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木匠

入冬，地一上凍，村里人就閑了，常聚在一起踢球、打撲克，或去趕閑集，或者干脆蹲在向陽的墻根曬暖嘮嗑。

金良是木匠，沒這閑工夫。木匠活他家是祖傳，活好。如今，他爺已經躺進他爹做的棺材里，做不了了；他爹腰不好，躺在他用刨花燒熱的土炕上，也做不了了；他兒子好歹不學這門手藝，只有他能做了。臨近年節，村里辦喜事的人家多，無論娶媳婦、嫁閨女，都少不得請他做幾件新家具。

村里請木匠干活，叫竄忙，不用付工錢，只需中午管頓飯。飯食自然比平常好，跟待客相似。只要不是饑饉年月，通常會有雞蛋、灌腸和肉。蔥花炒雞蛋，刀切灌腸和兩樣素菜，湊成四盤，當作下酒菜。肉以豬肉居多，或炒，或蒸，或紅燒，樣式較多，依主家女人的廚藝而定。也可以包肉餡餃子，既當菜，又當飯，餃子就酒，越喝越有。當然，別的肉也行，比如家里養的雞鴨鵝，現宰一只，清燉；有誰正好逮住只兔子，醬燜，都成。相比起來，牛羊肉較少。村里都是耕牛，除非病老而死，不敢宰了吃肉。地種得嚴實，連邊邊角角都不舍，羊沒處放，養羊的少，羊肉金貴。

金良不喝酒，拗不過只喝一小杯，不像四海愛鬧酒。四海也是木匠，沒師承，手藝糙，連個榫卯也弄不好。逢上跟他搭檔干活兒，金良怕丟手藝，主張各干各的。等活兒干完，兩人做的家具擺在一處，一眼就能看出高低。

金良干活沒得挑，又不挑揀飯食，不鬧酒，后來卻被四海發現了個秘密，當成笑話說，傳遍了全村。

有回竄忙干活兒，主家親戚家宰了只羊，送來幾斤羊肉，主家沒留著過年包餃子，當下就給他們包了。羊肉餡里只加了些切碎的蔥末，餃子煮熟餡就成了一個肉丸，被油浸著，那叫一個香。吃了餃子犯渴，主家備了茶，四海不住勁地喝茶，金良不喝茶，只喝餃子湯。下工后，金良沒回家，拐向村北胡同口。四海本來已走遠，一時多了心，就返轉身，后邊躡悄悄跟著。金良走到胡同口，站住，伸長脖子，仰著臉，不動。四?？床怀鏊剁鄱曜?，就溜到跟前，掩在一棵大槐樹后邊偷著瞧。金良眼睛瞇著，嘴半張著，身子不時抖下，臉上美得像是剛娶了媳婦。胡同口風硬，四海忍不住，冷不丁上去拍了他一掌。金良一驚，不好意思地傻笑。四海問他在干嗎。他不說，笑著扭頭就要走。四海攔著不放，他看實在走不了，才說：“這羊肉味兒，真他娘的香，不信你試試?！?/p>

四海這才明白，金良是在迎風打嗝，找中午吃的羊肉味兒。

四海喝的茶多，打不上來，好不容易弄出一個，味道跟當初吃進去時大為不同，哪有金良說得那么邪乎，便嘎嘎笑著跑了。從此，金良吃羊肉餡餃子打嗝返味兒的事就成了笑話，傳遍了全村。笑歸笑，再有人家請金良干活，都想法買點羊肉包餃子。

金良本以為這口福會伴他一輩子，不料，時間不長就終止了。

金良不是沒想到有一天會干不動木匠活兒，他本想把手藝傳給兒子，等自己干不動了，要是饞這口，就跟兒子說，讓兒子給帶回一碗。他就給老伴帶回過，只要張口，主家不會駁面兒，畢竟是吭哧吭哧地賣苦力竄忙。萬沒想到，兒子油鹽不進，死活不接，還頂撞他：“靠這個咋賺錢？你干了大半輩子，賺來啥了？”他被頂噎了，半天才憋出句話：“起碼能吃到羊肉餡餃子?！眱鹤悠沧欤骸百嵙隋X啥吃不上？”他沖兒子吼：“賺錢，錢是好賺的？你靠啥賺錢？”

兒子賺錢的門道，沒離開家具。他不做家具，而是跟人搭伙在鎮上賣家具。家具是從南方進的，薄薄的一層三合板，里邊包著牛糞一樣色兒的草紙板，不用榫卯、粘膠、釘釘，紙糊的一樣。金良看不上眼，斷定沒人要，誰知買的人家越來越多，不久就時興開了。就連有人家定做，也是買這種料。這種活兒，四海不做。這樣一來，村里除了打棺材，稀少再有人找他做活兒，他自然也就稀少再吃到一個肉丸的羊肉餡餃子。

兒子賣家具賺了錢，買來機器，回村開了個家具廠。兒子請他去廠里管事，他不去。他去看過，盡管不再是那種三合板加草紙板，機器活兒還是不精細，他看不上，說不叫人干的活兒。兒子笑，說本來就不是人干的活兒，機器比人強。氣得金良要扇他。他不去，四海去了，干得還很開心。

家具廠正式開業那天，兒子搞得排場很大，請來好多人，特意擺的羊肉宴，主食是一個肉丸的羊肉餡餃子。

金良本來不想參加，被四海硬拽了去。兒子過來敬酒，他不喝，四海拿話損他：“你家辦事，你不喝？是想省酒不是？”不得已喝了一杯，臉紅得像關公。面對一桌子羊肉，他沒一點胃口，勉強吃了碗餃子，感覺也不是從前的味兒。

空調嗖嗖地吹，肚子里漸漸有了動靜，打著旋兒往上頂。他憋住，使勁往下壓，那些吃下的羊肉餡餃子，突然變成一群受驚了的羊，呼嘯著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