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月工資

他拿到了人生中第一個月的工資。在他快畢業的時候，父親屢屢提起，按照故鄉的習俗，拿到第一個月的工資后，是要給長輩包紅包的——選一個良辰吉日，著正裝，敬茶，鞠躬感謝養育之恩。但他對此不以為然，因為如今形勢變了。比如，在外租房的上班族日常開銷較大，第一個月的工資極有可能入不敷出，甚至反而需要父母接濟。

母親悄悄告訴兒子：“你爸好面子，肯定已經跟棋友們吹噓過你工作后有多孝敬老人啦……”他略感無奈：“我小時候，爸太苛刻了，我干什么都會被他教訓。眼下我才剛工作，他就惦記著要兒子‘孝敬’？”

那天，他下班路過小區中心的花園，遠遠見到路燈下有熱鬧的棋攤，而父親的大嗓門亦清晰可聞：“我兒子是個有心人。瞧見沒？這是他送我的雙層水晶玻璃茶瓶，這茶瓶好哇，里面就算裝著沸水，從外面摸上去都不燙手。”有棋友半是羨慕半是調侃：“一只茶瓶就讓你樂成這樣？拿到兒子的孝敬紅包才算人生贏家。”父親則回答：“年輕人不容易，壓力大。紅包什么的，期望值有點高。”

一個棋友感嘆：“你呀，就是為兒子做了多少事情都不吭聲。當年給他填高考志愿的時候，你把填報指導手冊讀得滾瓜爛熟，弄得咱小區兩年內所有的考生家長都來咨詢你。還有啊，聽你媳婦說，你兒子剛考上研究生那一年，你就在遠郊買了一套小房子，準備等他結婚時把市里的大房子給他住，你們老兩口住到小房子里去……”

父親高聲說：“我要他知道這些干啥？何必表功又表委屈。兒子跟我老婆親，就是因為對比出了我的不靠譜，哈哈哈……”

兩天后，“紅包儀式”舉行。令父親驚訝的是，茶盤上竟放著兩份紅包，兒子把一份稍厚一點的給了他，另一份給了母親。兒子鞠躬，說見習期的工資還很少，他只分出一半來給父母包了紅包。不知為何，父親比母親激動得多，竟然從沙發椅上站起來，雙手接茶，有點慌亂地也鞠了一躬。母親表示，父親當年做毛腳女婿的時候，才像這樣鄭重又拘謹過。

后來，母親開開心心地花掉了兒子給的紅包，買了一床質地細膩的亞麻涼席，還買了一臺轉起來悄無聲息的小電扇。“可你爸堅決不肯用你孝敬他的錢，認認真真地把它們夾在自己永遠讀不下去的一本書里……”

依照母親提供的線索，他找到了書櫥里一本簇新的書——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整整齊齊的十張新鈔果然被夾在里面。在書的天頭上寫著與讀書心得毫不相干的一句話：“今天兒子回家，原諒了我，消解了我這輩子的孤單。”

（恬淡人生摘自《新民晚報》2024年8月26日，沈 璐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