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鄉愁

大家都覺得你作品中的“鄉愁”特別強烈，這份“鄉愁”從何而來？

阮義忠：這與我的成長經歷有關，尤其是童年時期，那種強烈的想要逃離家鄉的意愿。我父親是一名木匠，家里還有一個不大的菜園。他的兒子們，在課余時間都要到菜園耕作，增加一些家庭的收入。我的童年幾乎沒有自己的時間和空間，都是在與泥土和勞動打交道。那時，我覺得自己的未來不是成為木匠，就是農夫，對此我不喜歡，就想著，某天一定要離開家鄉去都市，哪怕是打工，都比在鄉下做任何事情有出息。終于，在初二的時候，我第一次離家去到城市冒險，結果很失敗，最后還是回到了家鄉——宜蘭縣頭城鎮。

成績不好，加上離家出走，我被退學了，也正式開始了我的木匠生涯。正當我覺得這一生就要如此過的時候，在外面工作的叔叔回來看到我初中都未能念完，于是將我帶到了遠離家鄉的冬山鄉（同屬宜蘭縣）去讀書。在冬山，我有一種解放的感覺，這里沒人認識我，不知道我的背景，不知道我的過去，我好像是一個完全空白的新人，我的未來似乎又可以重新開始創造了。就這樣，我變得認真起來，用功讀書，成績也不錯了，畫畫也得到了美術老師的贊賞。在冬山，我盡可能多地閱讀，幾乎把宜蘭縣能找到的文學書籍都讀完了，這個時候，我覺得自己肚子里很有貨，也對畫畫更有把握，未來有能力離開宜蘭，出去闖闖了。雖然后來，我考上了頭城的高中，但大專聯考卻落榜了。不過，這個時候，我對自己去大城市打工卻充滿了自信。

我來到臺北，靠畫畫找到在《幼獅文藝》雜志繪制插畫的工作。憑借《幼獅文藝》的知名度，我被更多人知曉。我有些飄飄然，覺得自己的未來，不是當個文學家，就是當個畫家。攝影，那個時候在臺灣，只是照相館的職業而已，我也不認為攝影是一種藝術的表現。可當我服完兵役回來，需要找新的工作，我到了《ECHO》雜志（后改名為《漢聲雜志》）做藝術編輯，卻拿起了相機，走上了攝影的道路。

當時的我對攝影完全不懂，黃永松先生（《漢聲雜志》創始人）對我說：“沒關系，只要多走多看多拍，很快就會上路了。”直到如今，這還是我最常和學生說的一句話。雖然黃先生說得很簡單，可當我真的拿起相機走到街頭的時候，我真的呆住了，我不知道要拍什么，這才發現，我以前根本沒有注意過身邊周遭的一切，我只關心自己腦子里的事情，對現實世界有點視而不見。相機的取景框里的每一個對象，好像都帶著疑問：你跟我有什么關系？你為什么要拍我？我真的心虛至極。

以前，我認為現實世界沒有精神世界高尚，現實世界就像我童年所接觸的一切，是我想逃離的，只有在書本上讀到的才是高尚的。現在，我要去拍現實世界，到底要拍什么，自己都不明白。可當我將鏡頭對準了要拍攝的對象時，有一些事情發生了。那個時候的臺灣人很淳樸、很善良，我拿起相機想要拍攝他們，他們會很不好意思，甚至會說：“哎呀，我長得不好看，你這個底片很貴啊，讓你破費了”。他們不會懷疑，不會生氣，而是覺得這是一種對他們的認可，不然怎么不去拍別人。正是這份信任和善良，讓我心里頭一軟。我告訴自己，那我就拍他們好了，那些看起來不愿意被人家拍的，我不要去碰就是。我的相機其實是很自然地被他們吸引的，被信任和善良所吸引。所以，我要拍好他們，盡可能地展現他們的好，那些曾經我對美的訓練，對文學的理解，就自然而然地用在了按快門的那一瞬間。

離開《ECHO》雜志后，我參與創辦了一個新的刊物——《家庭月刊》，開始深入民間，到各個偏僻的鄉下進行拍攝報道的工作。其實每次去的地方，我自己都不知道那里會是什么樣，所以我就非常希望能被當地人接納，能夠融入到村落之中，只有這樣，我才能發現什么，能夠收集到一些故事。正是這種強烈的希望被接納的意愿，讓我更多地愿意去發現一些美好的事情，包括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人與環境的關系，也讓我捕捉到了臺灣農業社會的最后一瞥。所以我的作品中的“鄉愁”，是與我的成長過程，我的工作經驗都結合而誕生的，并不是為了攝影，為了藝術創造而刻意去做的。

“鄉愁”就是一種想念，而我的想念還包含著對自己童年無知的一種內疚感。有人說“鄉愁”是一種病。可對我來說，“鄉愁”不是病，而是一種養分，一直在滋養我，讓我可以不斷地回顧自己的照片。2018年，我從臺北回到了宜蘭，回到了我曾經想要逃離的故鄉，宜蘭市公所給了我一個文創空間，成立了以我為名的“阮義忠臺灣故事館”，讓我有機會梳理自己沒有發表過的作品，讓這些影像能夠更好地發揮作用。

雖然家鄉在我眼里已經是一個全新的存在，經過了大半個世紀，這里可能沒有一個地方還能認得出來，但我必須要重新跟它打交道，重新認識它，熟悉它。但如今的我已經回到這片土地上，我當下的生活就在這里，在這里已經找到了自己的歸屬感。即便童年的感覺再也找不到了，但這依舊是我的家鄉。也就是說，身體在哪里，心就要定在哪里，不要身體在這里，心卻在另外一個地方，這樣你是永遠找不到“家鄉”感覺的。

所以，在你看來，家鄉的概念其實可以更寬泛一些？

阮義忠：是的。我對“鄉愁”也有一些特殊的看法。我并不只是在我的家鄉、我居住的地方才會感到“鄉愁”，我熱愛當下，熱愛此時此刻的生活。我曾經出版過一本攝影集——《想念亞美尼亞》，后來，當我再次到訪亞美尼亞時，我卻有了回家的感覺。對于法國圖盧茲，我也有這樣的感覺。尚·杜杰德（JeanDieuzaide，1921-2003）是我創辦的《攝影家》雜志的一個關鍵人物，他居住在圖盧茲，有10年的時間，我每年暑假都會去到圖盧茲，去他在城里的家，在鄉下的農舍，于是我對圖盧茲也產生了“家鄉”的感覺。事實上，有些地方，你以前從未去過，但第一次到達后，可能當地那種人與人的關系，與環境的關系，讓你覺得無比的熟悉，好像跟你的成長有著密切關系。“家”的感覺源自土地，但當代人真的要踩到泥土不太容易了。我的理解就是，“家鄉”不僅僅是一種物理狀態上的地理位置，還有一種“精神家園”的意義。就好像，你以前讀過的書，看過的電影，聽過的歌……它們在你心中埋下的那種情感，到了那個地方，一下子就迸發出來了，你會覺得這就是“家鄉”的感覺，所以“鄉愁”的定義是不是也可以變得寬泛一點？

看來“鄉愁”不僅僅來自故土，也會來自每個人的精神家園。如今拍鄉愁、拍家鄉的人越來越多，你對他們有什么建議嗎？

阮義忠：我覺得攝影就是一種“發現”與“肯定”。“發現”不只是“看”這個動作，你要透過表面的存在，發現其內在的含義，這樣才是與被拍攝的對象產生了真正的關系。無論是發現了別人存在的意義，還是發現了一件事情的美好，總之，就是要去發現些什么。當然，“發現”也會讓人看到一些難受、殘酷的東西。有些人會將這些讓人不舒服的東西呈現出來，變成表現的一部分。但對于我來說，這是不適合的。當看到一些自己不忍心看的東西，我根本就不會拿起相機。我更愿意發現能感動我的東西，記錄下它們并告訴更多的人。所以，對我來說，按下快門就是一種肯定。

對于當下流行的“觀念攝影”，我可能還需要時間了解，就好像我以前下定決心要逃離故鄉一樣，可當我真的離開故鄉，來到城市打拼后，回過頭來再看，正是那些以前想逃避的東西觸動了我，讓我反省。我始終覺得好的東西才值得分享，如果它不夠好，是留不住的。那什么叫“好”？好，不是外表的美和表現技巧的成熟，一定跟它的內涵有密切關系。在我的理解中，“好”跟“善”比較接近。藝術是有教育作用的，藝術對人的精神要有幫助，所以，我希望你的作品要么表現善，要么引人向善。但這并不是說只能展現現實世界的光明面，逃避現實中的黑暗。只要你能表達出你對被拍攝對象的關懷之情，而不是做一個冷漠的旁觀者，一切都顯得那么冰冷。沒有溫度的照片，是不會讓人共情的。我在拍攝時，就是自己的生命與別人的生命，在那一瞬間重疊在一起，那個照片不只是他，也是我自己的存在。

一個再了不起的攝影家，充其量也不過是50%的創作者而已，另外50%的功勞是你鏡頭前面的那個人物。所以你要對他們負責，要在你按下快門的那一瞬間，把他們的精神內在永遠地留住。

另外，在我看來，我們要對外面的世界，對新事物依舊充滿好奇。如今，我的生活跟創作幾乎是重疊的。每天，我都在捕捉日常生活中那些看起來好像不重要的畫面。按一下快門，跟大家分享一下。起先可能只是看到美的東西，有趣的東西。日子久了，自然就會有有價值的內容沉淀下來。這是跟我以前完全不一樣的創作手法，但它很適合我現在的一個狀態。畢竟，我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樣在臺灣的各個鄉鎮走來走去了。

現在年輕人把攝影看得很重，認為自己就應該干出什么大事來，就該要有突破，常常在表現手法上會比較強烈一些。在我看來，有時候可能會適得其反，還是需要克制和耐心。

你回到家鄉這幾年，在忙些什么呢？

阮義忠：這幾年我的工作重心主要在“阮義忠臺灣故事館”上。除了在整理我自己這么多年拍攝、撰寫的東西外，我還成了一個策展人，用我的攝影作品，與文學、藝術、科研、宗教等領域的專家的作品，做一些跨界的聯展，在某個主題上進行對話。臺灣有一位畫家——李梅樹，他出生在新北市三峽鎮，這是一個傳統建筑保留非常好的小鎮。李先生一輩子都在為自己的故鄉做貢獻，去世以后留下了許多關于三峽鎮的畫作。我之前也拍過三峽鎮，寫過關于三峽鎮的文章。更巧的是，我還拍過李先生在臺灣師范大學執教時上課的情景。于是，我們就用我所拍攝的三峽鎮和李先生上課的照片，與李先生關于家鄉的畫作，在“阮義忠臺灣故事館”舉辦了一個展覽——李梅樹《三峽一世情》&阮義忠《李梅樹的一堂美術課》。策展的過程中，我不僅重新去理解老畫家的創作，同時也重新看待自己那些沒有發表過的照片。從2018年至今，這樣的展覽我們已經舉辦了27場。每一場展覽，我們還會出一個展覽手冊，每一年我們還會出關于展覽的書，如今已出版了6本，正在編輯第7本。所以，我的全部工作熱情都放在這邊了。我希望大家關注這些內容，不僅僅是因為攝影，更是因為這是人與人之間的靈魂對話。同樣，這些工作也是我的鄉愁的一種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