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的手

風有一顆好奇之心，它要將大地都翻一遍。

水稻秧剛插下去，風就來了，它輕柔地翻動秧葉，看它們有沒有生根。風見證一株稻秧的成長，到了水稻灌漿，稻穗變得沉甸甸，微風已經翻不動了，它便派更多的風來，在稻田里穿梭，你看到的稻浪，其實是風的外形，稻有多浪，風就有多浪。

如果是在麥田，這一切能看得更清晰，風在麥地里嬉戲，搖動麥稈，必有一縷風，被麥芒輕輕一刺，像針扎破氣球，氣球里的風嗷嗷地溜走。一位老農，摘下一穗麥子，用雙手搓揉，看看麥粒有沒有變實，他噘起嘴巴一吹，麥芒飛了，麥殼也飛了，只留下麥粒在手心。風會追著那些麥芒，往遠方飛。

風也喜歡翻我奶奶的菜園子，就像我也喜歡鉆進菜園子，摘辣椒、摘茄子、摘扁豆，這些都是晚上飯桌上的菜。還有綠綠的黃瓜和紅紅的西紅柿呢，摘下來，在衣角上擦一擦，馬上就可以吃了。風是我的同伙，它熱心地幫我翻開黃瓜藤上的葉子，讓黃瓜無處可藏。

我回到家，妹妹總喜歡翻我的口袋，看看我有沒有從地里帶回好吃的。妹妹不知道我也貪吃，我藏了一根瓜在褲兜里，還藏了一根瓜在褲腰帶上，妹妹沒有發現。風會很討厭地幫妹妹翻我的衣角，扯得呼啦啦響。我慌亂地壓住衣角的樣子，一定很狼狽。到了晚上，妹妹喊肚子餓，我最終還是沒忍住，將那根瓜塞給了妹妹。風在外面呼嘯，拍得木板門“啪啪”響，像我多年以后聽到的掌聲。

風更喜歡翻動媽媽晾在繩子上的衣服，剛剛都被水洗過，所有的口袋，更是空空如也，有什么好翻的？風有風的樂趣，它翻剛洗過的濕衣服，翻得自己也濕漉漉的，但它翻著翻著，衣服就被翻干了，“嘩嘩”作響。風一定喜歡聽它翻過的東西發出各種響聲——沙沙的，嘩嘩的，呼呼的，忽忽的。鄰居家晾的衣服，跟我們家一樣，也是又破又舊，褲腿上有洞，風就從一個褲洞鉆過去，從另一個褲洞鉆出來。沒人在意，風在褲洞里亂翻亂鉆，除了被風看出來那時候的日子又破又窮外，風找不到更多的秘密。

風還喜歡翻炊煙，炊煙本來都是直直的，要飛上天的樣子，被風一翻，凌亂了，忽東忽西，很快散開，像黃昏時那些站在電線上的麻雀，被“咕咚”一聲落下去的太陽嚇一跳，四散飛開。這些麻雀在半空中飛著飛著，飛成一團黑，夜幕就徹底降臨了。我小時候就喜歡看村莊上空的炊煙，往天上飛，最后飛到云朵里去。我一直以為天上的云朵，就是一家家，一村村，一寨寨的炊煙，在空中匯聚在了一起，而成了云。

對了，風最喜歡翻的，一定還是天上的云。風肯定不愿像我們一樣，只在地面上行走，它也不樂意只在跟我們個頭一樣高的地方游蕩，風無論大小，都是長著翅膀的，它可以飛上天空，翻天上的云，追著云到處跑。我又不知道云里有啥，能翻出什么好東西來，但我和幾個小伙伴喜歡躺在土坡上看風翻著天上的云，云團翻滾，云彩成帶，都很好玩。有一回，風在云里翻出了一架飛機，那是我們在電影之外，唯一一次看到的真飛機，我們的心，從此跟著飛走了。

我一直相信，我們看到了飛機，飛機上的人，也一定在風翻開云朵的時候，看到了地上的我們，幾個鄉村的娃。我們的小腦袋下，枕著我們的課本。飛機飛走了，我們有點悵然若失，誰先拿起了做枕頭的課本，認真地看了起來。我們也跟著翻開了書本。

風也回來了，幫我們翻書。風從此也喜歡上了翻書，它也許在書里的某一頁看到，這幾個鄉村的娃，日后都會走出鄉村，成為城里的一縷清風。

選自《聯誼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