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尋現代性之下的精神家園

外界的變動無常正如波德萊爾在《現代生活的畫家》中所言：“現代性就是過渡、短暫、偶然，就是藝術的一半，另一半是永恒和不變?！盵1]大多數作家的任務是在這變動不居的世界里去尋找那一份永恒性。邊地文學在講述磅礴大氣或細膩溫情的故事時，也常帶著這樣一絲現代性的眼光，去審視這些變化，在轉瞬即逝的事物中找尋一種永恒性的美。張者的西部系列小說也在記錄這樣的成長過程，就是在變動之中不斷地找尋和建立精神家園。在張者以往的西部系列作品中，《遠水》記錄了建設新疆過程中幾代人的人生軌跡——獨特的地域風貌下一代又一代人不斷變動的價值追尋，直至抵達心中的遠水之地。《老風口》也表達了人們在惡劣的環境中建設美好家園的強烈愿望，不斷找尋生存的價值和意義。在小說《山前該有一棵樹》中，作者更是以胡楊為精神寄托，在三種人物與胡楊的關系中融入了現代性思考，闡述了對于精神家園未來的明朗的構想。

一、幼時的“我”——想種樹的人

小說中幼時的作者跟隨父母來到了天山腳下的礦山，這片土地“荒山野嶺寸草不生”，對于家鄉的理解也僅僅來源于父母口中的遙遠的樹。小說中孩子們回家問父母家鄉的樹，小說寫道：“他們每一個人心中都有一棵樹，而每一種樹都寄托著他們的鄉愁。比方寫黃桷樹的父親是四川人，寫大槐樹的父母是北京人，寫大榕樹的老家是福建的……我爹是河南人，他給我講了門前大桑樹的故事?！盵2]關于家鄉的想象被“不同的樹”的符號替代，余光中《鄉愁》里的郵票、船票、墳墓、海峽以及魯迅《故鄉》中的烏篷船，都是用具體的物象把鄉愁概括出來了，可以說，這些具體的事物代表了家鄉，是最深刻的記憶。另一方面，通過回憶和講述樹、郵票、烏篷船等具有特定意義的事物，敘述者和家鄉產生了聯結，實現了對于家鄉的身份認同。張者在《懷念一棵樹》中寫道：“一棵樹有時候比水更重要。水關乎我們的生命，樹卻關系到我們的心靈，這不僅僅是遮陰那么簡單?！被貞浧鹉强眉亦l的樹，是遷到天山腳下的人們在大漠與驕陽酷烈的邊地世界中尋找的一種精神寄托，也將來自不同地區的人們緊緊聯系在了一起。

在這樣的背景下，人們開始盼望有棵樹，這也是人們在為自己的鄉愁找一片棲息地。在需要寫一篇關于樹的作文時，同學們對于一棵樹的渴望應運而生，大喊“山前該有一棵樹！”此時，孩子們心中的胡楊樹正如《綠化樹》中許靈均手捧的《資本論》，后者的《資本論》是許靈均在辛苦勞作之時的精神支柱，前者的胡楊樹，也是孩子和生活在那里的人們擁有的最寶貴的精神財富。于是，出于對這棵樹的渴求，大家一起克服種種困難“移樹”“種樹”，種下之后又對它百般呵護，懲罰不聽話爬上樹的同學，集體撒尿給樹施肥。自愿喝苦水然后用甜水給樹灌溉。雖然條件變得艱苦了，但是高大的胡楊帶來的精神愉悅似乎讓生活更加有意義。故事向著美好圓滿的結局不斷發展，人們的找尋和建立有了結果，精神家園的棲息地建設就要完成，看著高大美麗的胡楊，《山前應該有棵樹》中的“我”感慨道：“從此，我們的心里也有一棵大樹了。[2]”

胡楊的死讓故事失去了大團圓式結尾，同時又把種樹的意義從結果轉為過程。由此，在光禿禿的山腳下，找尋和種下一棵樹成了有意義的事情。同樣，在史鐵生的《好運設計》里，對于幸福的定義從擁有一切幸運的事物轉為好好體驗生命過程；魯迅的《過客》中的過客拒絕了老人和小女孩的好意，一如既往向前走的精神。這些都是拋棄了擁有一個事物的結果，轉而從過程中去尋求意義。正如魯迅所說：“絕望之謂虛妄，正與希望相同。”過客一直尋找拯救國民性的良方，不斷陷入希望與絕望的痛苦折磨之中，但過客式精神所揭示出的哲理是，不斷地找尋不斷地向前走就是意義，所以不管前面是墳地還是鮮花，都不重要了。張者的邊地小說也是在尋找之中凸顯意義，人物并不是默默忍受時間的流逝，懷著悲憫的目光注視一切，而是始終有一抹亮色，不斷追尋一處精神的棲息地，所以不管結局是喜是悲，都不再重要。

二、種樹的胡老師——理想家園的守護者

胡老師象征著在傳統鄉土中國生活方式下對于文化的傳承和守望，是理想家園的精神化身。小說中胡老師帶領學生在樹下朗誦詩經，背誦學習《曹劌論戰》中一鼓作氣的精神，介紹流傳下來關于胡楊幾百年不死不倒的生存意志的故事，都是他對于傳統文化的傳承所作的努力，與此同時也在孩子們的心里種下一棵樹，不僅讓他們認識到外面的世界，也使長大后的“我”在多年后回望這片土地，對于課堂上學習到的胡楊偉大的精神記憶猶新。諸如此類的形象還有《白鹿原》中在動亂年代建書院招學生的朱先生，以及在酒館里教小伙計認字的孔乙己，這些特定年代的知識分子繼承了那個年代的特點后，希冀于孩子們能學習更多知識，用自己的教育方式去守護那份精神遺產。同樣的，在教育資源相對匱乏的地區，既充當體育老師又是語文老師的胡老師不僅教育孩子，對他們進行知識啟蒙，培養他們的堅強意志，而且組織孩子們種樹、去甜水渠游泳，關注他們的身心健康?，F實種下的樹也在孩子們心里種下了小樹，畢業后孩子們雖然各奔東西，但胡老師的形象依然如胡楊般挺立，堅強勇敢的美好品格在孩子們心中生根，成為他們精神家園的守護者。

從另一個角度看，邊地也需要胡老師這樣的建設者。王澤應在《精神家園的建構與守望》中提道：“精神家園解決的是人們如何在天地之間安身立命的精神皈依和價值歸屬問題。”而建設精神家園的目標指向是崇德向善，也就是用崇尚德行的方式去尋找安身立命之所，如顏回那般“貧而不改其樂”。小說中環境條件艱苦，常有“咚咚”砸到教室頂上的礦石，胡老師安慰大家：“沒事，三而竭了?！毙『儠囊恍?。胡老師把與胡楊樹有關的《詩經》故事、樹下久候而不至的愛情改編為小孩子們和胡楊樹的約會。貧苦的環境在胡老師的講授下變得生動有趣，孩子們的精神世界得到了豐富。對孩子們道德精神的培養是構建精神家園的基礎，無論處在什么樣的環境下，這樣勇敢、樂觀、浪漫的美好品格都會是孩子們理想精神家園的基石。胡老師的形象也象征著中國的現代化所意含的不是消極地對傳統的巨大摧毀，而是積極地去發掘如何使傳統成為獲致當代中國目標的發酵劑，也即如何使傳統發生正面的功能。[3]另一方面，在教書育人的過程中胡老師融入了這塊土地，也完成了自己的身份認同。起初，胡老師是當時生存環境里的邊緣人物，但在這塊偏遠地區，面對這群天真淳樸的孩子時，胡老師找到了自己的文化身份。張者的小說，邊緣人物的塑造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張者講述邊地“一碗泉”這樣的集體時，當年被發配到新疆的犯人、逃荒者被這片土地接納，過往種種執拗、激情為寬廣的土地所包容，最終轉化為人性最初的純真與樸實，一起構成了邊地文學中最獨特的記憶。胡老師的淳樸和堅守也是建設這塊土地所需要的重要品格之一。

但在故事結尾，一顆飛來的礦石砸中了正在上課的胡老師，灰塵散去之時，大家發現胡老師已經死了。瞬間發生的事看起來格外荒誕，在突然的意外中胡老師的生命消逝了，圓滿的結局轉為命運的悲劇。同樣是“樹人者”的消逝，魯迅筆下啟蒙救國的知識分子是在外部環境的壓榨之下痛苦悲慘地逝去，故事帶有崇高的悲劇意味。而這部小說中有著正面形象的教師的死卻是來自一種荒誕的外力作用，沒有壓迫的環境和可以批判的反面人物，意外的礦石導致的死亡類似于叔本華悲劇理論中的“盲目的命運造成的悲劇”，情節之間的巧合與錯誤偶然導致了胡老師命運的悲劇，善良幽默的生命的戛然而止，更添了一股世事無常的悲劇意味。從啟蒙的意義上來看，20世紀的知識分子是在封建專制思想的荼毒下追求人的理性和自主性，要求人的清醒和獨立。而胡老師是在環境艱苦的地區通過講授代表優秀傳統文化的課程來培養孩子們勇敢堅強的品質，是對傳統的守望與傳承。20世紀的知識分子是在傳統的糟粕中追求現代性的進步，張者筆下的胡老師正是在現代性的無常中對傳統文化中的精華部分進行傳承，兩者殊途同歸，本質上都是在特定社會環境中對于人的未來和價值意義的探尋，在探尋中進行精神家園的構建。所以，即使生命終結，立德樹人的胡老師在孩子們的心中也“沒有死”，而是變成了“一枚巨大的胡楊樹種子。那種子會發芽、長葉，成為一棵參天大樹”[2]。

三、外來的礦場——精神家園的失落與找尋

礦場的建立是故事發生的開端，所有人因為開采礦石的緣故聚集到了一起。環境惡劣，但人們心中有著對于物質和精神的美好渴求。為了解決孩子們的上學問題，大家一起用油氈和紅柳枝搭建了一個簡陋的學校；補鞋匠巴哈提生活艱辛，但他經常逗孩子們笑，巴哈提的名字也是“幸福”的意思；為了滿足孩子們的渴望，老師帶領孩子們種樹，種下胡楊的那天大家一起唱慶祝的歌。這是一種在前現代社會里人們對于主體性力量的確證，以及借助工具力量一定可以創造美好生活的小說敘寫。所以，在當時荒山野嶺般的環境中，隨著技術的進步人們會自然地相信生活會越來越好。當弟弟告訴“我”山上的礦石是制造原子彈的鈾礦的時候，一種崇拜的心理油然而生，對于經常砸到教室上的礦石，在胡老師的講課聲中我們也不覺得害怕。后來被證實是石灰石的礦石被做成水泥，成了蓋房子的材料?，F代性帶來的種種變化發生在人們的身邊，其成果成為人們生活的物質保障。

現代性力量的涌入伴隨著精神家園的失落，以及記憶中家園的守護與現代工業發展之間存在的矛盾，但矛盾之中依然存在“找尋”的希望。胡老師最后被開采中的礦石打死，是現代工業化之中的犧牲者，象征著工業發展會造成一定程度的破壞。小時候記憶中的鄉土會被改變，傳統文化方式也會被現代性中高度的理性和自主性取代，最終傳統精神家園會向現代理性社會滑落，這似乎是一個無可改變的悲劇事實。但是小說的主要目的不是揭示現代主義帶來的后果，接著陷入保守主義的極端。聯系張者以往的作品，故事背景是兩者之間存在的矛盾，但故事發展一直是朝著對于未來不斷找尋的基礎上的。從張者之前的邊地書寫來看，這種模式體現在人與自然的關系中?！独巷L口》《遠水》等邊地書寫的小說講述的是在荒漠深處的關于人與自然、人與歷史抗爭融合的悲壯史詩。在抗爭與融合的過程中，人們融入集體，完成了身份認同，或者“出走”去尋找個體存在的價值和意義。邊地的故事主題都是在所處的環境之中去尋找希望，或者說是尋找一處精神的棲息地。《山前該有一棵樹》所說的就是在荒山野嶺中懷著該有一棵樹的希望去種樹，雖然礦石打破了這種美夢，胡楊也緊跟著死亡，理想家園的面目被改變，但是那顆找尋的心讓埋著胡老師的b1f53d1d292472f3e1029fe205e7398a地方重新長出胡楊，生根發芽，結尾胡楊的亮黃色也是在尋找之中亦會有希望的亮色。

四、結語

劉亮程、李娟、紅柯等作家在書寫邊地故事時，都會依據個體的獨特記憶來寫西部的無常與變化，由此產生不同情感和敘事行為。張者是在熱鬧輕松的故事氛圍里找尋精神家園，讓漂泊的靈魂“詩意地棲居”。“找尋”成了故事的主題，也帶來了溫暖。上海《收獲》雜志副主編鐘紅明評價：“山前‘該有’一棵樹，這個‘該’，從環境生發，又帶著明亮的希冀，成為一種向死而生的‘精神信仰’。”雖然小說里荒山野嶺的石頭山不適合人們居住，但是故事中的人們熱熱鬧鬧地在這里駐扎，開心時在樹下熱熱鬧鬧地跳舞，這種在艱苦環境中蓬勃向上的生命力也點亮了這部小說。張者在散文《懷念一棵樹》中提到，寫了一個生存環境極為不完美的地方，因為“從不完美中發現完美，便是愛這世界的方式”，頗具一種英雄主義精神。

總結來說，小說講述了作者童年和老師同學齊心協力一起種胡楊的故事，從種樹到離開新疆，小說敘寫著天山腳下的人們栽種前對胡楊的向往、移栽時的蹦蹦跳跳、種后的細心呵護的種樹過程。結尾雖然胡楊枯死，但新的胡楊在別的地方繼續生長，懷著這樣對建設美好精神家園的希望，在時間和命運的無常中尋找和樹立永恒的精神居所，這也是這篇小說創造的明朗的意義。

作者簡介：王鑫（1999—），女，碩士研究生在讀，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研究方向為中國當代文學、當代文化與研究。

注釋：

〔1〕波德萊爾.波德萊爾美學論文選[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

〔2〕張者.山前該有一棵樹[J].收獲，2021（3）：86-92.

〔3〕金耀基.中國現代化與知識分子[M].中國臺北：時報文化出版事業有限公司，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