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日葵

那一年，我住在鄉(xiāng)下的姥姥家。

姥姥家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chǎng)小的變故，該有的東西沒有了，本來可以一下子找到的東西，也變得像在跟你捉迷藏似的，不容易找到了——比如說葵花子兒。

開春的時(shí)候，姥姥要在房前屋后的空地上，種點(diǎn)兒向日葵。可是，翻箱倒柜的，就是找不著葵花子兒了。

小舅說：“算了吧算了吧，找不著葵花子兒就別種什么向日葵了，那點(diǎn)兒空地能出幾個(gè)錢？”

姥姥不理小舅的話，仍是不停地翻找著她的葵花子兒。

終于，我聽到姥姥驚喜地叫喊：“找到了，找到了，葵花子兒找到了！”

我跑過去，看見姥姥正得意地抱出一個(gè)紙箱子來。打開一看，呀，全是各種各樣的種子：黃瓜子兒、柿子子兒、蘿卜子兒……當(dāng)然也有姥姥要找的葵花子兒！

姥姥很高興，我也為姥姥高興。雖然我還不能完全理解，姥姥為什么會(huì)那么高興，但我確實(shí)被姥姥的高興勁兒給感染了。

姥姥蹲在地上，高興地?cái)[弄著各種各樣的子兒。我也蹲下身去——我這時(shí)候才注意到，姥姥那些各種各樣的子兒，都用不同的塑料袋裝著：洗衣粉袋、白糖袋、奶粉袋、方便面袋……姥姥不識(shí)字，她就靠那些包裝袋上的不同圖案，準(zhǔn)確地記住了里面裝的是什么子兒。

姥姥高興地翻著她的那些子兒，嘴里不住地說：“有了這些子兒就什么也不怕了，什么也不怕了！”然后又給我講每樣子兒如何浸種，如何生芽；這些子兒，當(dāng)初是如何一樣一樣地弄來，又是如何一樣一樣地留下來的……

我很驚訝，沒想到這些普普通通的子兒，還有那么多有趣又不平凡的故事！更重要的是，我以前只知道香瓜呀、柿子呀，都是好吃的，但沒想到，好吃的東西還要這樣麻煩地留下子兒來！

姥姥說：“是呀，好吃留子兒嘛！”

好吃留子兒——我記住了姥姥的這句話。

夏天到來的時(shí)候，我在姥姥家的院子里向四周望去，滿眼都是金黃的。姥姥家的向日葵開花了！金黃的葵花把我的心里照得暖融融、亮堂堂的。

我聽見小舅說：“嗯，真不錯(cuò)，蠻好看的嘛！”

我又聽見姥姥說：“哼，說好話說壞話的都是你！記著點(diǎn)兒吧，過日子嘛，就要過出個(gè)心情來！”

姥姥說這話的時(shí)候，她的手正慈愛地摸著我的頭。我覺得那些站在四周的向日葵們，正沖著姥姥的院子，沖著姥姥家的日子，燦爛地笑呢。

收獲向日葵的時(shí)候，我看見姥姥挑揀了一些顆粒飽滿的葵花子兒，用一個(gè)小塑料袋裝起來了。

姥姥問我：“知道這是干什么用的嗎？”

我說：“知道！好吃留子兒！”

姥姥笑了，把我攬過去，激動(dòng)地說：“好外孫，姥姥的好外孫……”

姥姥家的葵花子兒真的沒少收。姥姥把它們攤在院子里曬干了，裝滿了一面袋兒留著吃，其余的每天炒出一些，讓小舅騎著自行車去鎮(zhèn)上賣。

那段日子，小舅每天都能賣回一小沓錢來：五角的、一元的、五元的、十元的都有。我知道，那些錢雖然不是很多，但足夠貼補(bǔ)一下姥姥家的日用。

可是有一次，小舅回來數(shù)錢的時(shí)候，發(fā)現(xiàn)了一張假幣，是一張十元錢的假幣！

我看見小舅氣得要瘋似的，一蹦多高，要去找人家算賬。可上哪兒去找呀？

我也很生氣，更替小舅心疼，我說：“十元錢，那得多少葵花子兒啊！”

“有辦法了！”我聽見小舅說，“哼，我明天去鎮(zhèn)上，就把它花掉！”

沒想到，這話讓姥姥聽到了。

姥姥說：“你——你們?cè)谡f什么？”

小舅看看我，沒敢吱聲。

過了好一會(huì)兒，姥姥嘆了一口氣，“唉……不就十塊錢嘛，你騙我，我騙你，大伙騙來騙去哪能有個(gè)頭兒呀？咱們做事兒，要拍著良心啊！”

我看見小舅蔫蔫地低下了頭，我的腦袋也跟著低了下去。

姥姥家住在塞外的一個(gè)小山村里。不用說，那里的冬天是很有特色的：冰天雪地，天寒地凍，冷！

還沒入冬，姥姥就開始忙著做火盆兒了。

挖土、和泥、制作，還要壓光……我有時(shí)幫著姥姥干點(diǎn)兒什么，有時(shí)蹲在一旁看。我覺得姥姥忙活得挺有意思。可小舅卻說：“都啥年月了，還用得上那古董嗎？把爐子燒得熱乎乎的不就得了……”

姥姥抬頭白了小舅一眼。我看見小舅吐了一下舌頭，逃掉了。

嚴(yán)冬到來了，姥姥把火盆兒搬到了炕上。看呀，里面是紅紅的炭火呀！大家呼啦一下，就圍到了火盆兒周圍，有說有笑的。

姥姥輕輕撥弄著火盆兒里的炭火，輕輕翻動(dòng)一下埋在火里的土豆或者豆包，然后再煨上一茶缸大棗粥或是辣椒油……屋里立時(shí)就有一種香味兒，把大家的口水都要引出來了。

當(dāng)然，更多的時(shí)候，姥姥是用一個(gè)大飯盒，在火盆兒上給我炒葵花子兒吃。

姥姥說，葵花子兒是不能總用大鍋來炒的。炒得多了，費(fèi)鍋，吃著也不那么香，還是用飯盒現(xiàn)炒現(xiàn)吃的香……

我覺得姥姥說得很有道理。在火盆上炒的葵花子，就是很香的嘛，越吧嗒嘴越香！

小舅說：“真的那么香嗎，我來嘗嘗！”便尋著香味兒湊過來。姥姥一巴掌把小舅伸過來的手給打落了：“去去去！”

大伙兒都笑起來，末了，姥姥還是抓一把葵花子兒遞到小舅的手上，大家更熱烈地笑起來……

也許正是因?yàn)橛辛死牙训幕鹋瑁且荒甑亩欤覜]覺得鄉(xiāng)下的姥姥家有多么寒冷，也沒覺得有多么枯燥無味。恰恰相反，我覺得每一天都很有盼頭，很有意思。即使是和小伙伴們?cè)谘┑乩锿娴臅r(shí)候，我也常常能從衣袋里掏出一把炒熟的葵花子兒來——還熱乎乎的呢！

現(xiàn)在，姥姥已經(jīng)去世很多年了，可我一直認(rèn)為姥姥還活著。我雖然長大了，長成男人了，成為作家了，但我一直沒有忘記姥姥，一直沒有忘記姥姥的火盆、姥姥的向日葵、姥姥的葵花子兒……

在我的心里，姥姥就是一棵陽光下的向日葵，純樸的、積極向上的向日葵。向日葵子兒留了下來，一年一年地生根發(fā)芽，一年一年地開花結(jié)果……你看，姥姥不是好好地活著嗎？

（摘自河北少年兒童出版社《向日葵》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