壇子扎魚

爺爺奶奶住在江西萍鄉的一個小村子里，我也是地道的萍鄉人，從小吃著這片土地上的菜肴長大。萍鄉處在江西的邊緣，毗鄰湖南，菜系因而和湘菜更為相像，多小炒，少大菜，添加干辣椒或是小小的青紅圓筒辣椒，盛在碗碟之中，顏色多樣，有小巧之感。

但萍鄉菜絕對不是和湘菜沒有任何區別，例如說萍鄉小炒肉、壇子扎魚等菜就具有鮮明的地方色彩。在我小的時候，每當雙休日或是節假日，我們一家三口很多時候都是要回到爺爺奶奶所住的老房子里，吃柴火飯，噴香，有煙火氣。奶奶有很多拿手好菜，其中我最喜歡吃的就是扎魚。

扎魚醇香味美，風味獨特，切成小小的一塊，用菜碗端上桌來，放入嘴中，感受到的是淡淡的咸味、緩緩而至的辣味，一嚼，肉質緊實，卻一點也不柴，細細品味，還有一股酒香。當我還是咿呀學語的幼童，我只知道用筷子盯著這碗菜猛戳，吃到盡興的時候，嘴巴不停地向外哈氣，卻依舊想吃，越吃越過癮。奶奶疼愛我，知道我喜歡吃扎魚，每當它剛一上桌，香味極盛的時候，就給我從鍋里盛上一碗滿滿的白飯，趁熱吃最香，還能嘗到扎魚味道之外的鍋氣，吃著吃著，一碗滿滿的扎魚就被我吃了一半。當然，吃扎魚是有講究的，那就是不能光吃，不然味蕾不知不覺會咸得發齁，要喝大量的白水才能緩解；而是應當配上飯，先讓它在飯中翻滾兩下，最好是用飯將它埋起來，而后用筷子攪動飯團，拌幾下，讓米飯的甜香混雜扎魚的香味，以及干辣椒的辛香，而后再用牙齒咬一口魚肉，緊接著猛地朝嘴里扒一團飯，那叫一個好吃。

以至于到后來裝扎魚的盤子每次都擺在我面前，加上我每次都一副前世沒吃過飯的餓狼鬼相，以及每次我都擁有首先吃飯的特權，年齡小還好一點，大家都會認為我是小孩子，不懂事，而到我不知不覺長大了以后，我依舊我行我素，奶奶對我的疼愛也不曾因為歲月的流逝而減去分毫，這終于引起了父親的不滿。或者說，父親是第一個意識到我在長大的人，他對我說：想吃就自己去跟奶奶學，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奶奶年紀大了，你不可能一輩子都能吃到奶奶給你做的扎魚。

于是我就這樣在半逼迫半好奇中進入了農村的小廚房。為什么說這其中還有好奇的成分呢？因為我一直以來確實是想看看這樣美味的扎魚是怎樣做出來的，是怎樣的工序和妙手能夠將平平無奇的幾條魚做得令人欲罷不能。這個念頭在我的心里已然很久，但因為自己一直喜歡呆在舒適區內，缺乏自主性，所以一直沒有踐行。而父親既然這樣說，我心中也是帶有歡欣鼓舞的情緒，很高興能夠繼承奶奶做扎魚的手藝。

黑洞洞的小廚房中別有一番天地，我和奶奶說好，讓她從最源頭開始教我。只見她操著方言首先跟我簡短科普了一下：扎魚是我們江西萍鄉的一道傳統菜肴，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有了，是用紅曲米粉和鹽腌制而成的，一般都是在逢年過節的時候才會從壇子里夾一點出來給客人享用，不僅下飯，也是下酒的絕配；現在生活條件好了，只要愿意做，耐得煩，一次可以做很多，放在壇子里貯存起來，隨時隨地都可以吃。

奶奶笑瞇瞇地對我說完，接下來就開始到了實操的部分了。只見奶奶戴著黃色橡膠手套，把爺爺不久前從池塘里撈出來放桶里的幾條大概有四五斤重的草魚抓出來，剖開，去掉頭和內臟，一邊問我：孫啊，你知道做扎魚為什么要用草魚嗎？我搖搖頭，說不知道，難道是因為草魚的味道更好嗎？奶奶神情愉悅，說恰恰相反，是因為草魚最常見，價格也最便宜，所以用它，要說用別的魚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從古到今好像很少有人這樣做。說著，奶奶將魚洗干凈，切成小塊，撒鹽，據說這樣會更入味；隨后她將平鋪整齊的魚塊放在屋外空曠的坪里，在太陽底下曬。

過了幾天，我看見奶奶將皺縮了的魚塊放在柴火上熏了幾個小時，隨后將魚塊同高度白酒、紅曲米粉、五香粉、辣椒醬一起攪拌均勻，而后將早已準備好的壇子拿上灶來，將魚塊放入其中，15天以后就可以吃。

我在旁邊，首先是觀摩，后來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忍不住加入其中，給奶奶打下手。我親手將壇子的蓋子密封，心中一陣喜悅，覺得很開心，有小小的成就感。

等到15天后，我正在堂屋里看動畫片，奶奶走過來，摸摸我的頭，說扎魚壇子可以揭蓋了。于是我立馬放下手中的遙控器，一蹦一跳地來到廚房，和奶奶一起將壇子拿到桌子上，親手擰開了蓋子。就在蓋子被擰開的那一剎那，我聞到一股直沖腦門的馨香，混雜著香料的暖香、白酒的辛烈和辣椒香的勾魂，交織在一起，像是薄荷的香氣，讓我神清氣爽，渾身一激靈，鼻塞也好了，更加振奮和精神。

于是，我在奶奶的指導下蹲在垃圾桶旁邊剝大蒜，去掉外頭淺紫色的皮，白白的部分就露出來了，而后在水池底下沖洗一下；奶奶不放心我拿刀，自己用刀將大蒜拍成蒜蓉，均勻放在魚塊中，再加上食用油和豆豉一起攪拌，將一部分裝盤，放入鍋中蒸，另一部分則打算煸炒。奶奶說，壇子里還有好多，想吃的時候臨時拿出來拌好調料，不想吃的時候就把壇子放在陰涼處貯藏，很久都不會變質。

蒸自是不用說，至于煸炒，奶奶說也不需要額外加什么調料或者配菜，因為味道已經很足，加上其他的東西反而不好吃，或是會搶掉味道。晚飯開始了，桌上一盤蒸扎魚，一盤炒扎魚，我高興得不得了，吃得盡興不說，還因為其中有一部分自己努力的結晶，那天的飯我吃了滿滿兩大碗。

想來，那段和爺爺奶奶在一起的時光，那段經常有壇子扎魚吃的時光，是那樣的美好。我深深懷戀那段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