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寅宮變，銜怨紅鉛

嘉靖二十一年十月二十一日，即公歷1542年11月27日，霧蒙蒙的清晨，順天府尹督同宛平、大興兩縣的知縣來到西四牌樓布置刑場。只見一排粗大的綁人柱被立起，刑臺也由全副武裝的官兵嚴密警戒。隨著時間推移，角樓上下，冠蓋云集。不少高官來到現場，面上俱是神情凝重，看來此次的犯人身份特殊。大約午時，檻車推來了16名傷痕累累的女子。

午時三刻，刑場上響起3聲號炮，走來一位監刑御史，驗明犯人正身后宣讀御敕。此時人群中一片嘩然，原來這些女子是因刺殺皇帝未遂，被判凌遲處死！血腥味彌散在濃厚的霧靄中，令人目不忍視。直到監刑御史上前依次驗尸畢，這場漫長的折磨才終于宣告終結。

16個看起來柔弱的姑娘，怎么會謀殺皇帝呢？

長生

嘉靖初年，京城大旱，正當皇帝與大臣焦慮之時，龍虎山上清宮的道士邵元節出現了，他自稱可以呼風喚雨。本就迷信法術的明世宗將他迎入了顯靈宮，不久天降甘霖。皇帝服食了邵元節所制的丹藥后，后宮竟皇子迭出。明世宗認為他神通廣大，將其奉為座上賓。

邵元節去世前舉薦了陶仲文，說他可以驅邪避鬼，法力通天。明世宗最初半信半疑，但陶仲文治好了皇子的天花后，便徹底得到了明世宗的信任。陶仲文勸說皇帝以少女第一次的月經為原料制作紅鉛丸，以祈求長生不老。陶仲文聲稱，為了保持月經的潔凈，這些姑娘不許吃飯，只能吃桑葉、喝露水，服用催經的藥物。婢女們每一天都提心吊膽、苦不堪言。被采血煉制丹藥的少女們更是輕者傷身，重者殞命。

明世宗迷信丹藥，長期服用紅鉛丸，性格也變得愈發敏感且暴躁多疑，動輒就因一點小錯鞭撻宮女，連被臨幸的宮人也難逃厄運。后宮里下至宮女，上至皇后，不論身份品級，在明世宗面前都戰戰兢兢。即便如此，被撻死的宮女竟仍有二三百人之多。

年過30歲的楊金英早已不再年輕，她長年累月地待在宮里，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一批又一批不到14歲的小姐妹結束了她們短暫的生命。就當她對死亡已逐漸麻木時，災禍驟然降臨到了她的頭上……

謀逆

五色神龜死了。神龜的活力是一日日衰竭下去的，但死亡卻是忽然而至。楊金英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水池邊上，仿佛停止呼吸的不是神龜，而是她自己。

據說這神龜是內閣大學士嚴嵩費盡心思從仙家圣地尋來進獻給皇上的罕見寶物。加之烏龜本身是長壽的象征，所以明世宗命令楊金英等宮女小心照看?？缮颀斣揪拖忍觳蛔悖直粍舆^手腳，損傷了龜甲和軀體，因此任憑宮女們仔細照料，也難以避免死亡。楊金英深知犯下如此大錯，明世宗必不會寬恕，等待她們的將是皮開肉綻、生死難料的殘酷廷杖。眾人聚集在一起面面相覷，很快人群里響起低聲的啜泣。

“橫豎都是死，不如先去殺了那狗皇帝，保后世姐妹們平安。”正當大家手足無措時，一個熟悉的聲音突兀地插入進來，打破了僵局。楊金英心頭一緊，往聲音的方向望去。原來是王寧嬪。在宮里待久了，不是被冷落便是受責罰，她們早已恨透了明世宗。一石激起千層浪，這個大膽的提議立刻引起了激烈討論。

“我們一群小小的宮女，怎能做到這樣的事？”想起當今暴戾的圣上，這些尚且稚嫩的少女們就兩腿打戰。

“都是肉體凡胎，終有一死。咱們趁他就寢時，偷偷動手便是?！蓖鯇帇迳裆珗远?。

“話雖如此，想要弄清楚他每天的行蹤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楊金英出聲追問道，“雖然成日里都在紫禁城內，但光是皇上居住的乾清宮，就有9個房間。聽說里頭上上下下共放了床榻27張，供天子隨時居寢。根據時令制度，規矩也不同于平常居所。我們這些宮女哪里懂得？”

“宮女不懂，我卻知道?！蓖鯇帇褰又f，似是對此事思慮已久，“宮里這么多妃子，數曹端妃最受寵愛，皇上去的也最多了?；鼗囟际遣畈欢嗟男谐?，咱們選個日子，算準時間，趁夜深人靜潛進乾清宮里去。”

這曹端妃是當時福建三明知府曹察的愛女，因美貌過人被選入宮中，深受皇帝寵愛，于嘉靖十五年（1536）被冊封為端妃，此后仍盛寵不斷。明世宗常常在服用紅鉛丸后召幸端妃。已在宮里摸滾打爬十幾年的楊金英聽出這話可信，稍做思索便接道：“好，咱們就選著曹端妃侍寢的時候下手?！?/p>

“咱們用什么工具？”

在你來我往的討論里，一個刺殺皇帝的計劃逐漸成形。但要真提起動手，眾人仍不敢拍板。

“我年紀大了，又命不久矣。可各位妹妹還這樣年輕，就甘愿受盡折辱，生不如死嗎？這樣的日子還有什么盼頭！”看著一個個傷痕累累、面色蒼白的宮女，楊金英再次含淚勸說：“咱們動手罷，也好過死在他手里！”

弒君

是夜，明世宗臨幸曹端妃后，依例回到乾清宮就寢。內監和侍衛從宮殿中退去，殿門也落了鎖。按照慣例，乾清宮內只留下宮女侍奉。趁交班的侍衛不備，楊金英帶著蘇川藥、邢翠蓮、姚淑翠等16名宮女偷偷潛入，埋伏在殿內。待人聲逐漸消失，她們輕手輕腳地摸索到明世宗的床前。

楊金英把一條粗繩遞給蘇川藥，兩人配合著拴好繩套。與之同時，姚淑翠接過邢翠蓮遞來的抹布后，立即用它將明世宗的臉蒙住。接著眾人七手八腳一齊上，想趁明世宗熟睡之機將其勒死。姚淑翠掐脖子，邢翠蓮按前胸，蘇川藥和關梅香則把著左右手，劉妙蓮、陳菊花按著兩腿。楊金英就勢把繩套在明世宗的脖子上，姚淑翠和關梅香兩人則用力拉扯繩套。

睡得昏昏沉沉的明世宗掙扎著發出呼救聲。

原來楊金英誤把繩結成死結，無法勒緊，眾姐妹驟然慌亂起來。時間每延長一秒，危險就多一分。一時間楊金英心里又急又驚又懼，拔下頭上的發簪猛地往明世宗身上扎去，眾人見狀也紛紛找到尖銳器物不斷扎在明世宗身上，大家一股腦兒地發泄著平日里積壓的怨恨。

但明世宗是一個成年男子，宮女們細小的首飾又哪里能成為行兇的武器？多處鮮血逐漸染紅了皇帝明黃色的寢衣，也讓人更加難以辨認要害。明世宗動作的幅度逐漸變小，但四肢仍然在不斷掙扎。

眾姐妹見明世宗身受多處創傷仍然不死，害怕是真龍天子顯靈，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很快便有人起了退縮的心思。正是此時，一個沉默了許久的身影悄悄離開了乾清宮——原來是張金蓮見事情不成，偷偷逃離報告皇后去了。

方皇后聽聞此事后大驚失色，立刻帶人趕到乾清宮。王秀蘭叫陳菊花吹滅燈，后來又被陳芙蓉點上，很快徐秋花、鄭金香又把燈撲滅，寢宮內亂作一團，就連前來解救的方皇后也被姚淑皋打了一拳。侍衛被叫了進來，四處逃竄的宮女們被陸續捉住。女孩們的求饒聲此起彼伏，響徹了深秋的寒夜，楊金英終于不得不直面這絕望的現實。

此時仍躺在床上的明世宗身受多處創傷，又因為缺氧面色發紫，不省人事，太醫們也束手無策。在此危急關頭，太醫院使許紳冒死救治，以毒攻毒，用了一副猛藥。幾個小時后，明世宗吐紫血數升，活了過來，這場宮變也徹底以失敗告終。

清算

明世宗雖被搶救過來，但因驚嚇過度，身體虛弱，不能言語，處置謀逆人員的事自然就交由方皇后主持。方皇后將參與行刺的宮女下入刑部大獄，要求刑部審問。審訊持續到早上，楊金英等人早已被折磨得只剩下了一口氣。

重刑之下，十幾名宮女陸續對行刺皇帝的事情供認不諱，同時透露了王寧嬪也參與此事的消息。心有不甘的王寧嬪試圖拖曹端妃下水，就將曹端妃也招供了出來。皇后不悅得寵的曹端妃已久，于是不顧流程法度，趁著明世宗沒有清醒，迅速將王曹二人在皇宮里悄悄處決了。之后，刑部得到方皇后以明世宗名義頒布的諭旨，會同錦衣衛，將楊金英等16名宮女殘忍凌遲，剉尸梟首。同時方皇后下旨，派錦衣衛將這些宮女的家屬全部抓起來一并抄斬。

鬼門關上走了一遭的明世宗無半分反省或自責之意，甚至認為自己是得到了上天庇佑才能大難不死，因此遷居西苑，變本加厲地醉心于修道，又大批選進宮女。自嘉靖二十六年（1547）至四十二年（1563）分5次共選進8歲至14歲幼女千余人，供其煉制長生不老之靈藥，如詩云：“兩角鴉青雙箸紅，靈犀一點未曾通。自緣身作延年藥，憔悴春風雨露中。”

尾聲

史書里只留下寥寥數筆，鮮少有人還記得楊金英等人的故事。歲月無聲地流過紫禁城的磚瓦，如今紫禁城與現代的車水馬龍僅有一墻之隔，在沒有人再為奴做婢的時空里，朝氣蓬勃的少女們嬉笑、打鬧著穿過故宮和西苑……

（責編：李玉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