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貓司令

1

救貓一命，同樣勝造七級浮屠。妻子花費五千余元，醫治好妞妞貓的腹膜炎后，對我這樣說道。

這令我有些愕然——你愛貓可以，貓命何貴于此？

但妻子儼然已是家里的貓司令了，她的話得到女兒的支持，受到家里七只貓和戶外一群流浪貓的擁護。

2

家里第一只貓，是女兒用布袋子裝回來的。讀大一的女兒放寒假，推著行李箱去趕動車，一只貓咪從校園路邊的草叢里跑到她的腳邊，賴著不走了。女兒說，貓咪剛滿月的樣子，像只移動的白色小絨球，咪聲咪氣地令她生了疼惜之心。但在一周后，小絨球死了，死于粗心的喂養，準確點說，死于妻子的無經驗。因為一時沒有貓糧，妻子用牛奶加搗爛的牛肉喂小貓咪，沒料到它貪吃，半夜里又獨自鉆到陽臺上去受凍。我們將小絨球埋葬在市政公園的一棵柳樹下，女兒默默地插上一根枯柳枝，妻子流出失悔的淚水，我卻氣不打一處來。過后一年多時間里，貓的話題被塵封在我們家的某處角落了。

可貓似乎與妻子、與我們家有著某種宿命般的聯系，就像它們有“九條命”的生命力那樣頑強。大二放暑假前夕，學校還是發現了女兒與室友們在宿舍里喂養小貓咪的秘密，下了最后通牒。室友們商量，小貓咪必須得到一如既往的喂養，以保證它正常地成長。但當室長問到，誰家有條件且愿意接盤時，宿舍突然沉靜如窗外的明月了。女兒說，這“沉靜”里，或許有某些微妙的含義，卻不能被簡單地理解為一眾室友平常對小貓咪的愛心在那一時刻凝固了。于是，沐浴著翌日清晨的陽光，六位室友在草坪里等距離地背對背，圍站成一個大圓圈，讓被放在圓心的小貓咪自主選擇“新”主人時，它屁顛屁顛地跑向了女兒。

我明確反對再在家里養貓，擺了幾條理由，還說小絨球的死亡不是太傷人心了嗎？

妻子看向女兒，女兒說，就試養一個暑假，總不能餓死它吧？暑假結束時，妻子決然說，她收養小貓咪了，給我還回來幾條養貓的理由。女兒讓小貓咪蹭我，說它回不去學校宿舍了！我沉默下來，家里有了真正意義上（存活下來）的第一只貓，白色異瞳，雌性，取名妞妞。

居家一只小貓咪，只黏妻子，妻子就買回些貓的玩具，如爬架、抓板和彈力球，讓它蹦跳追捉，擴展樂趣。但在我們都上班后，小貓咪要搗亂家里的秩序和破壞一些小物件。尤其在夜間，它會發出孤獨的叫聲。妻子說，貓也像人一樣，需要同伴了。國慶假至，夕陽下漫步，女兒隱約聽見綠道邊灌木叢里傳來貓咪的叫聲，妻子趕緊“咪咪咪咪”地呼喚，一只虎斑貓咪探出圓潤的腦袋，黑褐色的斑紋清晰美麗，鼓著大而明亮的眼睛，忽而又豎起長長的尾巴躲進灌木叢里去了。女兒隨媽媽一起呼喚，虎斑貓咪再次現身試探。如此反復后，虎斑雄性貓芝芝成為了家里的第二只貓。

如果說，芝芝貓的到來具有必然性，那么第三只小橘貓奶泡走進家里，就帶有偶然性了。因為它是我抱回家的。我去地下室開車，一只流浪小橘貓從車底跑出來，跳到引擎蓋上叫個不停，被我抱下來后又跳上去叫。我趕著去上班，只好將小橘貓抱回家，讓妻子喂它一下后再還回去。可妻子認定，黃色貓是招財貓，關鍵它是我抱回家的，半天時間里三只貓就親密無間了，少了貓咪黏人和小物件的破壞不說，夜里恐怕也就沒有孤獨的貓咪叫聲了，還有必要再還回去嗎？

3

三只貓嬉戲追逐，跳躍叫喚，令家里添了活氣。直到女兒大學畢業考上研究生，妻子從企業退休下來，三只貓的“三”所代表的穩定性才被打破。

女兒學期忙于學業，假期旅游放松。我下班后會有應酬和娛樂。妻子的生活里多了空曠與寂寞，第四只貓Milky和第五只貓奶茶便應運進了家門。Milky和奶茶已是半成年貓，它們到底是不是大舅哥硬送來的？我懶得去揭開這個謎底，只說了句“下不為例”就默認了。可妻子一并將第六只和第七只貍花貓大寶與小寶又弄回家，就實在是有點說不過去了。大寶和小寶是妻子在小區里喂養的一對母女流浪貓，野性十足，曾將她抓傷到流血，被迫去醫院打了狂犬疫苗針。我這回是真動氣了，吼著說妻子對貓的愛是洪水泛濫，是無原則的虛榮。妻子哭得很委屈，說她不想再讓母貓遭懷孕下崽的孽，就去寵物醫院給它們做了絕育手術，過后才知道，絕了育的流浪野貓，會受到同類的歧視與虐待，幾乎無生存下去的可能。妻子對我攤牌——這次履行“下不為例！”又抹了眼淚，笑著對我說，“七巧巧，家寶寶，”這不是你信奉好幾年的口頭禪了嗎？

如此這般，家里養七只貓，小區里喂五到九只不等數量的流浪貓，我明顯感覺到，妻子盡管累些和苦些，她的日子卻充實了，心里有了著地的牽念。就連雨后蔚藍色的城市天空，妻子說看上去都比先前變得寬廣與高遠了。

每天拂曉，貓們會用爪子拍打臥室門，跳起來弄響門把手，妻子就起床，清理家里的貓砂盆，置換貓的飲用水，將貓糧往七只如蓮花座的貓食碗里添加好，再去小區的某固定處進行戶外投喂——一群大大小小的流浪貓，或弓身屈體，或磨蹭叫喚，早已是恭候妻子如迎圣母了。傍晚時分再重復一遍早間的動作，妻子做到了春夏秋冬風雨無阻。實在需要外出幾天如旅游，我和女兒也沒在家時，妻子就委托小區里早已結交好了的愛貓盟友承擔起她的職責。

家里養貓，會存在一些實際的問題，妻子都設法一一解決。慮及貓的安全，她將所有紗窗都安上了兒童鎖。定期給貓內外驅蟲，打疫苗針，吃化毛膏。用紫外線燈殺菌，以人工方式給貓的耳朵除螨。最令我“詬病”的是，她剝奪了貓享受戶外陽光和自由空間的權利也就罷了，還讓全體貓咪絕育，不發情，這不是硬生生剝奪了它們的生育權嗎？妻子回應道，生存權最大！而日常煩人心的，莫過于貓毛漫布，以及品種貓芝芝出于較強的領地意識，有時要亂屙尿，包括將尿屙到我們睡的枕頭上。妻子就堅持每天用刷子、粘膠和吸塵器清理貓毛，在床鋪上放隔尿墊，晚上用機器輔以人手全屋清掃地面——如此任勞任怨，夏成汗流浹背，冬是熱血盈身。

另一個現實問題，也是妻子避繞不過去的，那就是喂養和護理貓的費用。妻子的企業退休金低，我在事業單位的工資也算不上高，刨開日常和人情開支，送女兒讀書，一個月下來家里的錢并不寬裕了。何況，妻子還要在幾個“貓粉群”里帶頭捐款，以拯救某只傷殘了的流浪野貓。沒辦法，妻子就降低購買衣服和化妝品的數量與檔次。她開的網店生意慘淡時，探知我攢下了私房錢，便替貓們哭窮化點緣。寵物醫院也常在費用上有優惠。

其實，養貓帶給妻子的酸苦和淚水，主要還是來自精神層面，包括人們對貓的冷漠與傷害。我是反對和嘲諷她養貓的，還拿她養貓的“軟肋”說過事兒。底樓的鄰居拒絕她在墻根處為流浪貓搭建貓舍，說貓在夜里發情的叫聲太瘆人，貓會叼來死老鼠獻殷勤和引來活老鼠偷食。妻子在看虐貓的視頻時會流出悲憤的淚水。每當發現小區里的貓，因受到車子碾壓、高處跌落等原因而斷了腿或傷了身體時，妻子會毫不猶豫地，獨自或與人共同負擔，及時將貓送到寵物醫院做手術，直到它康復出院。

我調侃妻子其實是“貓奴”，她絲毫不在乎。妻子就這樣，為貓累些和苦些，心甘情愿。

4

某一天，我意識到，貓是一種奇妙的動物，在物欲充實而精神空乏的世界里，居家養貓還真有常人所知與未知的道理和益處。

妻子說，貓是最自愛的寵物了。你看，一有閑暇，它就梳理身體，“舔毛求疵”，或用前爪洗臉，包括磨牙和磨爪子。貓的這種行為，或有標味、舒緩和散熱的需求，但妻子認為它們愛清潔是主要的。也恰恰是因為貓特別愛干凈，加上它們的氣質，日本作家村上春樹便拋開生物學上的性別概念，將貓都劃分到“女性”的范疇。

貓的智商到底有多高呢？有人說“大智若貓”，有人說“成年貓擁有兩三歲孩童的智力”，妻子說，反正貓是聰明和有靈性的動物。貓迎接妻子回家，在地板上打滾翻肚皮，弓身子撒嬌，用叫聲和表情逗她開心，似要蕩去一切孤獨、煩惱與壓力。妻子說，貓知道啥時候該收放它那犀利的爪子，也能通過氣味、聲音和外貌識別主人，你能說它笨嗎？妻子說，貓有強烈的新鮮感，愛探險和窺秘，這反過來激發了人類的好奇心，比如，貓是“有良心”的動物嗎？它離家出走了是否還會回來？貓到底想窺探人類的哪些秘密呢？貓會像魚一樣健忘嗎？妻子說，貓確實有古怪和倔強的性格，勇敢機警而又膽怯敏感，柔情體貼而又冷漠決絕，包括大寶和小寶兩只貍花貓極詫生，會有應激反應，但這些不恰好是貓“捉摸不定”的智慧嗎？貓深諳與人的共生之道，反而是人類過于驕傲自信，對它們疏于了解，造成了貓與人之間的隔閡和誤解。

妻子性格內向，少言，退休離群后，一度懷疑自己有抑郁傾向，是貓讓她快樂起來，對生活與生命有了新的寄念。七只貓中，只有妞妞享有與“媽媽”一起睡覺的權利，它睡前踩奶，抱腿兔子蹬，尤其是愉悅放松時發出的“呼嚕呼嚕”聲音，像山澗咕咕流動的自然水聲，提升了我和妻子的睡眠質量。妻子也愈發相信，“懶貓”一詞是人類強加給貓的，反倒是“懶貓”們讓居家的女兒變得勤快起來了。女兒網購貓條、魚罐頭、貓餅干和貓咪卵磷脂，動手喂貓的零食和美化貓毛，用逗貓棒和紅外線激光筆逗引貓跳動追攆，保障它們的活力。顯然，女兒親近貓，就像親近大自然一樣，減弱了她對于手機和游戲機等電子產品的沉迷與依賴程度。而女兒與貓之間的和諧互動，讓她有了更強的愛心和責任感，性格變得溫暖與柔婉起來。

5

是的，妻子的“貓司令”不是人為封的，也不單是貓們“咪嗚咪嗚”的叫聲叫成的，是她對貓鍥而不舍的喜愛，經累積和發酵，化為日復一日的行動所自然形成的。

每天早晨和晚上，七只貓都要在我們家這個有限的空間里表演一番追藏撲跳，以尋求生命無限的樂趣與活力。而黃色橘貓奶泡，似乎真懂得“和氣生財”的道理，遇到其它貓呼呼斗氣，或發生戰事時，它都居中盤桓，每每化解。貓柔韌的肚腩、順亮的蒜瓣毛、四腳朝天的狂野睡姿，也無不在向我們宣示，它們生活得健康和快樂。

就這樣，貓們最本原的動作和叫聲，凝化成妻子滿眼欣賞的光彩，照亮了我們家的門庭。

波德萊爾在其代表詩集《惡之花》里說，從貓的眼睛里可以讀取時間。我從貓們那閃耀“深邃與永恒”之光的眼神里醒悟到，妻子對貓的一切行為舉止，本質上源于她的善良與悲憫之心。

我不知道我的轉變里，有多少是愛屋及烏，又有多少是“被迫”的成分了，但我終究成為了妻子——一代貓司令的助手。

我也終于相信，不管是偶然還是注定，人和貓的邂逅是美麗的。人和貓的故事，正在每一個有愛的角落傳播，像詩，像氧氣，像陽光。

【作者簡介】

肖篤勇，中學教師，四川省作家協會會員。在《草地》《太湖》等期刊發表小說，散文見于《四川文學》《青年作家》《雜文選刊》《貢嘎山》《四川日報》等報刊。曾獲四川散文獎，出版有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