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上海博物館琳瑯滿目的藏品中,有一件精美的人物紋銀鎏金 髻,造型精美,引得無數游客駐足欣賞。這件人物紋銀鎏金 髻出土于上海李惠利中學明墓,其主體為一銀絲發罩,出土時上面插滿各類簪釵;展出時正面配有一件樓閣群仙紋銀鎏金挑心,兩側配有蟋蟀形銀鎏金對簪,背面則搭配一件八寶紋銀鎏金鈿兒,整體造型華麗而獨特。這件名為 髻的飾品到底為何物?其上復雜的裝飾又是如何搭配的呢?
有明一代,商業發達,百工爭勝,各類新奇工藝層出不窮。以金銀首飾為例,與宋元相比,明代在繼承前人的基礎上,創造出許多新穎且富有創意的首飾種類。大大小小的簪釵造型各異、紋飾相別,插戴在不同的位置,讓人眼花繚亂。不僅如此,這些首飾的名稱也有了更為細致的分類,如 髻、金絲髻、挑心、掩鬢、壓發、圍發等。
在種類繁多的首飾中,有一種女性佩戴的頭飾顯得尤為特別,這就是 髻。“ 髻”一詞始見于元曲,起初指的是頭發挽成某種造型的發髻或假發,明代特指女子頭部常戴的尖圓頂網罩。明代 髻多用金銀絲、篾絲、頭發等編織而成,外面罩上黑紗,形似圓錐,罩住頭頂的發髻。 髻一般不單獨佩戴,而是在周圍插戴各種不同的金銀簪,形成以 髻為中心的整套頭飾,古人將這些配飾稱為“ 髻頭面”。一套標準的頭面包括戴在 髻正中的挑心、戴在底部的鈿兒、戴在頂部的頂簪、戴在后部的分心、戴在鬢邊的掩鬢和挑心左右的草蟲簪等,難怪古人稱 髻為“簪首飾之具”。不過,即便不施簪, 髻本身因獨特的造型和精致的工藝,也可算得上一件非常體面的頭飾。
髻的出現有兩方面的淵源。
一方面源于兩宋時期出現的特髻。所謂特髻,即古人用假發盤繞起來似冠的一種裝束。根據文獻記載,這種特髻最早出現于宮廷之中。臺北故宮博物院珍藏的《文姬歸漢圖》中,侍女頭頂所裝飾的“冠”,就是經過層層盤繞而形成的特髻。南宋時期,宮廷的女樂也是如此裝束。正如南宋詩人張樞在《宮詞十首·其四》中所說:“翠枝斜插滴金花,特髻低蟠貼水荷。”受宮廷風尚的影響,民間也開始流行佩戴特髻,《東京夢華錄》《夢粱錄》中都有相關記載。元末明初成書的《碎金》中,把特髻與花冠、包冠等列在一起,由此可知,特髻應該也是一種冠。其實,兩宋時期女子戴冠十分盛行,很多兩宋時期的墓葬中都繪有表現女子戴冠的壁畫。1951年,考古工作者對河南省禹縣(今禹州市)白沙鎮北的白沙宋墓進行搶救性考古發掘,在墓主趙大翁的墓室壁畫中,就有女子的頭上佩戴前后出尖角的大冠。

另一方面則與包髻的流行相關。《東京夢華錄》中記載,有些媒人“戴冠子,黃包髻”。由于戴冠無需包髻,書中說的應該是媒人或戴冠、或包髻。包髻原本只是頭飾,大約從宋代開始,賦予其禮制的內涵。從規格上看,包髻要高于特髻。金代非常重視包髻,金代女子的禮服就是“包髻團衫”。《金史·輿服志》中記載:“年老者以皂紗籠髻如巾狀,散綴玉鈿于其上,謂之玉逍遙。”此處所說的“玉逍遙”就是包髻。元代保留了包髻習俗,并明確為已婚女子的妝飾,許多元代人物畫中都繪有女子包髻的形象。在前朝女子佩戴特髻和包髻的影響下,形似網罩的 髻應運而生。及至明代中葉,隨著經濟的發展和風俗的奢靡,社會上興起了用金銀絲編織或用金片錘揲而成的 髻。時人認為,只有用貴金屬編織的 髻才能體現佩戴者的尊貴。 髻在明代是已婚女子的重要首服,居家、外出或會見親友時都可以佩戴,但未婚或級別較低的女子則沒有佩戴 髻的資格。江蘇、浙江、上海等地的多座明墓中都出土有 髻。
根據古代文獻和文學作品中的記載,明代配套 髻的一副頭面,稍多的有十二三件,更多的則有二十余件,整體造型繁復,佩戴起來十分講究,因此佩戴 髻成為一項專門的技藝。當時很多大戶人家在嫁女兒時,都會聘請手藝高超的“插戴婆”,為新娘進行裝扮。可惜的是,古人對 髻的介紹只限于文字記載,沒有留下完整的插戴寫真圖,今人只能根據相關的文字來認識各種不同簪子的名稱及簪戴方式。
佩戴一套較為完整的 髻及頭面,一般從挽發開始。先用簪子挽起發髻,然后將 髻罩在發髻之端,再用兩個銀簪橫插于 髻檐部加以固定,接著用鈿兒箍住 髻的底部。這里所說的鈿兒,形似今天常說的頭箍,但背面有垂直向后的簪腳,可以插入發髻之中。之后,在 髻正面上方插上一支名為挑心的大簪。扣穩 髻、綰住下檐、簪上挑心后,從 髻的頂部向下垂直插上一枚頂簪。配上這些頭面后, 髻的分量不輕,頂簪的插入可以避免 髻因負重而傾斜。做好固定后,繼續裝飾 髻其他部位,在 髻背部的中心插上分心,側面下方插上掩鬢,并在正中的挑心左右各插一支簪。用細金銀絲編成的網狀圍髻,一直從髻前覆蓋到額際。最后還要戴上耳環,雖然不直接裝飾在 髻之上,但在古人的認知中,耳環的確屬于頭面的一部分。
藏于上海博物館的明代人物紋銀鎏金 髻兩側的簪尤為玲瓏精致。簪首制作成蟋蟀和蝴蝶的造型,栩栩如生,為雍容華貴的裝扮增添了幾分自然氣息。
其實在明代頭面中,經常能見到這種裝飾昆蟲的簪。對此,古籍文獻中也有相應的記載。如《天水冰山錄》中記載,嚴嵩、嚴世蕃父子被抄的家產中有“金鑲玉草蟲嵌寶首飾一副,金鑲玉草蟲首飾一副,金鑲珠寶壘絲草蟲首飾一副,金鑲草蟲點翠嵌寶首飾一副”;《金瓶梅》中也提到過“金玲瓏草蟲兒頭面”和“草蟲啄針”,可見這是時人對此類首飾的通稱。如今,人們將這種簪形象地稱為“草蟲簪”。這類簪的簪首與簪腳垂直連接,簪腳纖細,簪首的紋樣常取材自南宋畫院小品,如蟋蟀、蝴蝶、蜻蜓、螳螂、蝎子、蜘蛛、蜜蜂、蟬等,有時還會搭配草葉,惟妙惟肖。之前“國寶小檔案”中介紹的那件南京博物院藏的金蟬玉葉飾件,其實就是一件草蟲簪的簪首。

草蟲簪有著悠久的淵源,最早指人們為了辟邪、趨吉而簪戴的各式飾品,如晉代“立春之日,悉剪彩為燕戴之,貼‘宜春’二字”。此后這種習俗便一直流傳下來,簪戴的飾品也從燕子逐漸擴展到蝴蝶、蜻蜓、蟬等動物。唐代詩人李遠所作《立春日》中的“釵斜穿彩燕,羅薄剪春蟲”,南宋詩人施清臣所作《夜蛾兒》中的“碧眼銀須粉撲衣,又隨雪柳趁燈輝。怕寒還戀南華夢,凝佇釵頭未肯飛”,都形象地描述了唐宋時期人們在立春、正月十五佩戴草蟲簪的風尚。到了明代,那些原先只在特定日期佩戴的草蟲簪不再是“節日特供”;隨著 髻的流行,草蟲簪逐漸成為“ 髻頭面”中的“常客”。
與 髻上的其他發簪相比,草蟲簪雖然題材相對簡單,卻蘊含了豐富的寓意。中華民族有著歷史悠久的農耕文明,古人在很久之前就關注到昆蟲在農業生產生活中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通過對昆蟲的細致觀察,古代先民們總結出它們的生理特征,并據此判斷時令,描述日常生活,甚至將昆蟲作為抒發情感的載體。
昆蟲意象很早就出現在我國古代文獻之中,我國歷史上第一部詩歌總集《詩經》中就有昆蟲的身影。據統計,《詩經》中出現昆蟲26種、44次,散布于20篇詩歌之中,出現頻率較高的昆蟲有賊、蟊、蜩、草蟲、蠶等。其中最典型的當屬《詩經·豳風·七月》,全詩共有八個章節,描寫昆蟲的就有三章,而“五月斯螽動股,六月莎雞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一個章節中就出現了斯螽、莎雞、蟋蟀三種昆蟲。農歷五六月份,正是斯螽、莎雞等昆蟲活躍的時節;蟋蟀是生活在野外的昆蟲,天氣越冷,蟋蟀生活的地方就離人越近,蟋蟀所在位置的變化,也代表了季節的變化。
《詩經》中被寄予特殊情感的且大家熟知的昆蟲還有蜉蝣和螽斯(《詩經》中的螽斯和斯螽是否為同一種昆蟲,學界有不同的觀點)。
《曹風·蜉蝣》曰:“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憂矣,于我歸處。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憂矣,于我歸息。蜉蝣掘閱,麻衣如雪。心之憂矣,于我歸說。”詩人借朝生暮死的蜉蝣嘆息人生的短暫,并由此發出對人生的感慨。蜉蝣也因自身的特性,成為古人感嘆人生苦短的代表之物。
《周南·螽斯》曰:“螽斯羽,詵詵兮。宜爾子孫,振振兮。螽斯羽,薨薨兮。宜爾子孫,繩繩兮。螽斯羽,揖揖兮。宜爾子孫,蟄蟄兮。”詩人在這首詩中多次提及螽斯并描述螽斯的形態,主要在于螽斯的一個特點,即“一生九十九子”(一說“一生八十一子”),因而以螽斯表示對多子者的祝賀。《說文解字》釋“螽斯”為“螽,蝗也”,也就是我們現在所說的蝗蟲。對古人來說,子孫就是生命的延續,是整個家族的希望,多子多福一直都是十分重要的觀念,所以即使蝗蟲給古人的生活帶來了巨大的災難,但他們依然很羨慕蝗蟲強大的繁殖能力,將其視為子孫繁衍的神靈。在北京故宮博物院里有一座始建于明代的宮門,名為“螽斯門”,將皇宮內廷西六宮的街門命名為螽斯,意在祈盼皇室多子多孫、帝祚永延。
以昆蟲抒情感懷、寄托人生理想,在先秦之后的文學作品中比比皆是。尤其是兩宋時期,昆蟲作為一種小而精巧的生物,恰好迎合了宋詞婉約細膩的風格。據不完全統計,《全宋詞》中出現昆蟲意象1000余次,僅蟬、蜂的意象就達300余次,反映了兩宋時期的文人墨客對秾纖密麗、精巧細膩審美風格的偏愛。明代 髻中的草蟲簪,其實也是這類情感的延續,如蜻蜓寓意情投意合,隱喻了女子對婚姻的美好期許;螳螂寓意家族富貴、財運興旺,暗合民間流傳的“金玉滿堂堆長廊”的說法;蟬寓意品行高尚,象征不與世俗同流合污的決心,蟬蛻現象則表達了古人對“再生”的期許和對轉世輪回的念想。
中國古代首飾至明而臻于輝煌,以 髻及其頭面為代表的明代首飾就是最好的實證:在小小的一方天地中,工匠們不僅將華麗和精巧做到了登峰造極,更是融入了他們對自然由衷的敬愛與珍視,對不同時代與地域文化的包容和傳承,當然也“含蓄而直率”地體現了古人對生活的方方面面時刻寄予著美好善良的期望。
【責任編輯】王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