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東北作家雙雪濤通過《平原上的摩西》讓讀者對東北的文化有了新的認識。小說中的語言雖然生活化,但敘述的手法和表達的內容卻都與之前的東北文學有所不同。本文試圖通過分析“平原”這一文章中反復出現的詞和“摩西”這一詞背后的指代來進一步研究該小說,并運用解構主義中二元對立并存的方法去更好地探究文章的深層結構。本文所解構出的二元對立意象,對后續分析雙雪濤的文學作品也具有一定的參考價值。
【關鍵詞】《平原上的摩西》;雙雪濤;新東北文學;解構主義
《平原上的摩西》是雙雪濤創作的中篇小說,發表于《收獲》雜志。學者黃平曾評論這部作品的出現為“80后文學”的一個標志性成熟時刻。該小說先后以莊德增、蔣不凡、李菲、傅東心、莊樹、孫天博、趙小東作為每小節的第一視角,對12年前的陳年舊案進行調查。小說采用這種復雜的拼貼式敘述方法說明其并不只是想表達個人、家庭之間的愛情糾葛及生活瑣事,而是以此去折射出東北甚至整個中國面臨的下崗潮的廣角敘事。
這部小說的敘事是福克納式的,而城市環境的再現卻是巴爾扎克式的,這也就說明雙雪濤脫離開了時間和空間上的限制,通過一系列細致的描寫去完成結構上的銜接。在城市景觀上又進行了細節上的刻畫,使小說中事件發生的地點更加真實具體。這兩種手法,以及小說中提到的外國文學作品《縣里的醫生》、《舊約》中的《出埃及記》,這兩部作品皆有著與《平原上的摩西》一樣的主題,即宗教與救贖。人物之間的“救贖”與案件中的“暴力”形成了對比,呈現出了現實世界破碎與精神世界豐滿的對立并存感。
一、探索——湖面上的平原
(一)何謂平原
“我不能把湖水分開,但我能把這里變成平原”,這句話出現在小說的最后一節。是莊樹在船上對李斐說的話。小說的開始,莊德增(莊樹父親)也是在這里和傅東心(莊樹母親)相親。可以說小說的重心放在了父輩、男性這一敘述視角下。小說以最近市里頻繁有出租車司機被殺這一案件作為開頭,調查此案件的警官蔣不凡由于一次錯誤的判斷,誤認為李守廉(李斐父親)是連環案的兇手,并槍擊了他,導致李斐癱瘓,二者搏斗過程中李守廉奪槍,導致蔣不凡變成了植物人。當時蔣不凡的配槍丟失,也使案件在12年后再度展開了調查。小說敘述的這一故事,脈絡清晰,但前后第一人稱視角的敘述者卻切換了七次。這與西方著名的福克納《喧嘩與騷動》敘述形式相似,但雙雪濤并不單是因為流行這樣的寫作而進行借鑒的,而是想通過小說中的視角轉換,來說明時代的更迭變化是身處其中的任何人都無法把控的。
整部小說的主題色彩和基調都是壓抑的,這就不得不提到小說的時代背景。小說中的時間線從1980年到2007年,以20世紀90年代為重點敘述時間段,這段時間對應的恰好是東北的下崗潮,老工業區大批職工面臨下崗,小說中莊德增曾是卷煙廠供銷科科長,李守廉原是拖拉機的鉗工。一個人失業的背后是一整個家庭失去經濟來源,這也導致東北整體呈現出消沉的精神狀態,這或許也就是雙雪濤選擇以罪案、暴力為線索來敘事的原因。但罪案這一背景并不會讓人直接聯想到李守廉父女和蔣不凡之間的意外,李守廉失業,帶著癱瘓的女兒東躲西藏,這一家的悲劇是必然的,但這場誤會卻是命運的捉弄,矛盾和沖突使必然和偶然在這之中循環往復,使每個人都附有未知的感覺。
湖面的這一處平原,在小說的結尾,即是莊樹為“救”李斐搭建出的“精神平原”,而平原這一意象,在文中早有體現。小說中傅東心在煙盒上給李斐畫的畫就名為《平原》,畫里面的李斐并不是像現在這樣呆坐著,而是向空中拋著“嘎拉哈”,也許這就是傅東心向往的畫面吧。莊樹2007年偵破舊案時,去蔣不凡家里翻出他褲袋里殘留的平原牌香煙,也成了結案的關鍵線索。這三處“平原”看似沒有關聯,卻讓讀者更深刻地理解到為何雙雪濤選擇將“平原”放到書名中。“平原”二字,結合雙雪濤出生在遼寧省,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東北平原。但雙雪濤并沒有像大多數“80后”作家那樣沉溺在悲傷的情感之中,亦沒有使之成為傷痛文學。而是在罪與暴交織的壓抑情感中,用樸素的文字去書寫這一切,正如傅東心的那幅名為《平原》的素描,素且雅。
(二)如何填平
小說中的人物多半都是帶有悲情色彩的,從小莊樹的母親就不同他親近,導致他一直缺失著母愛;李斐一直被父親帶著長大,升初中時癱瘓了,對于尚且年少的李斐來說,無異于一個巨大的創傷;傅東心嫁給了當年殺害自己叔叔的兇手,她沒有選擇離婚,而是接受了這一切;蔣不凡的死;李守廉被誤會無辜挨槍子等等,都使人看到了那個年代落泊的東北平原。
但這并不是雙雪濤在向大眾展示東北的慘狀,而是通過人物身上的破碎感來表達生活的不確定性,亦是從文學的視角反觀現實的生活,去思考命運和歷史在每個人身上留下的痕跡。小說中的兩次船上交流,莊德增和傅東心,看似在聊一些相親式的話題,實際上已經從這短短的幾段對話中,看出了傅東心知識分子的身份,也看到了命運對她的捉弄。莊樹和李斐卻在那里,嘗試著把湖填成平原。雙雪濤也在用《平原上的摩西》以文學的方式去填補東北的主流美學。
很長一段時間,提到東北,人們下意識就會想到小品、二人轉和東北說唱等這一系列具有鄉土氣息的文化,在大眾文化領域,東北長久未能脫離開農村、二人轉這種關鍵詞。然而雙雪濤的文學創作,使東北的國企改革、下崗潮、下崗工人的生活受到大眾的關注,在文藝領域,也逐漸有了其他的聲音存在。“東北老工業基地”也成了許多東北作家創作的精神原鄉。雙雪濤筆下的湖中平原,亦如他現實中生活在的艷粉街,是城中村,那是一個“工業區”,有著和城市不同的街道巷弄、老小吃,它不同城市那般不近人情,也正因為這樣的地理環境,使得小說中的人物雖然破碎雜亂,但卻互相都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他筆下的人物,無論大小,無論身份,都潛藏著屬于那個時代的集體意識。從父輩的壓力寫到“子一代”會承受的痛苦,并通過相互救贖,達到了人物對于自身命運的和解。
雙雪濤不僅做到了把筆下的每個人物變成具有時代性的鮮活個體,更做到了通過小說中的每個人物展現出一個完整的20世紀90年代的東北,他的文字并沒有只停留在東北,而是在每個人物的身上都寫出了命運的偶然性與必然性,暗示出生活在向人們打謎語。這種想法并不是只停留在東北這片平原,雙雪濤也旨在把湖填出一塊平原與陸地銜接,這塊平原由陸地延伸而來,也成了陸地的一部分。
二、救贖——解構主義視角下的摩西
(一)“救”與“被救”
解構主義是20世紀80年代產生的一種社會思潮,屬于后結構主義的一種,其核心觀點是對二元對立思維的一種批判。“解構”即要以人為構建出的二元對立為前提,對其拆開再描述,賦予其不同的結構和作用。
《平原上的摩西》中的二元對立并不是簡單的善惡。國企改革、下崗潮等體現在小說中的時代性事件,使得當時人們的心理變得極其復雜。書名上的摩西一詞也有表達“拯救”這一意象之意。摩西是《圣經》中的重要文學原型之一,有救贖之意。小說中,也在人和人之間的關系上體現出了這一點。
“看著這棵樹,看著它一點點長大變粗,看著它長滿葉子,盛裝搖擺,看著它掉光葉子赤身裸體。樹,樹,無法走動的樹,孤立無援的樹。”這是雙雪濤在以李斐為第一視角下寫出的話,這句話也恰恰說明了李斐的一生。李斐和莊樹是同年玩伴,而十多年后的相見,卻是登報的尋人啟事,莊樹此時從少年變成了刑偵隊的警員,這一身份上的變化,也使得這次相見不再是老友敘舊而是另有目的了。李斐和莊樹的這次見面約在了人造湖中的船上,一如小說開頭莊樹的父母莊德增和傅東心第一次見面的場景,都是在湖中心,都是在船上,只不過這一次兩家的角色對調,但莊樹卻做了不同的選擇,他放過了李斐父女,也實現了他對于李斐的救贖。
莊樹的父母因為父輩的仇恨而使得傅東心對家庭中的任何事情都冷漠看待,甚至對自己的兒子也不為親近。但當她看到與自己兒時一樣喜歡玩火的李斐時,便收她為徒,悉心教導,傅東心的絕望與逃避,因為李斐的出現,而使自己的精神世界得到了救贖,活出了真的自我。直到李斐小學畢業那年,李斐那天本來約好和莊樹在高粱地放焰火,所以書包里放了汽油,卻間接導致李守廉因此被人誤會為出租車司機案的兇手,父親為了保護女兒而犯下殺人案,不得不帶著女兒躲起來,從此兩家的聯系也逐漸變少。兩家之間的恩怨交織在了李斐身上,李斐既幫助了傅東心找回自我,又得到了莊樹的原諒。“救”與“被救”在這一刻達到了對立共存。
“拯救”這一概念在小說中不僅體現在精神上,也體現在人物的身體中,根據福柯的身體理論中,“身體是個人與自然、與社會、與世界發生關系的最重要的中介場域”,來反觀小說中下半身癱瘓的李斐、變成植物人的蔣不凡、被槍傷的李守廉。這些殘疾的人物與廢棄的老工業區一同成為雙雪濤構建的廢墟和病態的社會。如何救?小說中其實并沒有出現醫院、藥物這樣的字眼,反倒是這些人事物的內部形成了一種自救,人物之間呈現出了一種既已身處廢墟,不如與之和解的感覺。總有一天,湖上終會有這樣一片平原。平原的出現,覆蓋住了原本水下的那些廢墟,也生成了新的土壤供人們繼續生活。如果無法修復回到從前,去接受而不是重返何嘗不是一種自我拯救呢。
(二)“摩西”與“神性”
現如今的許多小說都有主人公和小人物之分,而在雙雪濤的筆下,每個人物都是獨立而又交織著各種復雜關系的個體,每個人物也都可以成為中心人物。
對于“摩西”是誰?不同的學者都發表了不同的觀點。有學者認為莊樹是“摩西”,因為莊樹有著同摩西一樣“變”的特質,童年時期的莊樹看起來桀驁不馴、好勇斗狠,直到被抓到派出所管教,遇到一位年輕輔警,才讓他后面成為一名警察。不得不說,小說中的很多人都在無形之中“拯救”著他人。這也正是輔證了為什么很多學者會把莊樹看作是小說中“摩西”的形象代言人。也有其他學者有著不同的觀點,黃平指出這一問題可以用更加直接的方式問出來,即哪個人物承擔著小說確定性的價值?在這個問題上,顯然莊樹已不再成為最佳答案,雖然從小說整體看來,莊樹似乎是作為串聯起整個故事的人物而存在的,但小說要體現出來的精神價值和反抗不公的態度,卻是落在了李守廉的身上。
亦有學者指出,小說中最能代表“摩西”這一意象的是李斐,其實通過細節就可以看出,小說中三次提到摩西,每一次都有李斐在場,傅東心向她講述《出埃及記》,讓孫天博幫她去圖書館借《摩西五經》一書以及小說終篇她同莊樹回憶起摩西在埃及的故事。雙雪濤有意無意地將“摩西”這一意象呈現在李斐的人物中,所有的矛盾與沖突在李斐身上得到了和解與共存。
“摩西”這一形象,文中的很多人物也有著他的影子。如若再換個角度,以“摩西”的經歷進行對應,李守廉或許可以說是重疊點最多的那個人物。這也就不得不提到小說中多次體現到的凡人身上的“神性”,也就是悲憫意識。在雙雪濤看來,“人注定會毀滅,地心引力太強大,注定要落到地上,落在死亡的岸上。毀滅的過程,有時有那么一點光澤”。這里的“光澤”恰恰成了他筆下凡人人物中“神性”的體現。小說中的李斐、莊樹、傅東心身上皆體現出了這一點。這一點也使得他們在無形之中與“摩西”身上的某些特質有了對立的關系,但卻都在李守廉的身上得到了并存。
小說中對于李守廉這個人物的處理是特殊的,并沒有哪一章節是以他為第一人稱敘述的,但沉默往往意味著要承受更多。他的經歷與摩西的相像便是來源于他對于被人誤解成是殺人兇手之后的反抗,《圣經》如此記載:“后來摩西長大,他出走到他弟兄那里,看他們的重擔,見一個埃及人打希伯來人的一個弟兄。他左右觀看,見沒有人,就把埃及人打死了,藏在沙土里。”李守廉當時用鈍器擊傷了蔣不凡,這一點何嘗不是與摩西身上的特質所類似。但在某種程度上,李守廉的反抗并沒有完成,他雖然因自己被冤而反抗,但也因為這次反抗,使他變成了真的罪案兇手,帶著女兒躲藏著生活,他的反抗停留在了原地,沒有移動。盡管如此,但李守廉身上體現出的人性中的正直與尊嚴,這一點使得他與其他人物身上的那一點“神性”相通,也讓小說的內核有了一絲光亮。他反抗著命運的不公不義,對于小說中這些人物的共同體來說,他照亮著每個人物生命的那一處灰暗的角落。
“摩西”這一概念本就屬于《圣經》中的一個頗具有神化色彩的人物,而李守廉等人身上的“神性”歸根到底也是人所做出的行為,兩個本對立的概念,在雙雪濤的筆下變成了構成人物性格不可或缺的要素。
三、結語
《平原上的摩西》寥寥數筆便刻畫出了20世紀90年代東北的時代共同體,小說中的人物都有著屬于自己命運的悲憫情懷,探索著如何“救”,也在救贖著他人。每個人物的刻畫,雖然碎片化,但卻拼湊出了整個艷粉街,也正是這樣一個特殊的地方,使東北老工業區、下崗工人家庭這些具有時代性的歷史事物,以一種文學的形式呈現在大家面前。
正如小說中平安夜那天李斐在高粱地想燃卻未能點燃的焰火,十多年后,因著罪案線索的指引,李斐和莊樹的重逢,使他們都得到了拯救。這樣一部灰暗壓抑的故事,底色卻是救贖和明亮的。這也正是雙雪濤的寫作初衷,他在寫作過程中正是在尋找著這一瞬的光芒。張悅然也驚訝于這種雙重的閱讀體驗:“當讀者抵達故事的核心時,他們將收獲的是愛與善,并且有一種暫時與污濁、煩擾的人世隔絕開的感覺,這種萬籟俱靜的體驗會有一種潔凈心靈的作用。”這也許正是雙雪濤作品的魅力所在,在懸案的大背景下,通過文字讓讀者體會出人物內心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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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王一雯,內蒙古民族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