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流過黑山峽中的小觀音后不久,兩岸對排的群山像兩個商量好即將要決斗的摔跤手,身子向下稍微一彎——山勢稍微減弱了一下,各自朝后退了半步——給兩岸各自騰出了一片狹長的灘地。隔河相望的兩片狹長河灘,南長灘是黃河流入寧夏的第一個村,南長灘對面的村民所稱呼的《景泰縣志》中標注的“北長灘”,則是甘肅省轄內黃河最東邊的一個村。
南長灘是寧夏迎迓黃河的第一村,如果從沙坡頭區前往那里,得沿著騰格里沙漠南緣的338國道往西而行,至甘肅省景泰縣草窩灘鎮轄內的十里溝溝口,再順著這條干溝往里走,兩邊的山坡因為煤礦開采而裸露著廢棄的煤渣,讓人恍如進入一個黑色世界。沿途會依次經過由幾戶人家構成的翠柳村一組、二組,直到河邊的翠柳村六組,這里就是當地百姓叫的“北長灘”。我趕到河邊時已是黃昏時分,兩岸群山猶如雙唇,一河濤音自那雙唇間流淌而出,吹奏著一曲古老而神秘的歌謠。
從小在黃河邊長大,我知道面對大河該有的敬畏與禮數:晨不越山,暮不過河!于是便在暮色中的北長灘臺地上尋找扎帳篷的地方。河流是有口音的,并能將這種口音灌輸給流經地區的村子。黃河在甘肅省境內流經哈思山后,至下游100多公里的長灘一帶,被兩岸百姓稱為“下河”。這一帶人說話基本保持著和上游地區不一樣的“語言孤島”,我的鄉親和這里的村民說的就是“下河話”。
鄉音是一臺拆除聽力交流之墻的推土機,我用下河話一張口,就消除了和村民們對話的障礙。炊煙在屋外的巷子里竄著,我坐在海德格爾筆下的那種“主人的角落”。這里和此時都沒有帶硬幣味道的“詩與遠方”,而是有著久違的鄉情,有被河聲洗刷干凈的人心和古老的生活場景。和幾位村民在罐罐茶的香氣里粗飲,隨時會聽見誰家小伙子開著拖拉機去翠柳溝的小煤窯里拉來了一車煤,誰上午在地里干農活時和婆娘打了一架,昨夜有狐貍鉆進誰家的雞窩里偷走了一只雞,誰家的毛驢跑到河邊喝水時竟然莫名其妙地沖河面干嚎了幾嗓子……對那些路過鄉間的游客或想獲得一點采訪資源的作家來說,這些細碎如鄉間路上石子般的話題是沒有意思的,但它讓我感受到了一種久違的親切,覺得他們談這些時沒把我當外人。其實大河邊的不全是波瀾壯闊的戰爭、移民、安置等“史詩般的生活”,更多時候是由這些雞毛蒜皮甚至有婦女因生活不如意而投河的悲劇構成,這才是河賜予村莊的另一種真實和禮物。
大河南北兩岸的村子,在沒有出現渡船前,一直靠羊皮筏子的擺渡來保持和對方的聯系。兩岸之間的往來,讓兩個村子就像兩棵大樹,根須向下,向對方所在地不斷延伸。那道親情的根須,連峽里深不可測的河水也阻擋不住,跨山越河般地向對方所在的村子伸去。隔河而居的兩個村子,像是以河為棋盤的兩個棋手,對望、交流中稱呼對方“對岸的鄰居”而不是“甘肅的北長灘”或“寧夏的南長灘”——這會被認為缺乏親情與溫暖。
千百年來,扯不斷、理還亂、分不清、辨不明的鄉情、親情,如同一口大鍋中燴著的蔬菜與肉,散發出濃郁的香味。北長灘村里姓周的和姓胡的多,不少人娶南長灘的女性。南長灘因為地處偏遠,女兒往往多是嫁往外鄉,未婚男子只能向南翻越重重大山,到山南側地屬甘肅省靖遠縣的北灘、永新等鄉鎮去討媳婦。
一條黃河隔著兩個村子,若是錯過了白天的擺渡時間,有什么要緊事時,人們會趕忙跑到黃河邊,沖著對岸就是一嗓子。猶如從一管嗩吶里鉆出來似的,穿越河風和濤聲的下河話抵達對岸后,對岸住在河邊的人家跑出來人,聽清楚對方的意圖后,會去村子里傳個話。不像如今,有了手機,有什么事一個微信語音或電話就能解決。
夜幕逐漸降臨,從村子里返回到帳篷邊,我把從河邊找到的枯木點燃,開始熬粥,完后拿出自己帶的餅子,打算以這樣的方式進行自己的晚餐。忽然看見有手電筒光從村里傳來,原來是黃昏時分去村里采訪過的擺渡多年的村民胡廣智和周世成覺得意猶未盡,打著手電筒穿過夜色而來,在我扎好的帳篷邊,就著一河水聲講述兩個分居黃河兩岸的村子的故事,使我頭腦中增添了更多關于南長灘的印象。
山河隔阻,南長灘和外界的交往只能依靠古老的羊皮筏子和后來出現的渡船,從聲輕似無的劃筏聲到吱吱呀呀的劃槳聲再到突突突的柴油機聲,一筏飛渡,一船飛渡,往來間馱負著對岸的南長灘村民們千百年來走向外界的夢想,也構架著對岸和外界的聯系。從古老的皮筏到小木船再到現在的機動渡船,水上交通工具的變化書寫著對岸那個被河流和群山阻隔的村子通往外界的艱難和努力。
千百年來,渾黃的水面上,一只只渡船、一次次擺渡,送走了多少水邊的風情,洗衣的、放牛的、馱水的人影不見了,甚至,隨著電器的盛行,連炊煙有一天也會消失,何況還有被濤聲埋葬的皮筏制作手藝和民歌小調。河流讀懂的是另一種滄桑。
皮筏也好,木船和機動渡船也好,大多的時光里,它們馱負的主角一直是這個小村的村民。和眾多散落在黃河邊上的無數小渡口一樣,長灘渡默默地陪伴著這里的山、水、人、事,讓時光老去,讓記憶發潮。當年范長江乘坐羊皮筏子順流而下,留下了對黑山峽的文字記錄,卻沒有關于南北長灘的只言片語。同樣,中國第一位女飛行員林鵬俠乘坐皮筏漂流經過這里時,也是匆匆而過,沒有留下多少記錄。瑞典生物學家安特生、日本學者滬友會、中國學者顧頡剛等等,文人也好,探險家也好,筏客也好,商旅也好,一筏飛渡而過,河水是忠實的伴侶,兩岸的村子是匆匆閃動的眼球。沒有人書寫過這里的掌故風情,即便有若干篇游記出現,也只是應和一下旅游開發的熱潮。這些游記或感慨,既不像張承志筆下的大河家(黃河從青海流入甘肅時經過的一處村莊)因一紙文字而出名,也不像風陵渡、茅津渡因為厚重的人文歷史被史書收藏。
南長灘就這樣寂靜地僻遠著,長久地孤獨著,連個照應都沒有。那個晚上,漫天星光下,我在黃河北岸的臺地上,坐在篝火熄滅良久的灰燼旁,我在5米之外的地方看著黃河,想著5000年間的這條峽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