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碩士快畢業時,我一邊在電視臺做主持人,一邊復習準備考博士,每天過得匆匆忙忙。每天早晨7點,我都準時在學校西門的煎餅攤買一個蔥油餅夾雞柳,邊走邊吃。時間久了,老板娘都認識我了,知道我趕時間,總是提前幾分鐘幫我做好,還會多套兩個紙袋子,這樣我拿著不會燙手。后來學校西街改建得整整齊齊、井然有序,這家陪伴了我整整180個清晨的煎餅攤不知去向。
回想起來,那時的早餐真好吃,那位老板娘真善良。我每天清晨出校門,回來時常常已經是凌晨一兩點了,那段時間我像打了雞血一樣,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我真有一種每一步都踩在夢想上的感覺。夜里回來,我也不覺得累。夜色里的校園是那么美好、那么安寧,清風朗月照我心,我悠然地哼著小曲,經過48號樓前郁郁蔥蔥的大樹和青青翠翠的小草,感覺一切都是青春最美好的樣子。
忘了是哪一天,也是這樣的夜色,我依舊這樣穿過校園,在拐角處的路燈下,昏黃又透亮的光在燈罩下形成一個大大的投影,像夜神拖著水晶的長尾裙。我看見一個挺拔的背影沐浴在這金光里,影子斜斜長長。我踮起腳,調皮一下,踩到他影子的腦袋。好奇心催促我往前一點兒,再往前一點兒,快靠近時,我聽到了他的聲音:
我多么希望,有一個門口
早晨,陽光照在草上
我們站著,扶著自己的門扇
門很低,但太陽是明亮的
草在結它的種子
風在搖它的葉子
我們站著,不說話
就十分美好
他竟然在輕聲低吟顧城的《門前》。我有些驚訝,又有些驚喜,跳著走到他面前。他有些窘迫,又有些羞澀,抬頭看了看我,又低頭盯著書?!安缓靡馑?,吵到你了。我還想著盡量把聲音壓得很低?!彼贸錆M磁性的聲音沉沉地說。“沒有沒有,我是有些感動。都這個點兒了,竟然還有人在這里讀詩。”歡喜之余,我漸漸由興奮變得冷靜,開始認真打量起他來。他身上的保安服說明了一切。他是我們學校的保安,叫阿威,“野草”是他給自己起的筆名。
阿威和媽媽從廣西來,他在學校當保安,他媽媽在學校食堂打掃衛生。阿威媽媽喜歡詩歌,他從小便跟著媽媽一起讀詩。他們有空的時候,會一起偷偷地去蹭學校里的播音課。他們在賣菜時,讀鄭愁予的“我打江南走過,那等在季節里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在落雨時,讀戴望舒的“撐著油紙傘,獨自彷徨在悠長,悠長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飄過一個丁香一樣地結著愁怨的姑娘”;他們被人欺負時,會憤憤地讀北島的“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母子倆彼此加油打氣時,會讀顧城的“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他們的生活雖然貧瘠,他們的詩意卻如此磅礴。
阿威媽媽18歲那年,嫁給了隔壁村子里最有錢的男人,那個男人比她大14歲,老婆去世了。男方家給了阿威媽媽家豐厚的彩禮——4頭牛,4匹馬,外加一對金鐲子。家里把馬和金鐲子賣了,供兩個兒子上學。結婚后不久,她便懷了阿威。婚后第三年,因為受不了丈夫長期的毆打,她便抱著小阿威,半夜偷跑了出來。家里人找了她兩年,她逃了兩年,從貴州逃到湖南,又從湖南逃到山西,直到再也聽不到來自故鄉的消息。
第一次見到阿姨那天,太陽很大。她遠遠走來,陽光直晃晃地照在她又瘦又小的臉上,黝黑的臉因為泛著光而格外亮堂。等阿姨走近一些,我才發現這張臉早已被生活刻滿了霜,干巴巴的皺紋疊在一起,一層又一層,像一位垂暮的老人。而那年,她剛過40歲。我說:“阿姨,您辛苦了。您一個人帶著阿威顛沛流離,把他培養得這么好。”阿姨羞澀地笑著,一直擺手:“哪里哪里!你這么有文化,謝謝你看得起他,愿意和他做朋友。他要是能像你一樣,在這里上大學該多好啊!說不定他也能成為一名詩人,或者作家。”她的目光循著校園里那一排排白楊而去,眼神里全是對生命的艷羨。
在此后的許多個夜晚,我回學校后都會和阿威一起朗誦詩歌。我幫他糾正讀音,他和我分享動人的詩句,在偌大的校園里,兩個追夢人壓低音量讀著詩。一天夜里,阿威突然說有話要和我說。我們坐在校園馬路邊的臺階上,一人手里捧著一本詩集。他說,他媽媽從老鄉那里得到消息,他爸爸剛剛病逝,他媽媽想讓他回去送孝。我問:“你還回來嗎?”“不回來了。我媽在外面漂了這么多年,雖然她嘴上不說,但我知道她其實一直都想家?,F在我爸走了,她也該葉落歸根了?!薄澳悄阆爰覇??”“我也說不上,但我想至少得回去看看那個我出生的地方。況且,媽媽這樣一個瘦弱的女人,陪著我走南闖北這么多年,現在該我陪伴她好好安度晚年了?!蔽覇査P于未來的打算。他說,想在老家的小縣城,開一個朗誦培訓班,因為那里很多人講不好普通話,他和媽媽都可以當老師;等賺一些錢之后,他就可以給媽媽買一個大房子;也許,在那兒還可以遇到一個也喜歡詩的姑娘。說著說著,他就徑自陷在對未來美好的想象中,黝黑的臉羞紅了,埋在自己的胳膊里,好像一切都已實現。
我認識許多像阿威一樣的同齡人。他們被這個時代激發了夢想,卻鮮有機會去追求;他們的父母竭盡全力守護兒女,為兒女創造更多的可能,卻終歸不敵命運的安排;他們在生活的兩難中掙扎搖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陪伴父母老去。他們,都是好孩子。我并不知道他們的人生將去往何方,我只能道一聲珍重,給所有溫暖的兒子和美麗的母親。
(吳依忱摘自湖南文藝出版社《在你們離開以前》一書,王 娓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