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風漸涼的時候,姥爺有兩件大事要忙。第一件是制作菊花茶。姥爺很仔細地摘下院子里東南角上種著的一大片菊花,認認真真地清洗、晾曬、烘焙。其中的每一道工序都要嚴密地把握好時間、火候。姥爺說,多一秒少一秒,煮出來的菊花茶味道都不同。菊花茶是要招待貴客的,不能怠慢。貴客是胡三爺。
姥爺要忙的第二件大事也和胡三爺有關。那時姥爺已經退休了。每天一吃完早飯,姥爺就會急著到鎮子東邊的月亮河邊迎接胡三爺。
其實,姥爺根本不知道胡三爺哪天會來,但他總要固執地去迎接。胡三爺也從來不會失約,秋風一起,他便劃著一葉小舟,載著一船秋風,順著月亮河,飄飄搖搖,一兩個鐘頭,就到了月亮河的最北端——姥爺家所在的鎮子。
胡三爺的家在月亮河最南端的鎮上。那是一個大鎮,有著橫橫豎豎、網格一樣錯綜復雜的幾條熱鬧的長街。街上每天都有集市,匯聚著南北東西的人。
那年,姥爺用小船載著十來只小豬去胡三爺所在的鎮子趕集。剛進鎮,還有一段路就要靠岸了,不料卻起了一陣狂風,吹得姥爺睜不開眼。那一段水深,水流又急,船底不知怎么竟觸上了一塊暗礁,小船一下就翻了。十來只小豬在水里撲騰,嗷嗷叫著。姥爺拼命劃著水去救小豬。姥爺雖從小在水邊長大,可并不熟水性,甚至有點怕水。若不是生活所迫,他根本不會駕著小船到這么遠的鎮。僅僅因為,他聽說在這里,小豬能多換一些錢。
這時,岸上一個留著絡腮胡子的大漢一邊吼罵著“要不要命了”,一邊迅速地跳進河里救姥爺上岸。姥爺卻拼命掙扎著要到河里救小豬,大漢氣得一腳把瘦小的姥爺踹坐在地,隨即又跳下河,把小豬都救上岸。
這個絡腮胡子大漢就是胡三爺。他豪爽俠氣,小名胡三,但鎮上的人都敬稱他胡三爺。姥爺和胡三爺就是從那時候結識的。那時的姥爺在縣城師范讀書。胡三爺平生最尊重讀書人,和姥爺一見如故,他比姥爺大十五六歲,卻和姥爺稱兄道弟。
之后,胡三爺出雙倍的價錢買下濕漉漉的小豬,但有一個條件,就是希望姥爺教他識幾個字。胡三爺這樣做,姥爺就能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仗義相助。姥爺在縣城讀書的時候,胡三爺隔三岔五地去看望姥爺,說是想多識幾個字,其實每次都會給姥爺帶去一堆吃食。后來,姥爺畢業,也得益于胡三爺的推介,留在了縣城工作。
胡三爺于姥爺來說,是人生路上的貴人、恩人。姥爺則是胡三爺茫茫人海里的知己。胡三爺是生意人,豪爽粗放中也有生意人的精明。姥爺乃一介書生,木訥耿直中也有細致。這樣兩個完全不同類的人,卻成了伯牙子期式的知音。
姥爺家境貧寒,而貧寒人家也有簡單的快樂。他能把鄉野間司空見慣的菊花制成別有一番風味的茶飲。胡三爺最喜歡喝菊花茶,每年都踏舟而來赴這一場茶約。胡三爺家大業大,整天纏在一堆事務中,焦頭爛額。這一天,是他一年里最平和的時刻,靜靜地坐在姥爺家簡陋樸素的院子里,身外的事情都和他無關了。秋風颯颯,人生須盡歡,一杯又一杯,一壺接一壺。直到天上升起了一輪新月,他才搖搖晃晃地劃著小船沿著月亮河返回。
姥爺70歲以后,很多事都忘了,很多人都不記得了,唯獨記得和胡三爺秋風里的茶約。姥爺依然顫顫巍巍地制作菊花茶,顫顫巍巍地到月亮河邊迎接胡三爺。可是,胡三爺不在很多年了,再也沒有飲客踏舟來,只有當年的那輪明月還在靜靜地傾灑著清輝。
編輯|龍軻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