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官鎮,地處浙江省海寧市中南部,歷來便是一座很“潮”的名鎮。從古至今,鹽官始終處在潮流前線,深得人心。在這里,文人觀潮賦詩,“弄潮兒”自在天涯,更有追潮人不遠千里只為一睹潮流。究竟是何等的潮流,竟能引眾人折腰?鹽官的潮,充斥著“濤山滾屋,雷擊霆碎”的吞天之勢,獨具“鯤鵬水擊三千里,組練長驅十萬夫”的磅礴氣概,既能浪涌蓬萊,喚萬群風馬;也可翻江倒海,引群龍騰躍。此外,鹽官“天天可觀潮,月月有大潮”,尤其是農歷八月十八的大潮,蘇東坡直言“壯觀天下無”。在這天賜的觀潮勝地,人們觀完頭潮觀尾潮,賞完日潮賞夜潮。夜半賞潮,無論是萬籟俱寂里的月影銀濤,還是“十萬軍聲”的豪壯聲勢,皆令人沉淪。與潮共生的鹽官,衍生了無數潮文化,從觀潮、聽潮到詠潮、弄潮,從捍潮、祭潮到鎮潮、用潮,潮論、潮生日、潮詞歌賦一應俱全,儀式、禮典并用,潮范兒十足。
鹽官的“潮范兒”,與其獨特的地形地貌密不可分。鹽官,地處杭嘉湖平原南端錢塘江中段北岸,成陸于6000年前。據《鹽官鎮志》中記載:“(鹽官)約7000年前為杭州灣中松江、嘉興及硤石一線大島嶼西南邊沿。后海水外退,杭州灣北沿沉積物遞增,逐漸形成喇叭口形狀。”正是此處的“大喇叭”,成就了鹽官“中國潮鄉”的盛名。
在錢塘江形似大喇叭的入海口,杭州灣的寬度約為100千米;一路向西,澉浦地區江面寬度銳減至20多千米;而到了鹽官地區,兩岸的距離則不足3千米。江面極速變窄,水流受阻,后浪推前浪,讓潮水的力量瞬間拉到峰值。再加上此處的風向與潮水方向常年大體一致,助長了潮勢,因此涌現了如一線潮、回頭潮、沖天潮等錢塘江的一眾“頂流”。
在錢塘江眾多“頂流”的加持下,鹽官境內沿江段積攢了大片的淤泥海涂,涌潮帶來的大量海水,讓這里華麗轉身為天然鹽場。宋代《咸淳臨安志》中記載,漢高祖十二年(公元前195年),吳王劉濞在此地設置司鹽之官,專門管理此處的鹽業。鹽官由此得名,實現了從官名到地名的跨越。三國時期是鹽官作為建置名的發端,據《鹽官鎮志》中記載:“黃武二年(223年),析海鹽、由拳二境置鹽官縣,屬吳郡,隸揚州。”到了唐永徽六年(655年),遷縣治筑城,也就是如今的鹽官古城。
千年來,潮來潮往,江潮帶走了時光,鹽官作為郡、州、縣治的所在地,卻從未更易。
因潮而生的鹽官,也依潮而興。沃饒的鹽業資源,讓鹽官很快成為浙西鹽倉的“弄潮兒”。東晉時期,鹽官當地的居民利用淤涂建鹽田,曬制食鹽已然成為當地的一大產業,整個鹽官呈現出一派“海濱廣斥,鹽田相望”的繁榮景象。唐代,隨著榷鹽制的實施,鹽稅收入在國家財政收入中的比重顯著增加,政府愈發重視食鹽生產。如此,鹽官鹽業的生產規模也隨之擴大,產量更是有了跨越式提升。據《新唐書》中記載,嘉興縣(今嘉興市)有鹽官,嘉興監海鹽產量很大,僅次于海陵監和鹽城監,位列全國第三。北宋太平興國四年(979年),鹽官境內的蜀山、巖門、黃灣、袁花、南路、新興、下管、上管八座鹽場,歲額13.39萬石。用今天的計量單位換算,鹽官年產鹽量達到1.1萬噸。

隨著錢塘江改道,“潮汐沖入平野30余里,水侵縣治,蘆洲港瀆及上管、下管﹑黃灣等鹽場均被毀”,鹽官的制鹽業不得不進行迭代,從古法曬鹽轉變為煎燒制鹽。煎燒制鹽前幾個步驟與其他地方的制鹽流程差異不大,都是將鹽鹵倒入大鍋中熬煮濃縮,形成濃鹵,但最后一步算是畫龍點睛。在鹽官制鹽,鐵盤是濃鹵結晶成鹽的利器,不僅出鹽率高,還能獲得上佳的食鹽,《海寧市志·大事記》中記載“鹽官湯村以鐵盤煮鹽,鹽色清白”。制鹽方式改進后,鹽官海鹽不僅在產量上嶄露頭角,在質量上也出類拔萃,沿江所產之鹽,以鹽官白草鹽為最上者。
到了元代,鹽官鹽業迎來了歷史性的轉折。元大德三年(1299年),鹽官境內的蜀山、巖門、上管和下管四座鹽場合并為許村場,黃灣、袁花、南路、新興四座鹽場則合并為西路場,從八大鹽場到兩大鹽場的轉變,使組織結構得到了進一步的精簡,鹽業的生產管理也逐漸流程化,衍生了“鹽司—鹽場—鹽團—鹽灶”的專業生產組織。鹽業生產組織內的鹽團,在當時發揮著極大的作用,不僅有利于鹽業的生產,還能防止鹽戶走私成鹽。據《熬波圖》中記載,每團“四向筑疊圍墻,外向遠匠濠塹。團內筑鑿池井,盛貯鹵水,蓋造鹽倉柈屋,置關立鎖。復拔官軍,守把巡警”。
元代以后,隨著錢塘江水系流向改變和杭州灣海岸淤漲沖刷,包括鹽官在內的大部分浙西鹽場都逐漸萎縮,鹽官鹽業開始走下坡路。清乾隆年間,錢塘江水系北移改道,沿海寧塘入海。海潮進入北大門后,北岸海水逐漸變淡,鹽官當地的鹽民只能靠從南岸運來的鹽鹵勉強煎鹽過日。潮起潮落時,換了人間,鹽官最終退出了浙西鹽倉的歷史舞臺,結束了“產鹽為民生”的使命。
鹽官的潮福禍相倚,名利雙收的同時,也曾讓當地百姓嘗盡苦楚。歷朝歷代,當地政府和人民不是在治理潮患,就是在治理潮患的路上。
修堤筑塘一直以來都是鹽官的頭等大事,海塘也從最初的土塘、竹籠石塘,到柴塘、直立式石塘,再到斜砌式的“坡陀石塘”,逐步升級為“五縱五橫魚鱗塘”。“五縱五橫魚鱗塘”,也被稱作“萬年塘”,是由浙江水利僉事黃光昇兼采前代各家之長,在海鹽設計出的一種重型直立式石塘。塘側面呈階梯狀往上收縮,狀似魚鱗,故名“魚鱗石塘”。魚鱗石塘能夠抵抗強潮沖擊,久而不潰,是我國海塘修筑技術史上的第三次大變革。

清康熙五十九年(1720年),巡撫朱軾于海寧城南主持修筑石塘,在“五縱五橫魚鱗塘”的海塘修筑技術上進行了改進。從筑塘基開始,打樁分為兩步,先打梅花樁,再打馬牙樁,為的就是穩妥;隨后砌筑塘身,均采用厚1尺(約33厘米)、寬2尺、長5尺的條石層層壘砌,總共壘砌20層,每一層之間都要錯縫,各層的寬度也是自上而下依次遞減而收分,使塘身呈外坡內陡之形。為了保障塘身的堅固,每塘塘石上下左右都要鑿出槽榫,嵌以鐵錠和鐵鋦,使各條石間相勾連而不松動。鐵錠以生鐵為主,鐵鋦則用熟鐵,縫隙處再用石灰、糯米汁、油灰澆灌,讓條石之間能夠犬牙相銜、互相牽制,這長達500丈(約1667米)的魚鱗石塘由此形成了命運共同體。清雍正二年(1724年),浙西沿海風潮大作,幾乎所有土石塘皆被毀,唯有朱軾主持修筑的魚鱗石塘安然無恙,因而被作為“樣塘”加以推廣。在此重型石塘的基礎上,清乾隆二年(1737年)至乾隆八年(1743年),又興建了魚鱗石塘近6000丈(約20千米)長,此后境內少有大潮災出現。
鹽官現存的海塘位于鹽官鎮南門外,為海寧海塘中歷史最悠久、最有代表性的一段。該海塘保護范圍全長1500米,重要的附屬建筑有天風海濤亭、占鰲塔、中山亭、鎮海塘鐵牛等,均具有重要的歷史價值和工程技術價值。2001年,鹽官海塘成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2019年,“海寧海塘·潮文化景觀”被列入《中國世界文化遺產預備名單》。無論是物質層面發揮作用的魚鱗石塘,還是精神層面祭祀潮神的海神廟,均涌向了潮文化,也構成了遺產級別的潮文化景觀。
在陽光照耀下、江水映襯中,鹽官古城格外奪目,城外的鹽官海塘固若金湯,城內的海神廟則璀璨非凡。
踏入鹽官古城尋海神廟前,筆者就早已聽聞當地流傳的順口溜:“一座古塔十座廟,五大城門四吊橋,七十二弄三大街,亭院寺閣九曲橋。古跡要數海神廟,左右牌坊白玉雕,唐代經幢明代松,清出文淵陳閣老。更有天下聞名事,今古奇觀海寧潮。”當走進鹽官古城的那一剎那,目光所至皆是過往,撫摸著這一切斑駁與滄桑,只留下了歷史粗礪的顆粒感,讓人不禁感嘆這背后的源遠流長。
鹽官古城,歷為海寧鹽官地域郡﹑州﹑縣治地,始建于唐永徽六年(655年)。元泰定四年(1327年),因“海水溢沖捍海塘,壞州郭四里”,城址蕩然無存。直到元至正十九年(1359年)才得以重建,“江浙行省命左右司都事陳元禮筑城……南臨海”。鹽官城的規模雖不大,卻很守“規矩”,其城邑格局深受《周禮·考工記》中匠人營國的影響,城市輪廓方正,形狀規則。歷史上,鹽官的城邑共有五座城門和三座水門。五座城門分別是東邊的宣德門、春熙門,西邊的安戌門,北邊的拱辰門和南邊的鎮海門。三座水門則是宣德水門、安戌水門和拱辰水門。如今五大城門里只保留下春熙門。春熙門旁,有一條接近600米的老街臨河而立,老街上明清風格的建筑鱗次櫛比。其中,位于春熙門內原大東門直街的海神廟格外引人注目,就連門口的兩座漢白玉石獅都顯得尤為神氣。

鹽官的海神廟由皇家督造,盡顯皇室氣派。據《海寧州志稿》中記載:“(鹽官海神廟)清雍正七年(1729年)九月,浙江總督李衛奉敕建,址廣四十畝,正殿五楹(間),陛(階)四出七級,廊柱及臺階俱為白玉石。”海神廟的正殿是重檐歇山頂式宮殿建筑,仿照北京故宮太和殿建造,有“銀鑾殿”之稱,與“金鑾殿”遙相呼應,民間稱其為“江南紫禁城”。在古時,無論何種建筑,都需要遵循嚴格的等級制度,仿建皇家建筑的行為是被嚴令禁止的。鹽官海神廟能夠破例仿建,還能由國家撥款敕建,可見其非凡的地位。據《海寧州志稿》中記載:“清雍正七年八月二十三日下詔,發內帑十萬兩,于海寧縣地方敕建海神之廟。”
皇家敕建的海神廟,與其說是一座廟宇,不如將其視為祭祀潮神的廟宮。海神廟“居中正殿五楹,周回夾以修廊,中為甬道,前為儀門三楹,大門三楹,左鐘樓,右鼓樓”,在其正殿中“奉寧民顯佑浙海之神,以吳英衛公伍員、唐誠應武肅王錢謬配享”。正殿中供奉的“浙海之神”是一位虛構的明神,另有20位海神配享從祀,以保佑沿海(江)人民不受潮水侵犯,安瀾永固。在海神廟祭祀潮神,除了皇帝敕封的潮神外,連祭祀儀制都是由服務宗廟社稷的太常寺頒定,已然達到祭祀潮神的最高峰。此外,祭祀潮神的服飾也格外隆重,據《海寧州志稿》中記載:“每月朔望,海防道率所屬,俱公服,三獻行禮;春秋仲月及八月十八日,海神圣誕之祭,承祭官及各官,俱朝服,三獻行禮。”每于農歷十八日,海防道率所屬官員致祭并例行祭潮,省道大員及地方官設祭于占鰲塔旁之大觀亭:“當潮頭洶涌橫江東來,在數里外時,即整肅衣冠,遙對鞠躬展拜,潮過,官員麗酒以送,公役舉性盛投于江,祭潮之禮乃成。”

轟轟烈烈的祭潮之禮終會落幕,但鹽官的潮文化卻從未止步。從弄潮到捍潮,從興修海塘、潮神信仰再到如今潮文化體系的構建,這里留下了獨屬鹽官的江潮故事。這一城的故事,隨著這一江的浪潮起起落落,只愿中國潮鄉,一直猛進如潮!
【責任編輯】王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