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就在那一刻吧,他們決定順從內心的所思所想——做出一個決定常常只是一瞬間,那些瞬間連點成線,構成了人生輪廓。
1
陳念北的媽媽酷愛趕海,她愛極了那些蛤蜊、蟶子、小螃蟹。
從文化館退休的第二天,天色還沒有大亮,她就從儲物間里拿出準備好的鏟子、水桶、長膠鞋,信心滿滿地奔赴海灘了。
整個春夏,媽媽好像上班打卡一樣,小風小雨根本擋不住她的腳步。
陳念北很不理解,他覺得媽媽應該和別的退休阿姨一樣,游游泳、跳跳舞,去景區揮舞著紗巾拍照,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皮膚曬黑了、粗糙了,褲腿和衣袖上泛著鹽漬,一家人也早就吃膩了小海鮮。
可陳爸爸說,媽媽趕的不是海,是情懷。
媽媽是海邊長大的孩子,小時候家里條件不好,姥姥每天趕海,魚簍沉甸甸地背回來,能換幾角錢便換,換不到錢,就變成自家餐食。
就這么一年年,大海始終慷慨。
立秋之后,早晚風涼,陳念北勸說媽媽不要再去海邊了,要注意身體,要享受生活。
媽媽答應得挺痛快,但仍然每天忙忙碌碌,一大早就不見了蹤影。
他問爸爸,爸爸笑著跟他講:“你媽媽不讓說。”
這么一點兒事情,怎么會難倒陳念北?
周末早晨,他聽見房門響了一聲,隔一會兒,他也跟著出了門。
后來,遠遠地,他看見媽媽走進了海邊民宿的白色小樓。
2
陳念北就這樣認識了林茜。
那天,她一見他就笑了,并且準確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他有些詫異:“你認識我?”
林茜又笑:“是啊,我見過你,在阿姨的朋友圈里。”
他更加詫異,媽媽的朋友圈里不是只有朝陽和大海嗎?
一抬頭,陳念北看見媽媽正站在那里,迎上他的目光就笑彎了腰:“只許你屏蔽我,我就不能屏蔽你啊?”
不管怎么說,陳念北就這樣認識了林茜。
媽媽在民宿做臨時工,因為掌握著當地人一百零八種小海鮮的做法,也因為性格開朗大方,可以在標準普通話和當地方言中流利轉換,她能幫廚也能做接待,投入得好像把這個地方當成了自己的家。
她說在家閑不住,又怕兒子知道了嘮叨,所以就沒告訴他,能瞞一天算一天。
這天早晨的陳念北不但沒有嘮叨,甚至有些慌張語塞。他看見窗臺上有一小盆金銀花,秋風秋日里泛著淺淡香氣。
陳念北覺得,林茜和他認識的所有人都不一樣。至于哪里不一樣,他也說不上來。
他覺得她很漂亮,并且不是那種俗氣的漂亮;他覺得她很有趣,只要她開口,他就禁不住想要彎起嘴角。
他覺得自己就像中了魔,他要時不時念一念咒語,才能摁住狂跳的心。
可是,媽媽說,林茜不是本地人,她好像是犯了錯,才被老板安排來這里經營,說不準哪天就走了。
他過了半天才“哦”一聲,思緒好像飄去了海那邊。
他常常接送媽媽上下班,有時候剛好遇見林茜,說三五句話,看她的笑容水一般自眼底漫開,他就會覺得胸腔里仿佛升起了風帆,有美妙的念頭即將起航。
海邊的天空很藍,有很多大團大團的白云,被風推著飛快地跑。
那感覺如此甜柔,讓他沉醉其中。
3
秋夜海上的月亮,有著林茜從未見過的強悍。那大片的光芒帶著堅硬質感,仿佛伸手敲擊一下,就能發出清透、脆亮的聲響。
卻又溫柔,灑了漾漾一海的碎金銀,涌動如心聲,甘醇如甜酒。
林茜和陳念北并肩走過海邊的那座木棧橋,正常步速的話需要二十二分鐘,偶爾橋上只有他們兩個人,站站停停,二十二分鐘就不夠用了。
她不是含糊的人,從不做曖昧模糊的事,她生平第一遭和一個異性并肩看過了月圓月缺,卻對他的明示暗示裝了傻、充了愣。
用同事的話講,她是因為犯了錯被罰到這里反省的人,來時還背了軍令狀,要把海邊民宿的營業額提高多少個百分點。
至于她犯過的錯誤,如果說替被誤解的同事說話,或者拒絕客戶的不禮貌要求算是犯錯的話,那么這樣的錯誤,她恐怕改正不了。
她所能改正的,大概只是做事的方式方法了。
這好難啊,像武功絕學。是化骨綿掌,是四兩撥千斤——既是絕學,哪能那么容易學會?
就連她裝的傻、充的愣,也有著明朗底色。如果說她逃避的語言是經線、看向他的目光是緯線的話,那么她根本就沒織出哪怕一小塊纖維疏落的布。
海浪翻卷如云,白云洶涌如浪。
“人的這一生,誰知道會在什么地方,遇見什么人呢。”
林茜這樣說時,陳念北問她:“如果你早知道會遇見我的話,還會到這里來嗎?”
這一次,林茜沒有逃避,她說:“會,可能還會早點兒來。”
她的目光終歸有些復雜,說完就轉身走開了,把這對話當成了溫柔卻殘忍的臨別贈言。
4
對了,在很多天之前,陳念北的媽媽就不去民宿工作了。
她悄悄地跟陳爸爸說:“雖然說我在那里,兒子比較有理由去跟人家女孩見面,但要我在那里做一只大電燈泡的話,感覺好奇怪!所以我得先顧好自己,讓他們慢慢來吧!”
林茜離開之后,媽媽好幾天都在小心翼翼地觀察他的神色,發覺他的情緒起伏似乎并不明顯,媽媽一邊放下心來,一邊卻又有些失望,嘟噥著:“薄情寡義!”
事實上,他怎么會不難過?要知道,愛情初見成色,最是難分難舍。
然而,小孩子難過了才放肆哭鬧,成年人卻要懂得扛起來、扛過去的道理,并且踐行它。
她的回避已是婉拒,再執著糾纏,會不會兩廂煩愁?
他窗邊的月亮知道他的輾轉反側,他的手機記錄著他的編輯、刪除,一次次欲言又止。
他很想念她,想要聯系她,哪怕只是問一問,你在做什么?你還好嗎?
她無聲無息,他不言不語。他們如此默契。
誰不知道愛情美好,如花如星如甜酒。但成年人深摯的愛,不是海浪與云朵,遇風即翻涌,也不是朝暉或晚霞,一瞬便寂滅。
愛如海,有靜水流深處,有激浪翻涌時。
愛如溪,潺潺清清,兩股淺水匯深流。
好吧,陳念北承認,是他想多了,十分熱血,十分膽怯,十分矯情。
不過,他是真的希望她會順遂、平安,遠超過緊攥住她的手。
5
氣象專家預測說,本地今冬多雪。入冬以來,也的確飄了兩次輕雪,但都未成氣候。
本地新聞報道,作為一座有海又有雪的城市,時值深冬,旅游經濟持續可喜,未見低迷。
陳念北最近很忙,他們的會計師事務所一到年底就忙得人頭暈眼花。
媽媽偶爾去海邊轉轉,和來自外地的游客們一樣,在等一場晶瑩白雪與浩瀚大海的無聲交融。
一個加班后的夜里,陳念北在歸家的路上心念一動,擰了一把方向盤將車開上了熟悉的、去海邊的路。
那夜月圓乍缺,星辰大海之間,風浪涌動,木棧橋安寧而寂寞地臥在那里。
手機軟件顯示著民宿今日客滿、明日客滿,聽聞林茜在這里的工作得到了肯定和認可。
陳念北靠著車門站在那里,直到發覺身上有了寒意。他用手機拍了一張月夜里海天相融的照片,而后開車離去。
新年之后,兩個外地朋友過來游玩,入住了海邊民宿。
陳念北過去接他們出門,坐在大廳里等,驚訝地看到了一張管理架構圖,最上一排赫然寫著一個名字:“林茜”。
他打量著圖表的邊緣,嶄新齊整,不像是貼了很久的樣子。
心跳狼奔豕突。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終于走進門外的風聲里,撥通了她的號碼。
是的,林茜要回來了。并且這一次,她是帶著新項目回來的,民宿管理成了兼職。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歡喜得走了形:“這一次,你會待多久?”
“不知道。”她的聲音很輕,背景很安靜:“也許很久。”
大概就在那一刻吧,他們決定順從內心的所思所想——做出一個決定常常只是一瞬間,那些瞬間連點成線,構成了人生輪廓。
“好,我等你。”他說著,又補充:“無論如何,我都等著你。”
林茜回來時,陳念北等在出站口。他一只手拉著她的手,另一只手推著巨大的行李箱,大刀闊斧地朝前走。
那天,從傍晚開始落雪,飄飄雪片、颯颯雪粒,時疾時緩地,蓄下了入冬以來最綿厚的一場雪。
清早一推窗,便撞見了山海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