懷里。
雷聲和風聲接二連三,而林北陸捂住了闞月的耳朵。
可闞月的話卻沒有停:“一棵大樹倒下后,林窗就出現了,底下的樹木會競爭頂上的陽光,然后生長拔高……很快就會覆蓋林窗,讓一切恢復原貌?!?/p>
他問:“很快是多快?”
闞月在他懷里抬起了頭,眼里還有淚光,聲音卻十分溫柔:“一兩百年?!?/p>
多快啊,只要一兩百年,這里就會改天換地,迎來這片土地上新的生機和祝福。
與此同時,林北陸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驟快的那幾拍,仿佛風吹黃葉,又像是曇花一現,所以心底才能如此的驚天動地,再無法否認。
他問闞月:“你很喜歡林窗效應?”
“林窗會翻倍提高樹木更新的密度,帶來無數新的可能。透過林窗看星空,是最接近月亮和過去的時候了……”說到這里,闞月又想起了那只長臂猿,眼睛忽閃,“也許你是對的,大自然有自己的選擇,而我們可以在選項上做更好的詮釋,讓它看到?!?/p>
林北陸有些出神地看著她。
她在感慨,而他在心動。
之后風停雨停,臺風登島又離島,還天色清明。
林北陸拉著闞月的手,她領路,而他帶著她下山。也是在路上,他告白了。
“我喜歡你?!?/p>
“闞月,你能不能給我一個追你的機會?”
他停頓幾秒,抬頭不敢看闞月驚訝的目光,但也沒有松開她的手,而是咳嗽了一聲,低著嗓音說:“如果追不到,那也是我技不如人。”
但是如果追到了,那就是天賜良緣,不必再等一兩百年。
闞月沒有第一時間給林北陸答復,他渾身濕透地回到農家樂時,才收到了一條消息。
月亮:好啊。
第七章 看林窗月亮
林北陸和闞月在一起了,但剛開始就是難熬的異地戀。
他的工作性質注定了要各地拍攝,而闞月如果沒有特殊情況,一般都是待在雨林里,很少有下山的機會。
林北陸和張越共同拍攝的科普片登上網絡平臺后,帶來了大量的流量,新聞社對A站也進行了一次報道采訪。
闞月最先出鏡,當時她正在帶兩個新入職的同事熟悉科考工作,只在鏡頭里出現了兩分鐘。
面對鏡頭時,她笑得很甜,除卻對A站的介紹外,她還感謝了林北陸所在的單位。
“這期視頻的傳播范圍超出了我們的預期,這里十分感謝視頻背后的制作者,從攝像、剪輯到文案腳本,看似一幀的畫面,其實凝聚了一批人的心血……他們為A站帶來了新的關注,新的力量。”
有人在下山,也有人在上山。
而林北陸在不知不覺中成為后者。
同年十二月冬,林北陸因為后期的科普宣傳工作,再次來到了海南島,這時的海南溫度適宜,風輕日暖。
跟之前一樣,闞月依然在農家樂門口等他,身邊多了一個剛進A站的師弟。
師弟在她跟前嘰嘰喳喳,兩人有說有笑。
林北陸瞅了一眼,面色如常,但是背地里咬牙切齒。張越剛想笑話他,結果下一秒就看見他上去給闞月披了件外套,裝得人模人樣:“怎么站在風口?”
說完這句,林北陸像是剛長了眼睛,突然發現對面還站了師弟這么一個電燈泡:“這是?”
“小哥……”
闞月沒來得及介紹,話癆師弟就先熱情地開了口:“你是師姐的哥哥啊,你好你好,我剛來A站……”
“師弟啊,”他揚了一下眉,臉不紅心不跳地說道,“我不是闞月的哥哥,你可以叫我師姐夫。”
一旁的局外人張越目瞪口呆,沒想到他們攝像組還有這種戀愛腦,頂著好看的一張臉,結果說著這么不要臉的話。
而師弟就像被掐住脖子的鴨子,頓時止住了話,倒是闞月突然笑了出來,導致林北陸整個耳廓都紅了,差點沒端住。
當晚闞月要在A站值班,林北陸讓張越拉走了面如菜色的師弟,自己留下來陪她過夜,這也是他第一次在雨林中看夜色。
闞月拿了鑰匙,帶林北陸上了天臺。
她抱著筆記本,一邊寫數據報告,一邊跟林北陸聊這片雨林的歷史,從植物的遷移到隔絕演化,最后回歸到此時此刻。
舉目是雨林的窗戶,視線越過輕輕顫動的高樹枝頭,漫天的燦燦星河正在一步一步跨過數十光年。
林北陸告訴闞月,他向領導申請了調崗,明年年初來A站長期配合他們的野保宣傳工作。
闞月不理解,并且十分意外。
他如是說道:“我是來追月亮的?!?/p>
停頓幾秒,他又補充了一句:“總不能落人下風,讓其他小子近水樓臺先得月?!?/p>
闞月一時之間沒有反應過來,等明白他指的人是師弟后,沒忍住笑了出來。
她撲進他的懷里,飛快地親了下他的唇角。
天上沒有月亮。
因為月亮在林北陸的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