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物記(組詩)

漢磚

掘地三尺的黏土有濕潤的觸須

因遠離沙石而蘊含灰色的沉寂

當曬干土里的水分

碾成粉末，和著江水

在踩踏成黏稠的料泥之后

重獲嶄新的命運

從干燥的微塵到成為磚料

是水在注入隱秘的力量

爾后在模柸中成形，水分蒸發

而力量永存

在方窯或吊窯的碳火中

接通一種永恒的藝術

成為長條或方形的紅胎質磚頭

并在太陽下加固自身的紋路

無論車騎儀仗、闕樓橋梁

還是舞樂百戲、祥瑞異獸

來自泥土的智慧

引領我們穿越地層的冷漠和空虛

窺探被埋葬和遺忘的生活場景

諸如祭祀、宴樂、狩獵、出游

辟鬼、禳災、庖廚……

諸如采桑、紡織、耕種、收獲……

泥土以最細的顆粒

鑄就一段歷史的輪廓

建筑中的玄學

無論宮殿、廟宇、祠堂或墓室

它們安靜地立于一旁

看肉體的消亡，是否會帶來一個

更為和平的朝代

出土的磚紋里，是否還含有

數千年前的月光

它的畫像、幾何、吉語

在黑暗中泅過時間的走廊

復活淹沒于風塵中

文明的胎盤

那是命運永不消逝的肋骨

在挖掘中被探尋的目光喚醒

它揭穿我們的過往

不過是被鏟平的土丘里

不斷填入的尸骨

而我們的此生，不過是

漫長的歲月中需要過渡的一瞬

漢井

當從地底涌出的流水，借助

磚頭弓出的弧形，砌成圓形管道

露出地心的面龐與心跳

它陷落在模糊的光陰里

從地面向下延伸

哺育張開的焦渴嘴唇

木桶順著繩索的滑行

仿佛出自一項神秘的任務

幫助地底的水進入萬物的軀體

從而聯通地心與人間的脈絡

滋養族譜上一個個姓名

從降落人間的嬰兒

到風霜滿鬢走入地層

那曾在井邊汲水的少女

是否從井中的倒影

看見未來的自己？

如今，汲水的人已遠逝

只剩水面漂浮的枯葉與浮云

千百年來的陽光從未被用舊

而它已是荒廢的漢井

是古老年代遺留的

一束時光的縱深

曾經吱呀作響的轆轤

長滿菌斑

磚縫里的青苔

映照出井里的幽暗比夢境還深

清理一口古井

就是清理一個陳舊的遺跡

再次釋放水中潛藏的光影

千百年前的流水直到今天

仍保持水分子的秩序

每一滴都蘊藏一片微型的海域

它們以碎片的方式重組

重現傷口無痕的魔術

活過的祖先已被時間抽空

只剩矗立的闕碑沐浴風雪

他們是否還能看到

這人世的渾濁與苦難

都將被不斷涌出的井水慢慢洗凈

漢闕

石頭離開荒野，帶著土地的濕潤

在鑿與錘的擊打下，露出

闕基的輪廓，接著

是玄鳥與朱雀自碎屑中長出

豢養在泥土中的翅膀

它們自想象和虛無中到來

在石頭之上，看晨光與夕陽

涂抹身邊的屋舍，看戰爭

怎樣吞噬身邊的人群

看他們的軀體在泥土中

腐爛，土地在耕種中

加深他們的饑餓……

這些曾被銘記的歷史

如今化作斑駁的刻痕

只有被群山膜拜的月亮

繼續照耀這一切：

嬰兒的哭聲纏繞林間升騰的水霧

母親的嘴里哼著催眠的歌謠

蛙鳴從未停歇，光影變幻之下

躍動的生命走入地層，化成枯骨

曾經握鑿的手指也化為粉齏

一個人的一生被石頭銘記

一個部落的野心被群山收藏

風雪無視石頭的隱痛

留下刀刻般的傷痕，撫摸

石頭上的雕刻，那潛在的寒意

深不可觸，那是青龍與白虎

數千年孤獨鑄就的往事的頭顱

人間的煙火熄熄滅滅，縫合朝代的

裂縫

他們跋涉、遷徙、傳承祖先的美德

他們守衛、抗爭、修建堡壘

烽火在數里之外蔓延

殺伐聲響徹四野

馬蹄踏過路上的水坑

奔向他們的城邦與故國……

這是屬于他們的經歷，被一尊石闕

所見證，一部石頭的編年史

一座濃縮的微型建筑

人類的歷史都以冰涼的鮮血養育

那些斑駁的浮雕，被腐蝕的圖案

或許就是該有的形貌

而今，它已是菜地中的廢墟

在土溪鎮與趙家村*

留下無法修葺的時光

一個古代賨國的故事隨著塵土

落在竹簡與石頭上，隨后

車騎城的倒影在光陰中遠去

湮滅的城壩里

只有無法到達的想象

與古賨人靜謐的彼岸

飛過的蒼鷹在天際發出長嘯

唯有漢闕在時間中忍耐

它以沉默與倨傲

把數千年的風霜

呈現給探尋的眼神

隨后又跟著驚飛的鳥翅

隱入遙遠的山巒……

注：在全國現存的28座漢闕中，有6處7座位于四川達州渠縣土溪鎮。

編鐘

想象古老的年月，鐵錘敲向鐘身

因撞擊而產生的力推動空氣

形成看不見的波浪

有節律地襲向耳膜

稠密的穿越

成為悅耳的旋律

它所歷經的火燒、鑄造、敲打

仿佛只為這一刻

千萬縷被攪動的空氣

組成美妙的一瞬

無數一瞬組成的鐘鳴、鼎盛

這些從青銅器迸發的韻律

是宴舞的形制

火的定格，與力的象征

長袍大袖敲擊的金石之音

在宴會的歡愉中

似乎除了成為聲浪

它的命運沒有別的出路

從出生到消逝，短暫的過程也是

慰藉靈魂的養料

滲入世代傳承的喧囂

那揮錘樂師內心深處的獨白

高音處暴亂的氣流

抵達低音深處的悠遠

滿地麥芒便有高過云朵的美

舞者的身姿便能搖曳出

一池月光，歌者唱出

時間的另一種語言

如今，繞梁的鐘磬遠去

紛披的風中只看到

衰草之上的斜陽

仿佛被云層遮蔽掉的瓦形鐘身

光線撥動大地的絲弦

已不再有旋宮轉調的千古之音

在夕陽崩潰的山巒

敞開的地層埋葬朝代的繁華

列國爭霸的硝煙

消逝于這日光幻變之嶺

在一處遠古的墓冢

肉體與命運最后的媾合

已育作這遍野的荒草

暮色中幾根蘆葦恣意地搖曳

青銅

分解一塊礦石，需要火

時間和熔爐

它從內部融化，屈從溫度的力量

透析漫長歲月的光照

高溫中的秩序重新排列：

堅硬的石頭成為灼人的、流動的液體

冰涼后留下更為堅硬的金屬

是青銅劍隱約可辨的雛形

石頭內部的海浪本沒有出路

火幫助它撕開豁口

流向泥模完成的新生

是勺、是戈、是甑

是石頭的靈魂在鐵錘下

完成一個縱深，而后

又繁星般撒落泥土

一處銹跡就是一個偉大的濃縮？

讓我從對一塊金屬的認識論角度

看見數千年前的生活

一群人在亙古的田野進化

如此隱秘地穿越

通過落定的塵埃告訴一場雪

青銅時代里的命運延長線

歷史被還原時，石頭開口說話

人們用各種儀器檢查

探測它從大山深處的巖層

進入熔爐，穿過火焰

在暮光中轉動時光倒流的鐘擺

它曾攜帶所有的黑

進入物質變幻的迷宮

之后在挖掘的古墓中

露出青綠，它曾被虔誠地奉上

祭臺，在升起的青煙中

連接縹緲的福祉

他們祭祀、宴饗、征伐……

托起一片青銅器之上的世界

或許歷史的另一個維度

可以從器皿的一處花紋出發

和著層層覆蓋的塵土

把一個人千百年前活過的痕跡

遞送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