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舍

云舍是一個村子的名字。這名字起得好，起得奇，詩意而有無窮無盡的想象。

我去云舍不下四次，每次的進(jìn)入方式都不同。第一次，我們從梵凈山上下來。從印江登山，在山上歇了一宿，次日徒步下山，到黑灣河趕車。道路沿著河谷出來，又窄又爛，到了云舍以后，豁然開朗。大家都說：“去云舍看看。”那時，我在辦一家鄉(xiāng)村網(wǎng)站，一個論壇。我收集了上千座村子的資訊，包括它們的圖片，貼在論壇上。每天到論壇里來玩兒的人達(dá)數(shù)百上千。每天清理垃圾廣告，費(fèi)心費(fèi)力。因請不起人手管理，等不到產(chǎn)生經(jīng)濟(jì)效益，網(wǎng)站就被我關(guān)停了。云舍，曾經(jīng)以圖文的形式出現(xiàn)在我的網(wǎng)頁中。

第二次是從亞木溝到云舍，正如從世外桃源到煙火人間。那天，我們趕上了兩場風(fēng)景。一場是亞木溝的溪谷森林，純自然的饋贈；另一場是云舍的田園風(fēng)光和貼著大地的鄉(xiāng)村人文景致。那時云舍沒有那么多游人。車輛隨意停在路邊。我們走進(jìn)一家農(nóng)舍，吃了飯后，在小河岸溜達(dá)。屋舍之前是農(nóng)田，阡陌交通。禾苗在抽穗、揚(yáng)花，一陣陣稻香飄過田野，潤入村巷。

多年以后，我的小女兒考大學(xué)的那個假期，我們從鳳凰折回來，帶著女兒登梵凈山，又到云舍。

這次，我們在梵凈山下神游，在黑灣河、寨沙侗寨、怒溪、亞木溝來來去去，蕩了一圈兒。下午時，來到云舍。

午后，云舍沐浴在陽光下，熱浪翻滾。鄭得帶著我們，直奔神龍?zhí)丁?/p>

神龍?zhí)叮衷辉粕崛⑾Ｌ丁Ｔ粕崛@個名字甚合我意。

云舍河水從龍?zhí)独锕某觥＠先苏f，此潭深數(shù)十丈，潭壁向下擴(kuò)散，呈喇叭狀，如一只巨壇。它滋潤著這富足的云舍土家。某年，CCTV9“地理中國”欄目組拍攝《龍?zhí)短狡妗罚垇頋撍畣T測其水深，未果，于是奇上加奇。又說，有好事者曾用繩索拴上石磨，投入潭中，放完三十六副籮索，也未觸及潭底。神龍?zhí)兜牧硪黄媸强深A(yù)測天氣。若泉中水位上升，兩三日內(nèi)必雨；反之，兩三日內(nèi)必晴。它是云舍人的天氣預(yù)報。云舍人不觀察天象觀察龍?zhí)叮云渥兓才抛约旱纳a(chǎn)生活。神龍?zhí)哆€有水倒流的現(xiàn)象，兩三年必遇一次。碧綠的水瞬間縮回潭下，數(shù)十分鐘后復(fù)涌如初，似巨龍吞吐。因它神奇，故彼時云舍人有祭潭祈雨之俗。《貴州通志》有“云舍泉在省溪北十里。歲旱，祈禱即雨”云云；《銅仁府志》亦曰：“云舍泉……歲旱，血涂之，即雨。”我未見過此俗，然深信矣。

說來也巧。鄭得正向我敘說神泉時，話音未落，天空忽然霧合，下起了大雨。人們四散，找地方避雨。我們躲在一家人的天井里，有草廬蔭蔽。陽光從云外照來，穿過雨絲。好一幅東邊日出西邊雨的奇景。

神龍?zhí)逗笊接幸粦已拢嗽破茙r。遠(yuǎn)望破巖，深不可測。小舟說，那叫“玄牝之門”。身邊一個深諳風(fēng)水的老者說，那是風(fēng)水中的“美女曬羞形”。居其下必出美人，風(fēng)流萬種。

老人家似覺說漏了嘴，多有不妥。他趕忙說：“那不是云舍的地盤，它屬于另外一個村子。”或許他以為，美麗足可倨傲，風(fēng)流卻不怎么光彩。可是，人不美麗，談何風(fēng)流呢？

以前我去云舍，都在河岸上看花開，看古法造紙，未曾溯游從之，未見云舍泉。今隨鄭得溯游，聽他講述此泉，神入千秋。雨后，太陽火辣，鄭得去玩水，我去村子上看土家筒子樓。心想，彩虹定會來云舍泉汲水。等了一個時辰，未見彩虹。游人倒是很多，陽光下，河水中，樹蔭下，到處人影散亂。

此時，一些美人衣著艷麗款款而過，露肩裸臂，笑聲浪浪。老者中斷與我的話題，扭過頭去，似規(guī)避，亦似艷羨，面目曖昧。我忽然想起一句古話來：“冶容誨淫、慢藏誨盜。”

天下奇泉，本來就不少。濟(jì)南的趵突泉，貴州、廣西境內(nèi)的喊泉等等，舉不勝舉。只因生的地方不同，它們的名氣也大異。趵突泉位列中國名泉之首，因其地利也。我去過兩次，其泉之涌量似不如前，倒是宏大的建筑群美輪美奐，亭臺樓榭盡顯古典，園林風(fēng)格昭彰，而名人詞賦、楹聯(lián)、書畫盈宇充棟，包括趙孟頫、康熙等人的詩與手跡，成了一個以趵突泉為名的集自然與人文交織的景點(diǎn)。我第一次去正好是下雪天，其景致別具一格，真是雪落奇泉，而又游人交臂，蜂擁而至。然而其泉之大，則無法與云舍泉相比。至于那種神秘的喊泉，就像上帝給它們安裝了一個神奇的聲控開關(guān)，取水則喊，喊之則汩汩泉涌。它們?nèi)羰巧隰[市，也會有名儒云集，官吏駕臨，就不愁沒有詩詞歌賦而名滿天下。哪怕像韓復(fù)榘的打油詩“趵突泉，泉趵突，三個眼子一般粗，咕嘟咕嘟咕嘟嘟”，也因此而成為笑談，笑及千古。云舍泉就差那么一丟丟。泉如斯，人亦如斯也。

我的家鄉(xiāng)也有一神泉，名曰雷打塘。它可比云舍泉大得很多，水枯成三塘，水漲則連成一塘，方圓千百來米，一個高山淡水湖。其水如云舍泉，是從深不見底的塘底涌出，大時如燒沸的一鍋滾水。它的一個奇處，與云舍泉酷似，就是能預(yù)報天氣。清則晴明，濁則雨雪，并有鐘鼓之鳴聲。塘邊有人戶，曰塘邊寨。舊時，他們都根據(jù)塘水的清濁，安排自己的日子，無不靈驗(yàn)。

那時，云舍泉在我們腳下涌潮，汩汩地沖洗我們的腳底，癢癢的感覺。我俯下頭一看，碧綠，深不可測。要是神龍一動，鼻息一抽，水忽然縮回，眼下變成一只黑洞，我將如何調(diào)整自己的心理？幸好是圍著堅(jiān)固的鐵柵，讓我不得神搖魂潰。我用腳猛蹬了一下，實(shí)的。

鄭得走在前邊，酷似我的導(dǎo)師。

鄭得說：“我來過四次了！”

我回答他：“云舍，我也到過數(shù)回，云舍泉卻是第一次來。”

鄭得說：“云舍泉也叫神龍?zhí)叮某龅乃褪窃粕岷印！?/p>

我說：“這就是普里什文筆下的大地的眼睛。”

轉(zhuǎn)身一看，一扇牌坊立于泉上，書曰：“神龍?zhí)叮　逼湎掠兄小⒂ⅰ⑷铡㈨n文小書，內(nèi)容與鄭得向我敘述的一般。

云舍人均為楊姓。我也是第一次聽鄭得說的。其字輩為“七字輪回八字轉(zhuǎn)”，即再、正、通、光、昌、勝、秀。他們把字輩和家訓(xùn)掛在墻上，昭示今古。

再，持之以恒；

正，天下一統(tǒng)；

通，通達(dá)無礙；

光，光明磊落；

昌，繁榮昌盛；

勝，戰(zhàn)無不勝；

秀，秀外慧中。

這千古不變的字輩，正與吾族相同。我也不曉得祖先是怎么建立起來的體系，代代相傳。現(xiàn)在，許多人安名字，也都不要字輩，喜歡怎么叫著好聽、浪漫、吉祥，就怎么來。云舍是土家族人生存繁衍的空間，我不了解他們的族源，其漢姓是如何產(chǎn)生的？我是苗族——假如我的祖先是苗族的話，我們的漢姓就是到了清代才產(chǎn)生。戈?duì)柖≌f：“所有偶像中最具威力的就是自我崇拜。”這就像天朝睥睨苗疆，——你必須臣服于朕，要隨朕姓。清是滿族的時代，它為何那么崇敬漢姓？我也不得而知。苗族的漢姓，據(jù)說是朝廷為了便于戶籍管理，于是官賜為姓。他們不習(xí)慣苗族人的父子連名，一長串佶屈聱牙，而且都用惡意的漢字進(jìn)行音譯。舊時苗疆動蕩，苗族人頻繁遷徙，到新居地時，有很多人會改從大姓。我們家在一百多年前，分一支到一個叫巫泥的地方居住，后來就改隨當(dāng)?shù)氐膭⑿眨钡饺缃瘛９誓切h姓于我，由來淡薄。

我一個人進(jìn)入村巷時，云舍敞開。大雨洗過的石板濡濕，背陰處幽暗，當(dāng)陽處泛白。因?yàn)殄幔稳硕枷矚g在河邊，或淌著水，或在樹蔭下躲太陽。村巷空寂。假如是秋雨迷蒙，瓦檐上掛著雨珠，街子上的石板濕漉漉的，然后撐著雨傘，踩著石板走，那就是煙雨江南，是戴望舒的《雨巷》：“撐著油紙傘/獨(dú)自/徬徨在悠長、悠長/又寂寥的雨巷……”雨滴敲傘，足音跶跶，都是脆脆的回響。

我踏著自己的影子，東張西望著，向土家人的筒子樓走去。五六個工匠正在為一棟筒子樓棟瓦。他們架著樓梯，向房頂上遞瓦。看見我一個人那種怪異的行蹤，他們停下手上的活兒，用奇異的目光打量。我也舉起手機(jī)，將他們的神色定格在我的影冊里。我深知他們對筒子樓的偏愛，也許是敝帚自珍。許多地方都掀掉了舊屋，蓋起了高樓。云舍人卻在自己的筒子樓上修修補(bǔ)補(bǔ)，視若珍寶。一股溫馨氣息涌向街衢，云舍人的故事就那么一代代演繹。猶如那磚墻漫漶，標(biāo)語斑駁……

轉(zhuǎn)過一角街子時，他正從筒子樓里走出來，手握著掃帚。那天井上鋪著曬具，黃燦燦的玉米粒將要曬好時，陣雨驟然而降。他來不及收拾，淋了一地。

我說：“苞谷淋透了。”

他回過頭，看我正瞅著他。他說：“來不及了，這大太陽天，哪里想到下雨？”

看他心態(tài)豁達(dá)，并不沮喪。他慢條斯理地，把玉米粒掃成兩堆。

我問：“你姓楊嗎？”

說：“是呀，云舍人都姓楊。”

筒子樓的影子印在天井里，翹檐在地磚上揚(yáng)起。階沿陳古，窗花精致。

我說：“太陽倒過去了，曬不成了。”

他說：“先堆著唄，反正也不靠它吃飯。”

這就有了一種殷實(shí)的底氣。那玉米不過是順帶的雜糧，充其量用來做飼料。人們早已不需要它來果腹了。

我問：“你們是土家族？”

說：“都說是土家族唄。”

695ae803fe7eb1359ce43e9d5511289db6f254f63070f3d5d9ce6aaabdfcfda0我問：“可是你們行漢俗呀。”

他沒有理會我，彎下腰拾掇玉米。我仰頭看了一下筒子樓的重檐，它有一種漢文化的格調(diào)；雕花、彩繪，也承襲著漢文化的因素。即使是土家人家，他們也早早地被漢人同化了。

在云舍泉邊，鄭得告訴我，他看過云舍《楊氏族譜》。那是云舍人楊鳳剛給他看的。云舍楊姓人家都認(rèn)同，他們的始祖是勝簪公。鄭得看到的《楊氏族譜》里，勝簪公已排至第二十世。并說，《楊氏族譜》記載，勝簪乃昌懋公次子，分住云舍，生養(yǎng)秀績、秀綸；勝箕系三子，分住云舍忙悶，生五子。勝簪、勝箕之前的二十世，那四百來年的時光，云舍楊氏到底在哪里，又如何流離飄蕩？他們是不是始終擁攜著土家族人的因子？

回到云舍河岸，我斜對著云舍古法造紙作坊。那種作坊其實(shí)也有很多處。我所到過之地，貴陽烏當(dāng)區(qū)的香紙溝，丹寨縣的石橋村，都有古法造紙作坊，其工藝都因襲于蔡倫，而且現(xiàn)今還在作業(yè)，成為一方產(chǎn)業(yè)。云舍古法造紙作坊聚在一處，順著云舍河岸，規(guī)模頗為壯觀，供游人觀瞻。咿呀的水碾滾動著千年的歲月，傳遞著古老的文明。躊躇間，鄭得又迎面走來。他帶著一雙小說家的眼神，仿佛要洞穿這人世。我們圍著老者，坐在廣場的長凳上，背對著云舍河閑聊。老者有一副看破人間的傲慢，熱情中帶著對時代的揶揄。

我說：“老人家，我們云舍人的祖先當(dāng)初是從哪里遷來的？”

老者笑瞇瞇的，覺得我問得唐突，甚至弱智。他說：“哪個曉得啊，那么幾百年了。”他笑哈哈的，有幾分玩世的姿態(tài)。看我凝目期待，他又說：“淮陰。”我也不知道是“淮陰”還是“槐蔭”，之后補(bǔ)上兩個字：“江西。”這就十分模棱。若是“淮陰”，便屬于江蘇淮安；若是“槐蔭”，那就是山東濟(jì)南了。它們與江西都風(fēng)馬牛不相及。

《貴州通志》上說的“云舍泉在省溪北十里。歲旱，祈禱即雨”，那個叫省溪的地方在何處呢？

省溪，就是省溪司，如今隸屬銅仁市江口縣雙江鎮(zhèn)鎮(zhèn)江村，距縣城十里。又“北十里”，到云舍。說是宋孝宗淳熙八年，省溪由誠州刺史楊再思八世孫再西率子政強(qiáng)開辟。元十九年，正式建省溪軍民蠻夷長官司。元十九年就是1282年，至今已有八百多年。真是逝者如斯，歲月如水，滄海桑田。到明朝末年，衙門城池已具相當(dāng)規(guī)模。誠如《銅仁府志》所記：“南俯大江，北連梵凈……水道通四方之舟楫，其勢亦大可觀。”

康熙十四年，吳三桂舉兵反清途經(jīng)銅仁，兵燹省溪；民國初年再毀，司內(nèi)古建筑所剩無幾。1883年，銅仁縣移治江口，省溪司遷至萬山，從此省溪的輝煌不再。我踏上省溪的臺地時，它變成了一堆廢墟，一處遺址，一個小聚落。

勝簪公和勝箕公正是由省溪司分住云舍、忙悶，成為兩地始祖，至今已有四百多年。那時應(yīng)該是省溪的輝煌時期。勝簪之云舍鼎盛于斯，勝箕之忙悶，今在何處？世之盛衰顛覆，不知云舍泉可測否？

說是從唐代開始，信徒來梵凈山朝拜“五大皇寺、四十八腳庵”，第一腳庵就在云舍。第一炷香便是在云舍下河頭庵燒的。在此庵燒了第一炷香后，才起步登山朝拜，相傳這樣能保一路平安。那么，云舍也不止于勝簪遷入時創(chuàng)始，在更早的唐代，它就有了。從云舍啟程，去登臨梵凈吧。在縱覽梵天凈土，暢游桃源銅仁中，別忘了云舍，別忘了云舍泉。

黃昏，吃下“蘿卜豬”后，我們告別云舍，告別云舍泉，奔赴桃源銅仁。汽車在高速公路上奔馳，千山萬壑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