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夜里靜靜地聽旦尼庫的小提琴曲,音符停頓的間隙,紫鳶憶起多年前的那個夏天,在教室外的走廊初次遇見15歲的唐棠。
高一開學前夜,紫鳶和一群初中同學到歌舞廳唱歌,回家后被母親說教了一頓。深夜,紫鳶輾轉反側,清晨5點才睡著,開學第一天便遲到了。
紫鳶趕到教室時,教室門已經關了,她從窗戶望進去,教室里面整齊地坐滿了人。班主任正背對著講臺,在黑板上寫下自己的名字和聯系方式。
紫鳶在走廊里徘徊了10分鐘,始終沒勇氣貿然闖入,便想等早自習結束后再神不知鬼不覺地混進去。一抬頭,就見面前站著一個與自己年紀相仿的女生。這個女生穿著藍色長裙,亭亭玉立,像池塘里一朵半開的蓮。她的微笑如夏天夜晚天幕中暈開的一抹月光,女孩自來熟地說:“你也是二班的嗎?走,一起進去。”
她徑直走到教室前門,在門上敲了兩下就推開了。下一秒,紫鳶聽到老師責怪的聲音響起:“你叫什么名字?怎么第一天就遲到?”
女生鎮定的聲音隨后傳來:“我叫唐棠。對不起,老師,我來晚了。”
老師沒再說什么,只讓她趕緊找個空位坐下。意識到身后沒人,唐棠朝紫鳶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走進教室。
紫鳶也不知自己為何沒有勇氣跟進去,或許是因為想不出遲到的理由,又或許是因為唐棠單獨站在那里,已經吸引了全班同學的目光,她不想在第一天就和唐棠一起,接受大家共同的注目禮。
開學后不久,母親想讓紫鳶提升一下藝術修養,便給她報了一個音樂培訓班。學小提琴時,唐棠的位置剛好就在紫鳶的左手邊。
某個晚上練完琴,教室里只剩下她們兩個人,唐棠用胳膊肘兒碰碰紫鳶:“現在還早,想不想跟我去體驗一下人生?”
紫鳶收起琴問唐棠:“去哪里?”唐棠的眼睛仿佛有星星在閃爍:“日落大道。對了,記得把小提琴帶上哦。”
日落大道的音樂噴泉定時啟動,整齊多變的噴水軌跡和彩燈交相輝映,伴隨著童謠聲響起。她們到時,音樂噴泉剛好唱完歌,人們即將散去,唐棠的伙伴們也早已等候多時。噴泉旁的空地上擺滿了樂器——架子鼓、薩克斯、貝斯、長笛、吉他……人們的目光成功地被他們吸引過來,三三兩兩地往這邊看。
紫鳶還沒弄清唐棠的這群朋友究竟想干什么,就聽到唐棠問:“我們今天演奏哪首歌?”
她用“演奏”這個詞時,仿佛他們此刻正身處某個了不得的歌劇院,要給萬千聽眾表演似的。紫鳶覺得好笑,又聽到旁邊一個男生說:“就《夢想在望》唄。”
他們與紫鳶一樣都是初學者,只是憑著一腔熱愛聚到一起。雖然技術不怎么樣,演奏出的樂曲卻激昂奮進。紫鳶也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太無聊了,還是被他們勇往直前的熱情打動了。
“夢想在望,世界在看,看人性最美善的光輝,隨火炬相傳,心靈發亮,終生不忘……”耳畔有人跟著旋律哼起歌詞來,紫鳶抬頭,看見唐棠將頭發扎了起來,正優雅地吹著長笛。天空中如煙火般的星光盡數灑下,全部傾倒在這一方小小的舞臺上,映亮了這個夜晚,也映亮了一群少男少女充滿希冀的未來。
高二下學期,唐棠的媽媽想把她送出國去學金融。但是她不肯。
彼時學校剛下課,唐棠用手托著腮幫子,對紫鳶說:“我沒有學金融的天賦,更沒有學金融的興趣,我只想成為一個有力量的音樂家。”
唐棠的父親就是一位小提琴演奏者,經常跟著歌劇團去外地演出。他告訴唐棠:“人生就如同一片輕盈的羽毛,總有落下的時候,而你應該鼓舞自己,讓它不斷飄揚而上,向著新的高度超越自我。”后來她父親生了一場重病,去世前將自己的小提琴和樂譜交給了唐棠。父親再三囑咐她收好,但它們最終還是被母親燒掉了。
母親燒掉了父親的遺物,卻沒能燒掉唐棠心中的念想,她始終不能忘記父親所在的歌劇院的小提琴雕像,它像藏匿在世間的最絢麗的夢境。
楓葉在秋天枯黃后凋落,冬天悄悄地到來。唐棠奶奶家的電路老化引起火災,整個老屋幾乎被毀于一旦。唐棠被救出的時候,已經昏迷不醒,身上有大面積燒傷,唐棠的母親帶她去外地療傷。之后關于唐棠的消息寥寥,只是紫鳶偶爾會收到幾張沒署名的明信片,上面一般只有一個簡單的笑臉。這些沒有署名的明信片,一直寄到紫鳶上了大學。
某個春日,紫鳶在歌劇院的公益海報上看見了唐棠。
那是一場由54個孤獨癥孩童與24個普通人組成的演出。那張海報很特別:78位演奏者的自畫像和莫扎特的經典肖像疊合在一起,莫扎特的目光注視前方,正好映在演奏者的笑臉上,唐棠也在其中。
視頻中,唐棠將小提琴自然地放在鎖骨和肩膀上,左手按弦,右手持弓,旋律優雅動聽。紫鳶驚奇地看著唐棠。節奏快的時候,看得見她的衣袖在動;節奏慢的時候,仿佛可以聽見落葉顫抖的聲音。
紫鳶看不清唐棠的表情,只看見她握著琴弓的手上布滿疤痕,卻極有力量。紫鳶驚嘆于唐棠多年來對小提琴的執著。唐棠休學時,所有人都認為她從此與音樂無緣,可她說:“你真心喜愛一樣東西,必得下苦功夫去練習和鉆研,就像一個人坐在汪洋里數星星,外界于他是封閉的,救贖只能來自內心的堅定與智慧。”
黑格爾說:“一個深刻的靈魂,即使痛苦,也是美的出處。”每個人都會經歷一些突如其來的危險與不幸,這些都是上天給我們的磨煉,只有在繁復的世事中鍛造超然心境,我們活成一個深刻的靈魂,生命才會因此而生動美麗。
(于瀟然摘自《黃金時代》2024年第14期,劉程民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