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秘性的裸露方式

徐小斌的小說中總有一些隱秘的東西，她用隱秘編織起自己的富有浪漫、奇幻、炫耀的文學世界。這些隱秘的東西有著一種隱秘的力量，左右著讀者的心理和情緒。

這種隱秘的東西其實有一個現成的詞語來稱呼它，這個詞語就是非理性。人們有時將非理性視為一個貶義詞，很多作家也如此，他們對“非理性”唯恐避之不及。其實大謬，非理性是文學創作中不可或缺的寶貝。在此有必要對非理性作一番辨析。人類的思維活動既包含理性思維也包含非理性思維，非理性思維受情感和本能的影響，以直覺、想象、頓悟等方式呈現出來。在文學藝術創作中，非理性思維發揮著重要作用，它與理性思維攜手合作，才創造出無限豐富、無比瑰麗的文學和藝術。但在人類認識的范疇里，非理性長期是被忽視的，然而到了現代思想興起階段，非理性不僅被哲學家思想家們所發現，而且被賦予至高無上的地位，于是便有了非理性主義。非理性主義將非理性視為生命的本體，這種極端的、偏激的理論卻促進了人類對自我認知和內心世界的不斷深化和理解。但是，一味按非理性主義指導文學創作，也帶來了一系列的不良后果，如大量的情欲書寫。于是對非理性主義的批判之聲不絕于耳，以至于現在人們都不敢理直氣壯地談論非理性。其實應該明白，非理性不等于非理性主義，更不能將非理性等同于本能、欲望、生命本體。非理性不過是人類再平常不過的一種精神活動，作家的靈感就是非理性極度活躍的產物，靈感裹挾著想象和情感，在創造性的精神活動中得到一次飛升，是創造力的完美體驗。它的確有些神秘莫測。

徐小斌的非理性思維非常活躍。但非理性思維常常如電石火花，稍縱即逝，我猜想徐小斌的大腦大概就像是一個生機勃勃的熱帶叢林，她捕捉住一個靈感，然后在理性的精心培植下，或者孕育出一條“羽蛇”，或者誕生出一個“雙魚星座”，或者營造出一個“迷幻花園”。但是這一回的《隱秘碎片》卻是另外一種情景，它看上去好像是由一系列微型小說組成，類似的微型小說系列也有一些作家嘗試過，比如王蒙曾經在報刊上陸續發表《尷尬風流》系列，都是由一束微型小說組成的，最后竟結集為一本書。它們是王蒙思考的一個又一個片斷，是理性思維的產物，是作者精心構思出來的一種文體，雖然是由眾多片斷組成，但整篇又有一個明確的敘述主體，即作品中的“老王”，我當年寫文章將其稱為是一種“思想出竅”的文體。但徐小斌的《隱秘碎片》并不是理性思維的產物，雖然也是組合體，但我們不能從中看到明顯的思考痕跡，相互之間也看不到清晰的邏輯關系。其實我們可以在每一個碎片里看到非理性思維的痕跡，也就是說，這是徐小斌大腦里靈感閃現時的一個個片斷，徐小斌捕捉到這些靈感，不再像以往那樣將其進行更改的精心培植，而是將其直接呈現出來，因而它們保留著最原初的混沌形態，凸顯了非理性的隱秘性。我既然將王蒙的《尷尬風流》取名為“思想出竅”的文體，也不妨給徐小斌的《隱秘碎片》取名為“靈感出竅”的文體，它是徐小斌裸露非理性隱秘行蹤的一種方式。

當非理性的隱秘行蹤就這樣被裸露出來后，我們發現徐小斌的敘述有一種特別的味道，它變得更加匪夷所思。《隱秘碎片》的第一篇，徐小斌就在為這種匪夷所思作了充分的鋪墊。她讓一位叫依依的小說家出場，依依在小說中編的故事卻都在現實中兌現了，直到老了以后她才悟到，故事可不能隨便寫——因為故事的靈感里蘊含著某種隱秘的力量。

隱秘性貫穿在這個文本的始終。裸露著的非理性思維，因為沒有經過理性思維的整理，便帶著夢境中的幻覺，撲朔迷離。如芭芭用最省錢的方式環游地球，有過一番驚險的經歷，結尾則是“在冰天雪地里她看見了一列火車停在車站。而月臺上空空如也”。我們很難確切地知道作者通過這樣的描述想要傳遞什么思想或情緒，但我們又似乎從中獲得了某些無法確定的思想或情緒，這樣一種特別的審美體驗正是作品的隱秘性所帶來的。

當我們閱讀這些裸露著的非理性意象時，也許要暫時關閉常規式的思維方式，否則我們將會陷入非邏輯性的泥淖里，比如“小孩子很可愛。小孩子很可怕”這一篇，若按常規式的思維，以為作者在說孩子的聰明。但作者轉瞬間又在寫孩子的“變了臉”和“一雙陰沉沉的眼睛”，我們不得不調整常規思維，往孩子的反復無常去揣摩作者的意圖，沒想到作者最后竟落在“難道是她的基因創造了她”的疑問上，讓常規思維完全跟不上節奏了。讀到這里，我們不得不質疑自己的常規思維，不得不換一個角度去揣摩其中是否別有深意。

裸露著的非理性并非遠離理性。事實上，任何完美的文學創造都是由非理性和理性攜手完成的。一般情形下，理性總是為主導的，非理性則如同一條潛流涌動在理性的下面，徐小斌的《隱秘碎片》創造了一種新的文本，她讓非理性成為主流，理性則潛藏在背后。事實上，她的每一次非理性的靈感閃現，也許正是長期理性思索的積累所致。有時候， 這種理性思索所獲得的靈感會以一種凝練的語詞呈現出來，如“世界有時候很復雜，世界有時候很簡單”“她之所以樂觀，是由于她看到的是沒有喝掉的那半杯水，而他看到的，永遠是被喝掉水的那半截空杯子”“由于太過優秀而孤獨”“時間逼一切人變成別樣的人”，等等。當然，我們也能夠因為這個文本中多次出現關于美和丑、關于人的老去等話題而尋覓到徐小斌內心思緒的蛛絲馬跡；我們還能夠循著這蛛絲馬跡用我們自己的理性去填補意象與意象之間的縫隙。總之，閱讀《隱秘碎片》，就像是一次智趣的審美。

責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