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里蘭卡“再出發”

2022年7月，斯里蘭卡宣布“國家破產”。前所未有的經濟危機下，大規模抗議活動爆發，飽受饑餓、停電之苦的民眾沖進總統府，時任總統戈塔巴雅·拉賈帕克薩倉皇出逃，維克拉馬辛哈隨后出任總統一職。

兩年后，斯里蘭卡迎來“國家破產”后的首次大選。斯里蘭卡選舉委員會9月22日公布的計票結果顯示，國家人民力量黨領導人迪薩納亞克勝選，擊敗了反對黨統一國民力量黨領導人普雷馬達薩和統一國民黨領導人、現任總統維克拉馬辛哈。

55歲的迪薩納亞克，出身于草根階層。他所領導的左翼國家人民力量黨，長期處于邊緣地位。該政黨前身為人民解放陣線，成立于1965年。

“斯里蘭卡破產后，傳統政黨失去了民眾的信任。這次大選結果也顯示出斯里蘭卡民眾對變革的期待。”清華大學國家戰略研究院研究員、太和智庫高級研究員錢峰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

9月23日，迪薩納亞克在總統秘書處宣誓就職。他表示：“我們深刻認識到，我們即將面對的是一個充滿挑戰的國家。而我的目標是召集那些擁有知識和技能的人，共同振興這個國家。”迪薩納亞克還承諾，將國家從最嚴重的經濟危機中復蘇的同時，推行“廉潔政治”。

“破產的國家”

迪薩納亞克的一張官方肖像畫中，他面帶笑容，戴著黑色貝雷帽，讓人聯想起古巴革命人物切·格瓦拉。

2019年，迪薩納亞克首次率領國家人民力量黨參加大選時，得票率剛過3％。因此，他的政黨還被對手嘲笑為“3％黨”。而戈塔巴雅·拉賈帕克薩以52.25％的得票率，成為斯里蘭卡總統，延續了拉賈帕克薩的家族政治。

從那一年開始，斯里蘭卡經歷了一系列的災難。先是復活節當天，首都科倫坡各地的教堂和國際酒店發生爆炸，290余人死亡，包括45名外國人。在斯里蘭卡生活了16年的華人李殿奎，當時正在科倫坡經營一家投資咨詢公司和一家民宿。他向《中國新聞周刊》回憶，那次爆炸讓斯里蘭卡旅游業經歷了巨大的打擊。他的民宿突然沒有了客人，來咨詢斯里蘭卡投資的人也驟然減少。

沒過幾個月，新冠病毒疫情蔓延全球，在各國管控政策下，斯里蘭卡旅游業更是遭到斷崖式打擊。旅游業的萎縮嚴重打擊國家整體經濟收益，而2019年之前，旅游業曾占該國外匯的近一半。

不僅如此，總統戈塔巴雅·拉賈帕克薩上臺后，大力推行有機農業及全面減稅的政策，在這些政策下，斯里蘭卡三分之一農田閑置，茶葉作物減產。數據顯示，僅茶葉產量下降就造成4.25億美元的經濟損失。而此前，斯里蘭卡的錫蘭紅茶出口，也是該國換取外匯的重要產業之一。

錢峰介紹，斯里蘭卡作為發展中國家，外匯收入主要依靠服裝出口、旅游業以及境外斯里蘭卡人向國內的匯款。2019年開始，這三項外匯收入都出現明顯萎縮，危機隨之到來。2022年4月，擁有2200萬人口的印度洋島國斯里蘭卡耗盡了外匯，宣布無力償還超過830億美元的債務，國家陷入破產。長達幾個月的時間里，斯里蘭卡人經歷了天然氣、電力、食品和藥品等基本物資的短缺，通貨膨脹率一度飆升至70％。

大批憤怒的斯里蘭卡民眾沖進總統府，將戈塔巴雅·拉賈帕克薩趕走。隨著維克拉馬辛哈出任總統，他暫時穩定了經濟，并與國際貨幣基金組織 （IMF） 談判達成了一項29億美元的救助計劃。

在李殿奎看來，盡管經濟在恢復，游客數量也在慢慢恢復，但斯里蘭卡人的生活依舊很艱難。他們很難找到全職工作，身邊前往國外工作的當地朋友越來越多。

數據顯示，2023年斯里蘭卡失業率與上一年相比，沒有顯著變化，仍維持在6.36％左右。世界銀行2024年4月公布的最新報告還顯示，斯里蘭卡的貧困率已經連續第四年上升，2023年有25.9％的人生活在貧困線以下。

“該國飆升的通貨膨脹率、飛漲的生活成本和居高不下的返貧率，讓選民們達成一個共識，即斯里蘭卡急需一個新的政治體系，以使其擺脫經濟和政治動蕩。”印度智庫觀察家研究基金會副研究員蘇米亞·布豪米克分析稱。

選民們不再信任此前的政治家族，對于他們來說，迪薩納亞克是“全新的、變革性的”候選人。

走出腐敗泥潭？

9月18日，夜幕降臨科倫坡，數千名斯里蘭卡人在季風潮濕的天氣中等待迪薩納亞克。這是迪薩納亞克大選前舉行的最后一次集會。在密集的人群后面，退休律師普里揚塔·阿貝拉特納對著鏡頭表示：“我快70歲了，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投票。在經歷了5年無休止的經濟危機后，我和所有斯里蘭卡人一樣飽受苦難，但仍對國家抱有期待。我相信迪薩納亞克將帶來不同。”

在競選中，迪薩納亞克始終強調變革的必要性，他將自己塑造為能夠打破斯里蘭卡傳統政治精英格局的候選人，直言不諱地呼吁解決前任領導人未兌現的承諾，包括對2019年復活節爆炸案展開調查。

距離爆炸事件已經過去5年，但斯里蘭卡政府對于襲擊如何發生以及導致襲擊的安全漏洞，仍未能給出答案。一些人指責戈塔巴雅·拉賈帕克薩領導的前政府故意妨礙調查，因為他們害怕暴露“自己的責任”。在一次接受采訪時，迪薩納亞克直言：“這不僅僅是調查的問題，而是承諾要杜絕腐敗的政客們卻參與了腐敗。”

根據透明國際2023年清廉指數報告，斯里蘭卡在 0（“高度腐敗”）到100（“非常廉潔”）的評分區間內，得分僅為34分。世界不平等實驗室的數據還顯示，斯里蘭卡最富有的10％民眾，占該國所有收入的42％，并擁有所有個人財富的64％。而最貧窮的50％民眾，只擁有該國所有收入的17％及所有個人財富的4％。

斯里蘭卡智庫維瑞特研究所執行董事尼尚·德梅爾認為，正是迪薩納亞克“徹底根除該國腐敗文化”的承諾引起選民共鳴。過去幾十年，他們所支持的政治領導人一直深陷腐敗的泥潭，傳統的政治領導人不再被信任能帶領斯里蘭卡擺脫困境。

相較于傳統精英政客，迪薩納亞克出身完全不同。他出生于中北部省阿努拉德普勒的坦布特伽瑪農村地區，父親是政府辦公室的助理，母親是家庭主婦。迪薩納亞克自稱是“工人階級”的兒子，他在家鄉的公立學校讀書，并成為坦布特伽瑪農村第一個考上大學的學生。

迪薩納亞克本人于2000年成為國會議員，并在2004年至2005年期間短暫擔任前總統錢德里卡·庫馬拉通加政府的農業部長。但迪薩納亞克的支持者表示，他從來沒有受到腐敗或任人唯親的指控。

在9月21日的全民投票期間，迪薩納亞克年邁的母親衣著破舊但整潔，乘坐一輛突突車到達當地投票站，隨后拄著拐杖由一名婦女攙扶著走到投票箱前，為兒子投票。

選舉前，斯里蘭卡民意追蹤調查的初步統計結果顯示，迪薩納亞克在年輕人中支持率最高，有53％的年輕人支持他。最富裕的38％的選民支持維克拉馬辛哈，而普雷馬達薩在最貧窮的40％選民中領先。

從地理分布上，迪薩納亞克在除北部省和東部省份外的所有省份都處于領先地位，尤其是在南部等地區取得絕對性優勢，這些地區曾是該國兩大主流政黨統一國民黨和自由黨的票倉。

錢峰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在執政理念上，迪薩納亞克也與另外兩名候選人有明顯區別。作為左翼政客，他更加傾向于要向普通人“分配資源和權力的蛋糕”，致力于減少貧富差距。

這也是迪薩納亞克在競選過程中常常強調的，只有大規模的政治轉型才能幫助斯里蘭卡擺脫當前的困境，其中的一個核心就是給予國家大多數人權力，包括斯里蘭卡工人階級和農民階級。在過去，他們在政治決策中缺乏話語權。

再出發

當地時間9月21日16時，此次斯里蘭卡總統選舉投票結束。第一輪計票中，迪薩納亞克和普雷馬達薩分別獲得42.31％和32.76％的得票率，但因未能超過法定半數而進入第二輪計票。經過第二輪計票，迪薩納亞克贏得此次總統選舉。

然而無論是誰獲勝，都面臨著“國家破產”的巨大挑戰。斯里蘭卡開放大學政治學和國際研究高級講師阿圖拉西里·薩馬拉庫恩指出：“對于新領導人來說，嚴峻的挑戰是如何恢復經濟，包括管理公共支出和增加公共收入。”

在競選宣言中，迪薩納亞克承諾會削減稅收和公用事業費用，并將就250億美元債務進行重組。但開啟競選后，迪薩納亞克的表態更加溫和，表示要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重新協定，但他承諾確保償還債務。

去年，經過漫長的談判，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向斯里蘭卡發放了29億美元的緊急援助。作為交換，該國大幅增稅，并大幅削減公共開支。緊縮措施下，數百萬人只能勉強維持生計。

迪薩納亞克的一名團隊成員向媒體透露，新政府將在現有與國際貨幣基金組織達成協議的框架下，就一些細節進行重新談判，特別是關于緊縮措施。此前，迪薩納亞克已承諾降低維克拉馬辛哈上調一倍的個人所得稅，并大幅削減食品和藥品的銷售稅。

9月23日，迪薩納亞克宣誓就職后，斯里蘭卡總理古納瓦德納宣布辭職，為迪薩納亞克任命新總理和內閣鋪平了道路。迪薩納亞克承諾在上臺后45天內解散議會，給國家一個全新的開始。

但在錢峰看來，在斯里蘭卡作出徹底性的變革并不容易。首先，國家人民力量黨的根基薄弱，它的前身人民解放陣線最早期曾是革命型政黨，后來才轉變為選舉型政黨。國家人民力量黨曾于2004年至2005年在聯合政府中任職，但從未單獨執政。在2020年的議會選舉中，該黨僅贏得225個席位中的3個席位。其次，迪薩納亞克的得票率并未取得壓倒性優勢，直到第二輪計票才擊敗普雷馬達薩。最后，斯里蘭卡政治家族和兩大政黨的長期壟斷地位，并不會很快被新的勢力所撼動。

“迪薩納亞克上臺后，如何平衡各黨派，如何組閣，如何推行其政策，都將成為對這位新總統政治智慧和執政能力的考驗。”錢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