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日子都應有它的名字

一個人不該過分自省，這會使他變得軟弱。

——珍妮特·溫特森

0

夜晚如往常一般準時來臨。

先是小區廣場上逐漸有了聲響——比如一群孩子的追逐嬉戲，比如那個掉了漆的移動音箱不厭其煩地將一首反復播放的廣場舞曲準確拋進13樓的窗口;后是蘇源掛在餐桌正對面那只鐘，沒過多久，就“咚咚咚”地敲著，像是迫不及待地渴求從墻壁上解放下來——這是它每天唯一的一次申辯機會，但結局可想而知：截止目前，它如同《肖生克的救贖》里瑞德的假釋申請，難有成功的機會。時間好不容易來到夜晚，蘇源不會把鐘給釋放了。只有時間被釘在了墻上，他對時間的感知才有意義——一如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人們的信仰才有了意義。

從那個姑娘給他發消息以來，蘇源就認真地對待起了時間，處理時間問題時也不再粗暴、簡單和草率。姑娘出現以前，由于白日里無休止的忙，蘇源的晚間生活幾乎全部交給了《絕地求生》。在游戲里面，他不是弒殺狂，而是常常一整夜都在搜撿裝備，然后遇到敵人，再送一趟快遞，反復如是。但時間依然過得很快，他用這種快，掩飾整夜的漫長。姑娘出現后，事態發生了變化。本來漫長的夜晚，突然在手機里就變得短暫，有幾次他都懷疑自己在時空中發生了錯亂。比如他看到手機頂端的時間，顯示是22：41，便暗自提醒自己說——11：00，不，11：30，就結束和她的聊天，畢竟她明天還有一個班的早自習要輔導，但當他感覺還沒說兩句話HPzwZAEBeE/V7ethLFq0gkkavVWT9XoBPRV41v82wWM=，再抬頭看時間的時候，已經是00：25了。

好困了誒，我要睡了哈。林老師一般在過了凌晨12點，會這樣說。

每當這個時候，蘇源就萬分自責、懊惱和沮喪，一方面覺得自己作為一個中年人，和林老師這個小他近十歲的姑娘確實不該聊得太晚，完全不顧及對方的感受。對方先說“困”，顯得自己一點都不包容和溫暖。另一方面又惴惴不安地懷疑林老師是不是敷衍自己，她應該和自己一樣精神，不該說“好困了誒”。兩個人聊天，一個人聊著聊著說“困了”，和舊社會里主人會客——談了事端起案幾上的茶杯，有什么本質上的區別呢？

今晚和她聊天，一定要注意這個問題，不能讓一場肅穆而優美的儀式結束在泥淖之中。吾日三省吾身，在蘇源心里，和林老師的晚間聊天，不是一個隨意的日?；顒樱瑴蚀_地定義，應是一場儀式。為這場優美的儀式，他做了繁瑣且莊重的鋪陳，比如掛在墻上偌大的時鐘，是他從網上特意定制的。要說顯示時間的東西實在太多——被擱置的手表和一切被渴望喚醒的電子設備——但他都不想看，仿佛這些物件顯示的時間都會在容積上變得渺小，并且形式上也顯得敷衍。只有自己精心準備的、為某件事而唯一存在的物件，才有權利去支配和驅使他的精神世界，一如這只簡約、素色的北歐風格掛鐘。蘇源的儀式鋪陳從購買掛鐘開始一直持續著，現在他在這只掛鐘“咚咚咚”敲過后，有序地將諸如刷牙、洗澡、關上窗簾等事情填入既定的時間限定范圍，像一個沉穩的鐘表匠人將發條、齒輪、轉陀、擒縱器等有條不紊地填裝進鐘表框架，最終呈現出一臺精美的工業或人文藝術品來。

22：00，蘇源準時躺在床上。手機屏幕的光在他摘掉眼鏡后變得氤氳朦朧，他把目光專注地伸進了屏幕。

對他而言，這個夜晚便開始了。

“林老師，昨晚我們說到哪兒了？”蘇源給林老師發了一個“大笑”的表情，然后問道。

只是十幾秒鐘的時間，消息回過來了：“??？！你好準時誒?！?/p>

“我一向都守時?！?/p>

“有位哲人說過，守時是一種美德?！?/p>

“這我聽過?！?/p>

“但也是一種教條哦?！?/p>

“這沒聽過。誰說的??？”

“我啦！”

于是，昨晚的話題并沒有在林老師那里得到延續?；蛟S事情的本質就是這樣，無序、隨機地生長成生命和生活的形狀，蘇源在這過程中很想按設計好的方式再續前夜的對話，但在林老師無序的聊天引導下，始終沒能銜接上。有什么是可以有序地生長呢？蘇源想不明白這個問題。一直以來，他信奉德國歷史學家斯賓格勒在《西方陸沉論》里描述的“浮士德”生活認知，即沖突是存在的基礎，生命是阻礙的克服，在“努力”二字的干預下，生活會變得有序。但是，他和林老師認識不過一個月，這還是因為自己的兒子蘇小果踏入小學就在林老師班上的緣故。如果時間退回到8月30日那天，所有入學孩子的名字在學校電腦里重新隨意滾動，蘇小果大概率不會被分到年輕的林老師班上。在這個過程中蘇源并沒有機會“努力”。林老師似乎很容易就攪亂了他的認知。

這樣一來，不是每個日子都將失去它的名字嗎？

但現在蘇源來不及思考這些沒有意義的問題，他只想和林老師聊天，聊的內容是否是昨日的走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必須虔誠地完成這場優美而溫暖的儀式以及溫暖地對待這場儀式的對象。

“大叔是孤獨才給我發消息嗎？”

蘇源一個激靈，像是課堂上開小差，被老師當場抓住的學生。當然，現在在他手機屏幕的另一端確實也是一名老師，雖然這名老師只是第一年執教，但很明顯，她已經具備成熟教師洞察人心的高級本領。

蘇源說：“你是想說寂寞吧？可真是俗套！”

“哈哈哈哈。吶，你親口說的喲。我可沒說?！?/p>

“林老師平時就是這么套孩子們的話的，對吧？”

“才不是呢，我這么和藹可親，他們都搶著給我說心里話好不好。”

林老師緊接著又說：“對了，蘇小果告訴我，他爸爸很兇，會罵人，會把人罵哭。是不是真的？”

“……”

“哈哈哈，孩子不會撒謊，說得我都覺得好害怕誒。”

“林老師，我必須很認真地告訴你，蘇小果同學一定是夸大其詞了。我沒把他罵哭過?！?/p>

“騙人！那他會這么說？”

“我把他揍哭過。”

“??？！”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啊?！?/p>

“哦！”

“哦什么？”

“嗯……沒什么。”

氣氛頓時有些尷尬。蘇源爬樓看聊天記錄，也不知道為什么彼此沒說幾句話，就扯到揍孩子這件事上來了，這讓他不知所措，心里像長出了仙人掌。他知道蘇小果一定給林老師還說了別的事，想法從腦袋里冒出芽，刺激著大腦皮層，讓他整夜不安生。但現在的難題是，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正處在這件事當中，或者正受這件事支配，他不能把這事兒說出來，這是他自己要解決的問題，這并不是今晚整個儀式的一部分。

“林老師。”

蘇源不想冷場，但一時半會兒又不知道該怎么化解這突如其來的尷尬，于是打出了這三個字。這樣一來，“林老師”倒像休止符，或者分割線，它轉承啟合，在蘇源揍蘇小果這件事上，努力進行著語言掩埋。

“嗯。”林老師快速回復道。

“要不我們說點別的吧……”

1

蘇小果的臥室床頭有一本日本漫畫家大成由子的《如果說出的話能看得見》。這本漫畫繪本是蘇源第一次帶蘇小果逛商場買的，蘇源先是帶蘇小果玩太空泥和充氣城堡，蘇小果鉆進去便找不著人了，蘇源也想進去——這是他第一次單獨帶孩子，蘇小果不能離開他的視線。但一旁的工作人員阻止了他，示意他看看其他的家長。其他家長無一不是坐在城堡外的小板凳上各自玩著手機，一動不動，從后面看去，像極了缺失腦袋的秦始皇陵兵馬俑。蘇源看了一眼旁邊的繪本館，玻璃窗戶也對著這個“城堡”，便進去選了這本《如果說出的話能看得見》。那會兒蘇小果還不識字（當然現在也認識不了幾個），選中它完全是被書名所吸引?，F在這本繪本擺在蘇小果的床頭最顯眼的位置，已V5lglUPNsL36tJ3SVoaVqmN4zDMDumiuRisrrfKOvRc=經被翻得褶皺。這是蘇小果最喜歡的書，在他寄宿小學校成為林老師的學生之前，蘇源一有時間就在晚上為他讀上一段。日本作家是有想法的，如果說出的話能看得見，這將是什么樣的世界？語音變成鑰匙、水果、鮮花或者別的什么。蘇源也想，“要不我們說點別的吧……”或許也將變成對未知更加直觀的期待。如果這樣，他一定會給林老師看他內心所有的藏品，真品或者贗品，如果她愿意的話。

“要不我們說點別的吧……”在那天晚上蘇源學會用這一句起承轉合后，他便熱衷于這種分割線了，可以任意割斷那些無法延續下去的對話——既然對話像生活一樣無序，那就盡可能努力去干預。

“比如？”又一個晚上，林老師果然順著他的話接了下去。

“比如——你剛才不是說要研究一下我宅到什么程度嗎？”

“那就請這位大叔，自我深入解析一下吧。”

“嗯。林老師，人有時候很奇怪，你孑然一身，踽踽獨行，以為在孤獨地修行，卻不知是在等一個人同路——這是我昨晚給你說的話。”

“嗯，昨晚是這樣說過。我以為你在哪本雞湯書上抄的句子。哈哈哈?！?/p>

“這么多年，我離群索居，拒絕所有對我有好感的，或者給我創造條件的……”

“等一下誒，離群索居？也沒有很多年吧？蘇小果才七歲誒?！?/p>

“一般情況下，時間、數量超過三的，我都定義為很長、很多?！?/p>

“那是幾？”

“四。”

“才四年多?！绷掷蠋煱l了一個“豬頭”的表情。

“林老師你能不能不要打斷我，這是一個很嚴肅的話題。你看，上面說的話都要爬幾層樓才找得回來?！碧K源回了一個“生氣”的表情。

“哈哈哈哈哈哈哈。那你慢慢找，我先洗漱。”

“（重新發）林老師，人有時候很奇怪，你孑然一身，踽踽獨行，以為在孤獨地修行，卻不知是在等一個人同路。我此前離群索居，覺得生活不過就這樣了，不能周游世界，但劈柴喂馬也能過得舒適愜意。那些要給我介紹的，我不屑一顧，老實說，我不會隨便找個人搭伙過日子。徐志摩說‘我將于茫茫人海中，訪我唯一靈魂之伴侶，得之我幸，不得我命’，所以我心里清楚，像我這種情況，還想找情投意合的靈魂伴侶，是癡人說夢。但是，在某一天，只是一個平常的日子，與往日并沒什么特殊，一個人就出現了，她沒有做任何與我有關的舉動，可能就是在路邊隨意撩了一下頭發，可能只是一如既往地做著她的工作，她可能只是旅行一段路程正好和你擦肩，她甚至壓根都沒注意到你。但就這么奇怪，你就忘不了了。像是你一直在等這個人出現一樣。我昨天又去翻了書，西方古典文化精神信仰‘阿波羅’式生活，他們認定宇宙的安排有一個完善的秩序，這個秩序超于人力創造，人不過是去接受它，安于其位，維持它。我現在有些相信，等一個人的出現就是完善秩序的閉環。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我是說，你能知道這個人的出現，正在輕而易舉地推倒我多年的精神構架嗎？”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徐志摩是個渣男。”

“你不是去洗漱了嗎？怎么又打斷我的話。”

“洗漱好了啊，怪你打字太慢咯。不對，你應該是一個字一個字手寫的，哈哈哈，老年人！”

“徐志摩是不是渣男不在我今晚要說的范疇里。”

“額，好吧?！绷掷蠋煱l來一個“失落”的表情，“那我該說什么？”

“你什么也別說，讓我說。”

“額，好吧?！?/p>

“后來，我發現自己變得有些奇怪，老是去看手機，你知道吧，就是下意識去看那種。擔心突然來信息，擔心消息來了無法第一時間回復。就像是有一根弦掛在心上，或者再確切一點比喻，就像你要登臺演出，你總是全神貫注地留意還有多久。白天還好，我挺清醒，一想起這還會覺得荒誕又可笑。但是一到了晚上，窗外的黑色紗幔慢慢垂下，白日的喧囂被逐一抽離，靜下來了我就會有些慌亂。我坐在沙發上，看著時鐘嘀嗒，就像是自己和自己對話。我每天都期待夜晚的來臨，又害怕它來，因為我總想要得更多?！?/p>

“自己和自己對話？像現在這樣嗎？哈哈哈?！?/p>

“對。”蘇源在被子里從左側轉到右側回道。

蘇源太想表達了。蘇小果寄宿以后，他實在有些不適應，屋子里空蕩蕩的，就像自己的身體被突然扯掉了某個部位?；蛟S人大多都是這樣，安于一切也適于一切，毫無感知地接受著世間萬物最合適的安排，當突然抽掉某種東西后，才發現這平日不起眼的存在也是那么的重要。蘇小果在家的時候，蘇源話也并不多，他沒有發覺自己有什么東西太想表達，只要蘇小果在，似乎生活的“軀體”就依然健全。

林老師出現后，他經常在晚上10點還沒到來的時候，站在13樓自己家的窗口看外面。天黑黢黢的。對面樓棟原本層層規整的窗戶變成了隨機、錯落的光點。他可以隨便看向一個窗口，窗戶里有人在陽臺洗衣機取出衣服;再看向一個窗戶，一個中年男人穿著臃腫的睡袍在廚房翻找著什么，隔壁客廳里面放著電視，女人卻盤了一條腿在沙發上看著手機。蘇源站在窗口對自己說，也會有人像我這樣站在窗口看向我吧。總有人安于這樣的日子，在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忘記給前一天命名吧，他們總是感慨于別人過的前一天比自己有意義吧。

“人們習慣于現狀又不滿于現狀，真是夠矛盾的。”蘇源側過身在屏幕上給林老師說道。

“那有沒有一種可能，是你自己太過于自省啦？”

“嗯，也不是沒有這種可能。”

2

這一天晚上，蘇源又說了很多的話，仿佛蘇源白日里該在工作上說的，都通過化學反應變成了晚上對林老師說的內容。林老師說，你看啊，我們又聊到12點多啦？我明天還上早自習嘞。蘇源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兩下。林老師又說，這周你接蘇小果，可別遲到了。蘇源忙說，不會不會。又發一個笑臉表情問，幾點放學來著？4點20啦，大叔！林老師回了他一個“豬頭”的表情?，F在是該休息了，但誰先掛電話，誰先說晚安，在現代社會是很要命的問題，誰先掛電話以及誰先說晚安，另一方都會流露出失落，進而苦悶。他們誰都不想做這件事。他覺得這長達一個月和林老師的深夜聊天，足以證明他們的關系已經到了去觸碰這個“要命”問題的程度了。

白日里，林老師和他仿佛達成了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他們誰也不會給誰發消息。蘇源知道林老師不但是蘇小果的班主任，也是另一個班的科任老師，當然這并不是林老師在聊天中告訴他的，是他自己在學校年級公示欄發現的。林老師告訴他的信息很少，甚至連她的全名，都來自于蘇小果語文書上的發現。他們的聊天，也只有在這種拋開了彼此身份的前提下才能順暢地進行。是的，她很忙，要忙著處理班級里孩子的一切生活起居和課堂學習，還要忙于各種公開課、調研會，像他一樣。蘇源平日里的忙碌，是那種人到中年后無妄的、必然和意外的忙，他曾有一次給自己的發小發消息說——中年男人的今天：你寫的方案又被領導罵了，說你干不了就給你放一邊涼快去，這時候你的電話響了，你不敢接，雖然你心里清楚這是留在家里年幼的兒子打來的，你看時間，已經中午12點，你知道是他餓了。你灰溜溜從領導辦公室出來，急忙往家趕，這時候你手機短信提醒，月中了，你該還房貸了。

蘇源給發小說，自己白天不會給林老師發消息，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不敢在這種逼窄的生存空間里，去努力嘗試通往另一個飽滿的精神世界。

蘇源給發小講述了很多關于他和林老師之間的事。嚴格來說，是他和發小聊天的時候會不由自主地說起林老師，并且盡管蘇源覺得他和林老師之間已經到了要解決“要命”問題的程度，但和發小聊起來，要講述某個真正具有特定意義的事的時候，又乏善可陳。發小告訴他說，當你在意一個人的時候，你的眼睛里到處都是他（她）的影子。但如果你的能力不足以支撐這份在意，影子就會變得縹緲，對，就像你現在這個樣子。

對于發小而言，他或許更在意蘇源的現實生活狀態，比如他如何才能把“昨天”變得有意，而不是夜以繼日地背著沉重的軀殼去面對新的一天。

新的一天，新的日子，多么清新活潑的詞語??！像干癟的土地長出了草的新芽，蘇源覺得自己正在長出新芽。這顆新芽就長在墻上那一面北歐時鐘之上，開始只是像秒針，后來芽尖散開了，就變成了秒針和分針，再后來又長出了一片葉。他順著新芽的生長，和林老師進行著愉快的對話。

“這周五我去接孩子，應該給她說點什么了。”蘇源在電話里對發小說。

“這周你去接嗎？”發小問。

“是的。下午去趟醫院就去學校接蘇小果?！?/p>

“我覺得沒必要說什么，就像你說的那樣，一方面事物在‘努力’的干預下可能會變得有序，但另一方面既定的秩序又并不會因你的努力而發生質的改變。說不準，以后回憶起來，這也可能還是一段沒有被命名和標注的時間，嗯，或者旅程。另外，”發小沒有停下來接著說道，“所有事物的發展都是一個熵增的過程，這你是清楚的，它們都不可逆轉。你認為和她已經到了瓜熟蒂落的階段，那就讓這顆瓜自己掉下來，難道不應該這樣嗎？”

蘇源在電話里沒有說話。

“我覺得你現在要做的，是……”

“我知道。”蘇源打斷了發小的話。

3

旅程。一段沒有被命名或者被標注的旅程。發小的話再次像一把木錘錘向蘇源的胸口，疼痛，但又不撕心裂肺，是那種讓他悶聲喘不過氣的隱痛。蘇源不得不以一種粗暴的方式終止和發小的對話。

但對話產生的余味，蘇源無法終止。他知道發小想要表達的關于林老師和他的可能性，他知道發小想說的關于他的其他問題，以至于他不得不打斷發小的話。如果所有的經歷都是一段記憶的旅程，他不知道該在哪里打上關鍵幀，才能把它命名好并存儲起來。他想起他曾經獨自驅車去甘南藏區，故意把隨身行囊扔在一個不知名的小牧場的夜晚，他駕著車，興奮地在星河之下穿梭，高原上只有兩注伸向遠處的燈光，同頻地顛簸向前。這都是他故意要讓一段經歷變得有痕跡。他把車窗搖下來，學著剛才那群尕娃一樣吆喝：“扎西，卡卓！扎西，卡卓！”（幸福吉祥，謝謝！）那時候他正在思考時間的意義。

按照發小的說法，現在的每一個晚上，蘇源都以舉行儀式的態度去同林老師聊天，也只是想讓一段經歷變得有痕跡，如同那年獨自遠行。這是他不愿意承認的。他一旦承認，就默認了林老師的存在都將變成一段過往，他和林老師發生的事，仍將是一段旅程，一段被他刻意標注的、能被記憶翻找出來的旅程。

可林老師是改變他對事物認知的人。

和發小通完電話的這個晚上，蘇源沒有找林老師聊天，林老師也沒有主動給他發消息。他坐在沙發上第一次感覺到入秋的涼意，他點燃一支煙，房間里寂靜無聲，只有時鐘的嘀嗒和偶爾沙沙響起的煙草燃燒的火星，告示這個空房間里還有他活動的軌跡。他看著從火星上飄起來的煙霧，像一條細長的絲帶，在空氣的流動下扭曲著上升，有時候它如一支利箭筆直向上，有時候又像受驚的魚群，突然一個轉向四處躲閃。蘇源皺著眉深吸一口，不得不在這個平常的夜晚，再次琢磨起有序和無序、改變與接受的問題。

蘇小果開學那天，天氣異常悶熱，盛夏的驕陽沒有繼續炙烤干涸的土地，一層一層的云像吸滿水的海綿，從頭頂壓迫下來，逼得人張口出氣。蘇源站在教室的最后面——他一向喜歡這樣，五十多個孩子和五十多個家長熱氣騰騰，把教室塞得滿滿當當。他就這樣站在最后一排，感覺和這個班級沒有絲毫關系，他看見蘇小果坐在教室中間的位置，正揉捏著手上的橡皮，并時不時用手臂擦拭臉頰上的汗滴。他看見講臺上，一位扎著高馬尾、穿白色T恤和深灰色百褶裙的老師正在黑板上寫著各科任老師的電話，她的高幫板鞋側面印著一顆鮮艷的草莓，高馬尾隨著手臂的移動也左右搖擺。蘇源看著這名衣著年輕的、從背影就能猜出年紀的老師，有些吃驚。她的粉筆字娟秀而工整，不經意地便向這個一百多人的群體暴露出了稚嫩。他想，此刻一定也有很多家長像他一樣狐疑：這么年輕的老師能是這個班的班主任么？

老師轉過身，微笑著，等了一會兒才不緊不慢地說道：“請大家安靜啦，歡迎可愛的小朋友們，和……”

再也沒有讓蘇源更顫栗的時候了！他感覺自己的目光和林老師有一瞬間的交匯，當然也可能是幻覺，但無論如何，他確實在這一刻產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在這之后，林老師講了什么內容他都記不大清楚，好像說了家校共育、好像說了學校的教學理念，也好像說了一系列冗長的入學事宜和注意事項。蘇源看著林老師，也看著黑板。當林老師讓大家記下黑板上老師們的電話時，蘇源緩緩舉起了手，像學生那樣。

“老師，你的電話號碼，少了一位數?！边@是蘇源說出來的話。

林老師轉過身看向黑板，是的，確實少了一位數。她不好意思地笑了，連忙道歉，把缺失的數字補了上去。

這是蘇源和林老師初次見面的場景。蘇源把煙灰抖了抖，將整個身體都陷進沙發，他想，全班五十多個家長都在存儲林老師的電話，他們為什么就沒有發現少了一位數？是他們都在等我來說嗎？加上孩子們，這是百分之一的概率。這到底是有序還是無序的安排？他依然記得他和林老師第一次聊天的時候，就是以這件事做的牽引。林老師說她其實有輕度社交恐懼癥，當蘇源揪出這個“錯誤”，她心里頓時慌張得不行，但是她鎮住了。蘇源笑著說，看不出來，林老師年紀輕輕，內心這么強大。林老師語氣驕傲地說，那可不？你可不許告訴別人！這成了保持他們一直聊下去的開端。蘇小果開學他到了現場，只有他糾正了林老師的“錯誤”，由這個事打開了他和林老師的對話窗口——這應該都是有序的安排，至少說，從見到林老師那一刻開始，事情的發展就在他的“努力”下變得有序。這樣被打上關鍵幀的時間，這種可以被賦予“相識”名字的日子，就不應該成為以后回憶起來的一段平常的旅程，它不僅僅是一段旅程。

蘇源“騰”地起身，把煙頭堅定地摁在煙灰缸里。

4

星期五上午忙完，蘇源向公司請了假，他要先去一趟醫院后再去超市買蝦、買雞翅，下午要接蘇小果回家，這是蘇小果喜歡吃的東西。一般情況下，蘇源不會向公司請假，不請假倒不是因為怕扣工資，他在公司已算老員工了，收入在這個生活節奏不緊不慢的城市里來說也算過得去，公司也并不是執行“996福報”的那種企業。不請假的原因，主要在于多年以來形成的習慣，被體制化的人很少能走出既定的生活習慣和軌跡。所以他說請假，還沒來得及說明原因，公司分管領導就爽快同意了，似乎不久之前被罵的事和他無絲毫關系。

在醫院里，張醫生問他最近情況怎么樣？他說還好。又問他是否按時用藥，睡眠好不好？他都平靜地回答了，一切都很正常。張醫生又和他聊了一些生活的日常，像彼此交往已久的朋友。由于診室外面還有人候著，他看了看表起身告辭。蘇源起身走到門口，張醫生又叫住他說，別又忘了取藥。蘇源笑笑，表示不好意思。

從醫院出來，他又看了時間，離去接蘇小果回家還有兩個小時，現在去超市買那些食材，時間差不多剛剛好。這么多年，他已經習慣了時間的無縫銜接，在每個時間節點面前他都甘愿變成一臺埋頭苦干的縫紉機。因為對于時間，蘇源依然保持著自己的理解，他生命中的每一個時間節點都必須有序地鋪開，不能亂。就像他和林老師在晚上聊天一樣，聊天前他必須倒排工期一樣做好一切按部就班的事。事實上，他和林老師的事也只是時間的問題，等待水到渠成或者另外超乎預期的未來。發小不也這么說么？他覺得是時候解決他和林老師之間那個“要命”的問題了。在他和林老師的聊天中，他深刻地感受到林老師的活潑、開朗，和對自己的好感——那種不顧他生活現狀、不顧彼此現實關系的好感。難道不是嗎？不然怎么會每天晚上他們聊不盡興，不然他們怎么會這么快抵達誰先說晚安這個“要命”問題的時間驛站。

今天去接蘇小果，他該怎么和林老師說第一句話，第一句話該說些什么？現在蘇源倒是有些慌張了，畢竟他和她自開學那天過后，再沒面對面說過一句話。他們會像夜晚的彼此那樣無拘無束嗎？或者離開屏幕的彼此仍然還需要更多的時間重新開始？蘇源坐在車里看著前方，路邊的法國梧桐在后視鏡里快速后退……

到了學校，蘇源停好車便向校內走去，已經有家長陸陸續續接了孩子往校門口走。他開始小跑，轉過彎，再走上五十米便是“明志樓”——蘇小果和林老師所在的地方。他突然間感覺到了幸福，他正奔向對于他來說至關重要的兩個人的地方！教室就在眼前了，他放慢腳步。他努力調整呼吸。他即將見到他們。

但教室里空無一人！

蘇源站在教室門口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急忙抬起手腕看了時間：4點15分！離林老師告訴他的時間還差5分鐘。他有些慌張，打算第一次在白天給林老師發消息。蘇源剛掏出電話，身后就傳來一個聲音：“家長你好，你來接孩子嗎？”

多么熟悉的聲音！

蘇源忙回過頭去，是林老師！她就站在自己背后，她還是那樣微笑地看著他，他愣在原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是蘇小果的爸爸？”

蘇源還是說不出話，他看著林老師，機械地點了點頭。

“蘇小果媽媽接他走了啊，我們四點就下課了。”

林老師疑惑地看著蘇源，她的眼睛里，并沒有蘇源的影子。

王若我，本名王杰，生于1987年，四川綿陽人，四川省作家協會會員、中國電力作家協會會員，已出版長篇小說《廢墟下的青春》《貳拾有柒》《熊貓茶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