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3年12月29日,十四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七次會議修訂通過《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文中簡稱“新《公司法》”),自2024年7月1日起施行。此次《公司法》的修訂對于完善資本市場、推動經濟發展、鼓勵創業創新、建立信用體系、提升市場監管效能及維護市場經濟秩序等方面均具有重要的意義。本次研討將聚焦新《公司法》對企業、司法實踐的影響及其特別關注點。

黃培明:新《公司法》回應了多年來公司治理與運作過程中的諸多現實問題。其對公司治理結構和治理規則進行了怎樣的優化?
屠磊:優化是就整體而言的,個別變化也可能利弊難定。從整體上看,新《公司法》在公司治理結構上體現出向“董事(會)中心主義”轉型的趨勢,主要表現在“股東會和董事會權責此消彼長”“董事權責雙增”“監事會弱中有強”等方面。
重構股東會與董事會的權力分配。新《公司法》刪除了股東會的兩項重要職權:決定公司的經營方針和投資計劃,審議批準公司的年度財務預算方案、決算方案;同時新增了股東會可以授權董事會對發行公司債券作出決議的規定。這相當于將原本屬于股東會的法定職權,修改為公司可自行決定由股東會或董事會行使。換言之,公司董事會或可行使原本屬于股東會固有的權力。這意味著該模式下董事會的權力從主要的執行權升級到了一定程度上的決定權,股東對公司經營管理的意圖,未來可能要通過董事會的人事安排來實現,體現出股東會權力限縮而董事會權力擴張的趨勢。
新《公司法》在多個方面加重了董事在公司經營管理中的責任。譬如,強化“董監高”(公司董事、監事和高管)維護公司資本充實的責任,新《公司法》規定了股東出資不足時董事會的催繳權利(義務),并規定未履行催繳義務,給公司造成損失時,“負有責任”的董事的賠償責任;同時規定了股東抽逃出資時,“負有責任”的董事的連帶賠償責任。又如,細化了董事的忠實義務和勤勉義務。明確了忠實義務的重點是避免利益沖突,勤勉義務的重點是合理注意義務,這也為董事規范履職提供了明確的法律指導標準。此外,還強化了“董監高”進行關聯交易的責任,明確了董事作為清算義務人的責任。
整體來看,監事會的地位有所削弱,但個別權責反而得到加強。說監事會“弱”,是因為之后公司可以不設監事會。新《公司法》允許公司選擇一元制治理模式,即董事會集執行職能與監管職能于一身;說監事會“強”,則是指新《公司法》在監事會原有職責上增加了可以要求董事、高管提交執行職務的報告,董事、高管應當如實向監事會提供有關情況和資料,不得妨礙監事會或監事行使職權的規定。該項規定顯然強化了監事會的監督職能,有助于防止董事、高管以權謀私,也可促進公司內部合規機制的建設和完善,從而切實保障公司和股東的利益。也就是說,今后公司可以不設監事會,但一旦設立,它有可能會發揮更大的作用。
黃培明:如同屠律師所說,在此次《公司法》的修訂中,一項顯著的改革舉措便是公司治理模式的轉變:從傳統的“股東會中心主義”向“董事會(董事)中心主義”邁進,凸顯了董事會(董事)在公司治理中的核心地位。我認為,這種轉變有助于強化董事的責任意識和合規意識,有利于提高公司治理的透明度和治理效率,推動公司治理結構不斷完善,提高公司的治理水平。對此,各位怎么看?
丁峰:公司原來的“三會一層”(股東會、董事會、監事會和經理層)對于促進現代企業的所有權和經營權分離作了很好的嘗試,但隨著改革的深化、民營經濟的大力發展,該類組織架構的局限性也逐步凸顯。主要表現為:監事會形同虛設,日常無任何履職行為;董事會和股東會職責區分不明顯;當大股東濫用權利時,監事會無法起到應有的作用。因此,新《公司法》加大了董事會的職權,將是否設立監事會的選擇權交給公司和股東,并讓董事發揮內部治理的重要作用。同時,新《公司法》加大了董事的責任,因而對于董事任職、卸任等方面都應有一些配套的規定。
王競:董事會及董事將在今后的公司治理中起到核心作用,因此對于此次《公司法》的修訂,有學者認為采取的是“董事會(董事)中心主義”。新《公司法》增加董事會相關的法定權利,對于解決部分公司僵局問題能起到積極作用。但同時,在實操中還會存在董事更換、滌除等方面的障礙;在董事權利增加的情況下,以前的“股東僵局”是否會演變為“董事僵局”也未可知。此外,應當注意,其他董事權利的增加都是意定的,但董事責任的增加都是法定的,這將導致董事權利義務匹配上的不對等。新增的對董事的相關責任,尤其是追責部分,可能會導致在今后公司經營上出現矛盾糾紛時,董事面臨的擔責風險大大增加。
黃培明:是的,在加大董事職權責任、發揮更好治理公司功能的同時,對應出臺任職、履職、卸任等一系列制度十分必要,這有待在司法實踐中繼續完善。
黃培明:公司資本制度的變革牽涉整個《公司法》的制度體系和規則架構。此次《公司法》修訂在公司資本制度完善方面也有不少制度創新和解決實際問題的舉措,請各位具體談談。
丁峰:第一,明確了有限責任公司注冊資本5年最長認繳期限之規則。此前,出資期限過長、注冊資本虛高等問題一方面使法律在施行適用過程中喪失嚴肅性,另一方面也使市場交易中的參與者因受注冊資本的誤導而對公司真實資金實力產生誤判的可能性增加,而最長認繳期限的設置有助于抑制此類濫用情況。
第二,股份有限公司的資本制度同樣發生了變化。比如,在股份有限公司中引入了授權資本制,即允許股份有限公司在設立時只發行部分股份,剩余部分可由公司章程或股東會授權董事會在一定限度內發行。又如,允許股份有限公司根據公司章程擇一采用面額股或無面額股。值得注意的是,還增加了“同股不同權”的類別股制度。
第三,針對司法實踐中存在的問題對原有制度進行了一定的調整,將部分司法解釋或成熟一些的實務操作直接入法。在法律層面明確了非破產、非清算情形下常態化的股東出資加速到期制度,對債權人來說無疑是顆“定心丸”;明確了股權轉讓中轉讓和受讓股東的出資義務及責任問題;針對瑕疵出資責任,規定了股東失權制度;刪除了此前“資本公積金不得用于彌補公司虧損”的規定;規定了簡易減資制度,等等。
黃培明:資本制度關乎各方利益,在《公司法》修訂后受關注度極高。與此同時,強化公司高管責任也是新《公司法》的亮點之一。我們注意到,涉及公司高管權利、義務與責任的條文有59條之多,有法律人將其拆解歸納為“權利清單”“義務清單”和“責任清單”。對于新《公司法》壓實高管責任,各位怎么看?
王競:追求投資興業與交易安全始終是《公司法》的兩大價值取向,在立法和修法時,兩大價值的衡平也體現了法與社會經濟發展的相互作用。此次《公司法》的修訂強化了公司內部治理、維護了債權人合法權益,某種意義上體現了此次修法強調保障交易安全的價值傾向,具體體現包括但不限于:擴大法人人格否認制度的適用范圍,從“縱向否認”拓展至“橫向否認”,強化了交易安全,保障債權人的合法權益;在某種程度上突破了公司獨立人格,將追責主體擴展至負有責任的董事、高管等,拓寬了債權人追責的范圍和途徑,強化了責任與權利的一致性;在將直接追責范圍擴大至董事、高管的基礎上,進一步強化了控股股東、實際控制人對公司的忠實、勤勉義務,促進公司合規經營,進一步拓展了債權人的追責范圍和途徑。這對公司提出了更高的合規要求,從律師實務角度而言,律師作為代理追責的“矛”的一方,在刺破公司面紗及精準定位負有責任的“董監高”甚至實際控制人等方面獲得了更多的法律支持;而作為維護公司利益的“盾”的另一方,律師在公司合規治理方面也將大有可為。
屠磊:此次《公司法》的修訂確實在對“董監高”包括控股股東濫用權力的制約方面加大了力度,并有明顯的制度創新。我們應當看到,加大對“董監高”和控股股東的制約,其實也就是加大對中小股東的保護。比如,構建了雙重股東代表訴訟制度,即在母公司股東有權代表母公司起訴“董監高”的基礎之上,增設了母公司股東可代表全資子公司起訴侵犯全資子公司合法權益的“董監高”以及其他主體的權利。在實踐中,有時子公司的“董監高”損害了子公司利益,但只要其與母公司的控股股東有利益勾連,母公司的控股股東控制母公司不提起股東代表訴訟,則母公司的其他股東便維權無門。因此,雙重股東代表訴訟制度有效填補了母公司股東無法向子公司“董監高”主張權利以維護母公司權益(也是間接維護自身權益)的法律空白。雖然該制度目前僅適用于全資子公司,但此類開創性舉措釋放了一個明顯的信號,我們有理由期待未來在該領域有更多的突破。相應地,母公司中小股東的權益也能夠得到更為有力的維護。



新《公司法》還規定了在控股股東濫用股東權利,嚴重損害公司或其他股東利益的情況下,其他股東有權請求公司按照合理的價格收購其股權。這是在原有的異議股東回購請求權的基礎上新增的規定,本人認為其賦予了中小股東在面對(大)股東壓制困境時除起訴維權之外的另一種救濟途徑——“不跟你玩了”。這在一定程度上能夠避免形成公司僵局。當然,該條款將如何被運用,實際效果又如何,還有待未來的公司治理或司法實踐給出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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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張宏羽" "zhanghongyuchn@hot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