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鳥語

滇南，處子般寂靜的山谷，等待腳印的山徑已被荒草刪去，樹上的松塔結了又落，落了又結。巖石是未被撫摸過的雕塑，湖泊清澈得像少女的眼睛。走進這紅塵罕至的深山里，你把大都會的喧囂甩得遠遠的。甩掉了蜂窩煤和物價瘋漲的煩惱，但你沒有甩掉寂寞。寂寞的小蟲子把你視野中的紫霧丹霞、孤松藤蘿掏得空空的。山谷里一切寂然，沒有旅伴，沒有六弦琴，你感覺這山谷很空。

好久好久，心緒才進入靜的狀態。

靜。一切感覺都在靜謐的山谷里休眠了，只有聽覺十分清醒。感覺到有一朵音符自遙遠的天際誕生，聲音那么悠遠，那么難以捕捉，又那么美好而真實，情緒被一種抒情的韻律感染了。那聲音是來自一只畫眉還是一只百靈的舌簧？沒有多久，那聲音便由弱而強，由遠而近，漸漸地成為悅耳的鳴唱了。那音韻十分動聽，渾圓如荷葉上的水珠，一顆顆滾進湖塘，悠長如清脆的葉笛。是大自然發自肺腑的抒情么？是情感的山溪在流淌么？聽得出生命委婉而又動人的震顫。可那情感經過一段短暫的流瀉之后又由強而弱，由近而遠，漸漸地纖細得如絲如縷，最終融進遙遠的蒼穹里去了。

心中余韻未盡，甜甜的，反復感覺那種韻味和情緒，明白一曲清麗的歌因有翅羽的攜帶，而在宇宙間自由地翱翔。

而后山谷又重歸于寂靜了。

瞬間，我又聽到了山谷里不安分的唧唧喳喳。躍動的音符充滿了希望和尋找。是生命對食物的尋找，是幼雛對母愛的尋找……音符的運動短促而跳蕩，每一音每一韻都躍動著青春與希望。

就在這躍動的尋找聲中，爆發了一聲長鳴，一聲悠長的呼喚。那聲音像是從金屬的簧片上震顫出來的，厚重而清越，悠長而嘹亮，聲音中孕育著生命難耐的躁動。這是一種喚醒沖動和活力的聲音，是一種喚醒種屬的聲音?；貞獊碜运拿姘朔剑袂楦型黄屏藬挡磺宓娜郏魃鳂拥囊舴拖裾渲槿锏乃菀粯?，多姿多彩的音符在這山谷里直往外冒。我聽得見翅羽扇動的聲音，聽得見翅羽在空中滑動時空氣的呼嘯，所有的音浪、所有的旋律，都像山溪一樣一齊向山谷里匯集。聲浪就像開了鍋的水一樣在這山谷里沸騰起來了。那啼鳴有高亢如長號的，有歡快如嗩吶的，清脆如碰響的銀鈴，抒情似松針上滴落的情韻。此起彼落的聲浪在山谷里沸沸揚揚的。

這是一個百鳥匯集、百鳥爭鳴的世界。生命的情感在漲潮，各種音色薈萃，各種旋律交響。既而，那節奏越來越快，音階越來越高，聲浪越來越大，情感的堤壩垮了。各種音符匯集成音樂的大潮，有萬馬奔騰之勢，像洶涌澎湃的海洋，像大自然一曲雄壯的交響詩。各種節奏的交響，多音階的和諧，各種聲部、各種調門在這交響里融合了。旋律豐富而不雜亂，高亢激昂中又有舒緩的淺吟低唱，悠揚、協調、宮商角徵羽優美的和諧，似乎是施特勞斯在這里擺弄這些音符。

此時，我只覺得血液在脈管里膨脹，青春與活力在胸中鼓蕩，有一種沖動，一種刺激，很想馬上去做點什么。

而這澎湃的音樂的大潮猶如一堆篝火，經過一段時間的燃燒后，情感像燃燒的柴薪越燒越少，音韻的火焰越來越低，聲音舒緩了，旋律落潮了，大自然一部交響樂落幕了。

過了一會兒，山谷依舊鳥聲不斷，此起彼伏，時起時落，音韻更加節奏化、旋律化。仔細品味，那零落的鳥聲又慢慢地凝聚為集中的曲調、集中的氛圍了。聽得出來，那是愛的傾訴，是靈魂的抒寫，如此纏綿悱惻，扣人心弦。這情韻委婉似山溪，飄逸如流云，有一種揪心的美。

但就在這和諧中出現了不和諧，山谷里突然“嘎——”傳來一聲凄慘的長鳴。這突如其來的嘶鳴，像一匹綾羅突然撕裂，像一枚松果陡然跌進深潭，是情感強烈震撼的絕響。細心揣度這驚心動魄的一聲，知是一只美麗的飛禽——大自然一支凄婉的歌就這樣了結了。個體死亡，生命長調中一個音符消失了。

緊接著便是活著的伴侶一聲緊接著一聲的哀鳴。聲音那樣急促，那樣悲戚，像要喊醒什么，像要找回什么，聲嘶力竭的啼鳴撕裂你的肺腑。這只孤鳥啼鳴了好一陣子，而后，也許是啼叫得太累了，也許是哀鳴得披肝瀝膽了，那聲音便漸漸地纖弱了下來，終至于停息了。

靜，山谷里一個悠長的休止符。

“咕——嘎！”在久久的靜寂之后，又是突然凄厲的一聲，一聲咯血的哀鳴。那聲音有如從心中咯出來的一滴鮮血，滴落在一方潔白的手帕上，一聲凄厲的啼鳴在山谷里浸開，浸開……

又一支生命的挽歌畫了一個句號。

世界似乎沉默了很久，很久。

心被牽扯得生疼。在這靜寂中你依舊期待著，傾聽著，終于，你終于又捕捉到“唧唧唧”的一陣生命的絕唱。想象這聲音，知道有一只小雛啄破了蛋殼，一輪生命的太陽自靜寂和幽暗中一躍而出。一個剛剛出世的小生命“唧，唧，唧……”地用一種稚嫩的聲音開始歌唱生命和世界，那聲音芽苞一般鮮嫩，朝露一樣新鮮，筍尖一樣剛剛冒出來，拱動得人心癢癢的。

愛的，生命的旋律又在山谷中復蘇了。

1992年4月于昆明

（摘編自甘肅人民美術出版社《中國西部散文精選》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