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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螞蟻在一起的日子

2024-09-29 00:00:00江子辰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24年8期

我站在窗前,看著夕陽蒼老的背影慢慢西移,最后挪進一片渙散、失血的紅。夜幕不經意間滑落,像蜘蛛從天而降,看不見蛛絲。

安靜的寫字間開始喧鬧,汪小伊在召集AA聚餐。美貌是無形利器,散發威懾力,兼帶吸引力。汪大美人經常頤指氣使,圍繞她身邊的大小爺們兒,各懷鬼胎,俯首帖耳。我無暇領受這些,趁人不備,溜了。

樓梯拐角處,小電驢已在待命。這是我和光宇的共有財產。光宇是我老鄉,招聘市場認識的,挺投緣。我們都缺錢,就像缺營養,菜色寫在臉上。如何多掙錢,是菜色聯盟的永恒話題。我們關系密切,卻很少見面。光宇在酒吧上晚班,白天送外賣。我下班前,他送電驢過來。晚上我送外賣收工,送電驢到酒吧。這倒霉的驢要日夜上班。騎著它時,感覺這家伙有情緒,我就開導它:人各有命,貴賤前定。你連動物都不是,賤為電驢,活該讓屁民屁股坐定。你若是寶馬,何至如此?就不要抱怨了。哦?它好像聽進去了,認命了,只是放屁的聲音更響了。

夜色中的霓虹在路人臉上飄忽,像捉摸不定的命運。各種表情忽明忽暗,曖昧不清。一眼望去,滿街繁華。暗影處,似乎隱藏著憂傷。

手機叮的一聲,第一單外賣飄忽而至,我連忙往店鋪趕,像一陣風。趕到提貨點,飛快拎上包裝盒,跨上電驢,蹚過夜色與晚風,直奔目的地。

外賣員是市井掃描儀。市井大了,什么人都有。一位退休老教師,每次接過外賣都會說,辛苦了小兄弟!有個美婦人,我只遲到五分鐘,她就破口大罵,給差評,還投訴。

我學會了容忍,維持了穩定。看電影《音樂永不停歇》時,我記住了幾句歌詞:所有的東西,我們都要面對,并稍稍感恩。

今天這單甜品送得順利,剛到樓前,電梯門就開了。一敲門,客戶就開了門,一位文靜的女孩接過甜品,含笑道了聲謝謝,聲音輕柔如鵝毛,我莫名心猿意馬。生活雖艱難,溫暖也常有。

下樓時,肚子咕咕叫了。我輕車熟路,馳向南平路。“潭城扁肉店”的霓虹燈光迎面飄來,我的心倏地溫暖。

來啦?詹老板問。

來啦!

潭城扁肉是家鄉的小吃,我隔三岔五就來吃一碗。有時是饞了,有時,是情緒低迷。

潭城扁肉頗有名氣,與其他扁肉最大的區別,就是餡的肉不用刀剁,用木棒敲。木棒敲的肉餡,勁道有韌性,沒有被切斷的肉香相濡以沫,藕斷絲連,在牙根和口腔里不斷強調著存在感,讓咀嚼者欲罷不能,回味再三。也許,這只是我鄉愁的一種寄托因而美化?

這里的食客絡繹不絕。

一碗扁肉下肚,心里踏實了許多,感覺生活又有了奔頭。繼續干活兒吧。

離開扁肉店,才騎出一段路,臉上忽然一涼,是雨點。我沒在意。不料倏忽間,雨點飛快密集,水珠迷蒙了雙眼。糟糕,今晚恐怕干不了活兒了。正想著,雨水已劈頭蓋臉,毫不留情。走路的、騎車的,驚惶四散,或閃進商店,或壁虎般依附在屋檐下。駕車的比較淡定,雨刮器不慌不忙。

人類的行為經常集體無意識,大雨之下,渾身濕透只在頃刻間,跑與不跑,又有什么區別?

我也跑,小電驢分水獸般莽撞,慌亂中進入了一個破舊的住宅區。終于站到了屋檐下。

人生禍福莫測。我又怎么知道這一場雨竟然改變了我的生活。而我的一個怪習慣,助長了改變的發生。

我習慣用背撞墻。只要靠上什么,就不由自主地撞擊,靠多久就撞多久。一個人的習慣,不管是與生俱來或后天養成,都如鬼魂附體,身不由己。

周邊的窗戶大多亮著,我避雨的這戶,卻透著寂寥的黑。我背靠門板,撞擊。隨著雨聲的節奏,撞擊出了行為藝術的感覺。我不停撞擊,慢慢地開始疲乏、煩躁。我撞擊著門板,開始追溯這習慣的源頭。

“靠墻站好,不許亂動!”久遠的斷喝聲忽然響起。上小學時,我滿腦子糨糊,經常被老師罰站墻角。因為緊張和焦慮,我就不由自主以背撞墻,站的次數多了,撞擊便成了習慣。撞擊時,我的緊張和焦慮慢慢減緩,一種舒適感從撞擊處出發,一點點漸次擴張,直到全身……

雨不依不饒,似乎想水漫城市。我打開手機打發時間,一個視頻吸引了我。即使看手機,撞擊也無法停止。

一位推銷大師講成功學,舞臺上吊著個大鐵球,他叫一位壯漢上臺,用大鐵錘猛敲鐵球,那球無動于衷。又敲了一陣子,依然不動。這時,大師掏出一個小錘,對著鐵球一下一下敲起來,敲了很久,字幕顯示40分鐘時,鐵球動了!很小擺幅。大師繼續敲,鐵球越蕩越高……大師說,這叫累積效應,是成功的秘訣。

我忽然失重,仰天倒下,躺在門板上,門板倒在地上。糟糕,門板被我撞倒了。慌亂中聯想大師說的累積效應,覺得很搞笑。幾顆螺絲釘瞪著驚訝的小眼看著我。估計門的螺絲早已松動,累積效應和螺絲松動合謀,讓門板轟然倒地。

我慌忙爬起來,迅速左顧右盼,準備飛身逃竄。四處無聲,唯有雨聲,雨聲遮蓋了許多,包括罪惡和疑似罪惡。

跑,還是不跑,我在猶豫。跑,立馬渾身濕透。不跑,可能被認成撬門大盜。人生有多少誤會是無法說清楚的呀?如果房主突然出現,我該如何辯白?三十六計,走為上,跑吧。

可是,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先躲雨,再靜觀其變。我謹慎地站在門外,靠著墻,繼續撞墻,這墻,不至于也會倒吧?

雨越下越大,絲毫沒有消停的意思。已是初秋,四周寂靜,涼意逼人。我雙手抱肩望著天,天黑洞洞的,黑得含糊。好想躺在床上,看手機,看閑書,聽雨。可是出租屋遠在郊外,不可望,也不可及。

合租房,另一對是情侶。不知是工作不累或太累,兩人頻繁做愛。他們非常夸張,每次都叫喊著好像被惡鬼追殺。那男生看著斯文,女孩小鳥依人,那么威猛的叫床,總給我不真實的感覺。太張揚了吧!我的憤怒有一點點酸。

女孩阿靜清晨看見我時,總會羞澀一笑,男生小剛卻平靜得心安理得。有一次小剛先去上班,我和阿靜相遇在衛生間門口。她說,哎,不好意思哦,對不起哦!可是沒辦法,忍不住啊。以后你帶女朋友來,也可以盡情叫。說完砰地關上衛生間的門。我張口結舌。

一次翻閑書,看到“禽經曰:鶴以聲交而孕。張華云:雄鳴上風,雌承下風則孕。”不禁啞然失笑。想象雄鶴在上風唱歌,雌鶴在下風欣賞,雌雄間知音交流,乃孕。這是何等的優雅啊!這就像俞伯牙和鐘子期,一個水上操琴,一個崖上聽曲,說巍巍乎若高山,洋洋乎若江河,遂成知音,只是不會受孕,而鶴可以。人類如果學會如此操作,至少可省去諸多擦拭紙巾……

慌亂中,聯想也胡亂。

此時,風聲雨聲叫床聲,逼得我大著膽子,在這屋里住下了。

我不是隨隨便便就住下的,我像哈姆雷特那樣思慮了許久。雨越下越大,我越來越困。這房子塵滿面、鬢如霜,一時不會有人來吧?綜合諸因素,我果斷住下。睡之前,我將門板扶起,站好,讓螺絲歸位。

此屋兩室一廳一廚一衛,裝修簡陋,家具寒磣,屋里彌漫著一股難言的氣息。盡管如此,這卻是我漂在省城以來住得最大的房子。

不踏實的夜,我半睡半醒,還做了個夢。夢里被人揪住領口,呼吸困難。此人看不清面孔,聲音如雷:大膽狂徒,敢偷我房子?我渾身顫抖,說,沒偷,沒偷,只住一晚、一晚。接著被嚇醒了。睜開眼,一時不知身在何處。睡意在黑暗中慢慢消散,我想起了昨晚的雨,心里很不踏實。一看手機,凌晨四點,這樣的時刻,應該不會有人出現。我告誡自己少安毋躁,靜待天亮。

四處一片靜默,雨不知何時停了。突然,不知何處響起幾聲蟲鳴,我武斷地認定,這是螞蟻的叫聲。螞蟻會叫嗎?

這聲音讓我想起弟弟。弟弟喜歡螞蟻,他的童年,螞蟻是最好的玩伴。此時,弟弟的身影在我腦海里晃動。我搖搖腦袋,想甩掉他的影子。我怕想起弟弟,一想起他,我就有負罪感。

天已蒙蒙亮,我得盡快離開這里。

邁步出門時,聽到叮當一聲,低頭看見一把鑰匙,心頭一動,就把鑰匙插進鎖孔,一轉,插銷一伸一縮,天,是大門鑰匙!原來應該是掛在門后的掛鉤上。我將鑰匙拋向空中,伸手接住,又拋向空中,如此三次后,果斷塞進口袋。

鎖上房門,邁下臺階,回頭看一下房號:104。左右觀察,四處無人。我輕步急走,走出社區,融進人流,心里才踏實下來。

這里離上班的地方很近,走路大約十多分鐘。要是住這里,真是賽過神仙了。那樓盤廣告是怎么說的?上班路程短了,生命就長了。如果住在附近,等于增壽啊!當然,也就這么一想。此地為黃金地段,房價奇高,房租奇貴,若在此地租房,我的工資差不多只夠付房租。

我的老家在閩北邊城,大學畢業后賴在省城不走,在一家小廣告公司打工。寫文案,拉客戶,整天焦頭爛額。這里工作的最大特點就是加班,不給加班費。

這天,我第一個來到公司,這算奇跡。隨后而來的同事看見我就像看見鬼。因為我遲到成性。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突然移了,挺嚇人。這不能怪我,出租屋那么遠,每天上班時間已到,我的臉還像柿餅一樣貼在公交車的玻璃窗上,感覺下車好一陣子,臉才能恢復原形。

喝了牛奶啃了面包,新的一天開始了。我打開電腦,打磨未完工的樓盤廣告文案。樓盤閨名“君臨桃花源”,地處郊外,設計三十層商品房二十幢,體量夠大。此類文案大同小異,就是厚著臉皮胡吹。有個小池塘就是“水岸觀景”,周邊的沙縣小吃、小賣部和銀行儲蓄點,就是“緊鄰商業、金融一條街”。如此操作成習慣后,也就淡漠了羞恥感。后來我有了體會,入行廣告業,做文案、寫廣告詞,就是臉皮增厚的過程,皮夠厚了,就得心應手了。

這“君臨桃花源”有一致命傷,就是西面君臨的是一座墳山。這個很棘手。中國百姓生丁吉祥,忌談死亡,讓人掏數百萬元與鬼為鄰,這廣告詞,鬼自己來寫也難。此時我才醒悟,這個大單為何落到我頭上。可這鬼差事別人能躲我卻不能,我比“別人”更需要錢。再說了,不管我寫不寫,這樓盤都會涂脂抹粉開盤,都會有人被騙而與鬼為鄰。畢竟,在省城買房的有大批外地人,他們有很多盲區。

我想象,幾年后,這里的業主搬進新居,登高一望,突然發現鄰近的山丘高高低低洶涌著各種墳臺,會不會驚愕得眼珠跟淚水一起滾下來?

如此一想,我感覺自己是為虎作倀。當然,我想多了,根據多年的觀察,每一個東施般的樓盤,經過“運作”,都能如西施般出嫁。

開發商大多是猴精,心臟強大。這樓盤開工之前,開發商已在墳山那一面立起了一道長長的、高高的廣告牌,畫面是密密匝匝的桃樹、桃花,“君臨桃花源”的創意,應該由此而來。

靠近墳山的那一面,他們先蓋一座樓房,封頂后就不再施工,密封著不讓人進入。施工者被嚴下封口令。此屏障,遮擋了墳山的鬼臉。

中午填飽肚子后,看看桌上瓶子里的螞蟻,打盹兒片刻,又一頭栽進電腦,直到天色漸黑、人聲漸少。把文稿的枝枝丫丫最后修剪一次,認真保存。

忙了一天,文案基本完成,主廣告詞還要推敲。

悠悠山水間,君臨桃花源,盡享詩意棲居。

東接閩水,西臨天國,停靠一生夢想。

生態坡地庭院,品味自然水岸,桃花盛開的地方。

…………

花里胡哨寫了十多條,直到肚子咕咕叫,我才敲下最后一個句號。讓老板定奪吧。把稿子發到老板郵箱,才長長松了口氣。

老板是女老板,年過四十,孤家寡人,感覺她是把別人做愛的時間省下來,用來拍桌子罵人。好幾次我忍無可忍,差點揭竿而起,最后硬是忍了。西諺說:不要跟給你發工資的人過不去。我深諳這是真理。因為這樣做的實質,就是跟自己過不去。按目前的局勢,她雖然不能捏螞蟻一般把我捏死,但捏碎我的飯碗,易如反掌。

正準備下班,手機響了,老板召我,我心頭一緊。

剛進老板辦公室,這女人就劈頭蓋臉訓斥,你哪根神經搭錯啦?哪壺不開提哪壺。什么“東接閩水,西臨天國,停靠一生夢想。”故意的是嗎?買房子就是為了去天國做夢?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一時沒聽明白,寫了十多條,也不是每一條都記得清。什么天國,哪有什么天國?哦,突然我明白了,肯定是打錯字了。當時好像想的是“西臨青山”。這娘兒們就是愛抓小辮子,那么多條可供選擇,干嗎揪住這條不放?

哦哦,打錯字了,對不起,對不起!我再改過。

算了,以后干活兒上心點。

我連忙退出。回到寫字間,心里還是別扭。把那瓶螞蟻挪到近前,盯著看,看著這些整天傻忙的小生靈,我突然怒氣橫生,要是能辨認雌雄,我一定抓出一只雌螞蟻,把它捏死。

我養螞蟻是因為弟弟癡迷養螞蟻,螞蟻是他童年最重要的玩伴。螞蟻帶給他童真的快樂,也因為螞蟻,他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我出生的山村叫桃花村,可是村前、村后、河岸、山坡,我就沒見過一株桃樹。問過爺爺、爸爸,也說沒見過。沒有桃樹,為什么叫桃花村?這是一個謎,就像“君臨桃花源”的桃花。

桃花村名字很美,我的生活卻是灰暗的。童年與少年時光,我都浸泡在一種茫然、無望和惶恐的空氣中。在家里,這種空氣更濃,令人窒息。這種空氣的源頭,是我的母親。

我的母親,和書籍課本上描寫的母親都不一樣,這讓我非常困惑。從我有記憶開始,我印象中的母親,是坐在麻將桌前的母親。作為農婦,她很少出現在田間地頭,也很少出現在廚房的炊煙里。我和父親、弟弟希望她在家里,希望有熱菜熱飯吃;又害怕她在家里,只要她在,家里就充滿斥罵聲。我們偶爾吃著她做的飯菜,聽著廚房里鍋碗瓢盆的亂響和她高高低低的斥罵聲,心里就有一種莫名的惶恐。

母親的罵聲是堅硬的,有時我寧愿她動手打我。她的罵聲像一捧沙礫,或者像一陣亂鞭,讓你無從躲避。好幾次母親開罵時,我看見父親和弟弟下意識地抱著腦袋。

父親曾經怒不可遏,動手推搡母親,甚至甩她一個耳光。但是,這些動作就像打開了母親咒罵的閘門,罵聲洪流般噴涌而出,量大且速度快,源源不斷,勢不可當。父親住了手,也許他終于明白了,如果不把這個女人打死,她是絕對不會閉嘴的。從此,父親認命了。

弟弟小聲對爸爸說,爸,你來做飯吧,不好吃我們也吃。那時弟弟才四歲。

當時父親是民辦教師,上課之余還得忙地里的活兒,根本沒時間做飯。我和弟弟經常吃冷飯,就咸菜。母親除了早餐,一天都在打麻將,她的另外兩餐不知道怎么解決。家里沒什么錢,賭注也很小,但她上癮,走火入魔。她的牌友多是孤寂的留守婦女、缺愛的寡婦。牌桌的征戰,也許是她們僅有的生活樂趣。

弟弟五歲時,父親被學校辭退,母親咒罵的唾液集中到了父親身上,我和弟弟挨罵的次數明顯減少。但我并沒有感覺放松,我替父親難過。父親成功逃離了,外出打工。我上了初中,住校。每次我和爸爸離家時,弟弟就會纏著哭,不讓走。他很無助,我和爸爸很無奈。

無端咒罵不知道是不是會成癮,母親一天不罵人,似乎就像魚缺了水。她經常帶傷回家,那是罵了更強硬的人的結果。可憐的弟弟,不知道什么是母愛,卻獨自承受著母親的戾氣。

弟弟有個怪癖,喜歡嚼樹葉、草葉,嚼過后吐掉。他整天嘴唇泛綠,挨近他就聞到草葉香。一個人在家的日子,他身上的草葉味更重了。

盡量少回家的我偶爾回來,弟弟老說餓。他明顯瘦了,沉默了。原來和我在一起時,他話很多,有十萬個為什么。現在,他的問題怪異,且令人憂傷。

哥,是螞蟻多還是人多?

螞蟻為什么打架?

螞蟻會罵人嗎?螞蟻有媽媽嗎?

螞蟻餓肚子能餓幾天?

螞蟻……

弟弟迷上了螞蟻。家里閑置的瓶瓶罐罐裝滿了螞蟻。母親多次怒火沖天,將弟弟的螞蟻瓶罐摔得粉碎,把他罵得狗血淋頭。幸好母親只罵人,不動手,也算君子。一個至親的人,卻成為生活中的噩夢。對父親、弟弟和我而言,母親毀了我們的正常生活,成為痛苦的源頭。如果她不是我們的親人,我們就不會束手無策,我們就不會像無辜的螞蟻被任意揉搓。

弟弟并沒有屈服,家里的螞蟻瓶罐很快又出現了,在更隱蔽的地方。干瘦的村莊,缺精神、缺物質,卻不缺螞蟻和廢棄的瓶罐。弟弟執著地要和螞蟻為伴,母親只能放任了。況且,她經常把這個小兒子忘記。

有時周末回家,母親就會對我吼一句,看好弟弟!說著又出門了。

父親一年只回家一次,有時甚至不回來。和弟弟相處時,我總是充滿愧疚。作為哥哥,我無法替他分憂。平時,他只能待在家里,母親斷喝,不許跑出來,被我發現,打斷你的腿!于是弟弟乖乖待在家里,和螞蟻玩。

弟弟喜歡去河邊,每次回家,我就帶他去河邊游蕩。弟弟本來是愛笑的,走在樹林、河邊,他追逐蜻蜓、追逐蝴蝶、拔狗尾巴草、撿蟬蛻、嚼樹葉草葉……童稚的笑聲在水面、草尖上翻滾。如今,他變得安靜,低頭走路,不時蹲下來,那是他發現了螞蟻。在螞蟻洞穴前,他會蹲很久,有時坐下,甚至趴下,目不轉睛地看著螞蟻的隊伍。螞蟻們看似散亂卻有序,各自頂著比身體大數倍的食物列隊前行,堅忍且忙碌。

有一次,弟弟趴在地上,很久不起身。我好奇地蹲下。弟弟在觀察一片樹葉,樹葉上有一只螞蟻。只見這螞蟻全神貫注地拉鋸,鋒利的虎鉗牙像鋸子,鋸開葉片。它的球形腦袋有節奏地上下擺動,抬起、低下,抬起、低下。在后腿的支撐下,它旋轉著,慢慢地在葉片上刻畫了一條弧線。它不停地轉著彎,有意避開葉子的主筋脈,終于,切下一塊幾乎是圓形的葉片來。它舉起碩大的圓葉片,蹣跚前行。這時我才發現,周邊有許多小葉片在蠕動。螞蟻們撐著綠色小傘有序前行。一條小小的綠絲帶,微微扭動、蜿蜒。我隨著弟弟跟蹤著綠絲帶,來到一個螞蟻部落。地面上有一座座小塔樓似的土堆,土堆上分布著許多洞口,螞蟻密密麻麻,進進出出,宛如人類的集市。

我看呆了。世界那么大,生物那么多,人類和螞蟻,誰更聰明?誰的生存更辛苦?

弟弟似乎對這些見多了,他沒有感嘆,只是微笑。對螞蟻,他到底知道多少?他為什么癡迷螞蟻?看他嚴肅專注的樣子,我鼻子有點酸,想一把將他摟在懷里。

初中快畢業時,我突然明白了那句老話:命運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要想擺脫壓抑和窘迫的環境,唯有讀書。我將所有能利用的時間傾注在功課上。陪弟弟玩,我也帶著課本,他看螞蟻時我讀書,不管在樹林還是河邊。

這是最美好、最安靜的時光。

可這安靜,時常被弟弟打破。大多數時候弟弟只是觀察,看螞蟻搬家、覓食、打架。有時他會輕輕說話,對著螞蟻。

和我一起玩好不好?我叫你小黑好不好?要不然叫黑虎?哈哈,這么小的老虎,哈哈……

黑虎你是不是罵黃點了?罵人不好,我討厭罵人!

哎,你們不要打架……

有一次,我正靠在樹下解題,突然被嚇一跳。

天殺的!你為什么還不去死?我一看,弟弟趴在地上,破口大罵。罵螞蟻?

我說,怎么了,弟弟?

他不理我,繼續罵。沒有良心的,我對你們還不夠好嗎?嗯?

我瞠目結舌,不知如何是好。我發現弟弟有暴力傾向,尤其在情緒不好時。但只對螞蟻,對其他動物倒沒有。有時他用樹枝捅螞蟻窩,得意地看著螞蟻慌亂奔逃。有時將爬滿螞蟻的樹枝插進水里,看到螞蟻在水里掙扎,抱成一團旋轉,他哈哈大笑。有時他竟然對螞蟻大開殺戒,用火燒,有時用小刀,認真地將螞蟻一只只切成兩段,看著還在蠕動的殘肢,嘴角掛著笑。沒耐心時,將幾只螞蟻用指頭碾成碎末……

目睹這一切,我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

這樣的暴行,通常發生在我要回學校的前一天。小小年紀的弟弟,如此異樣的言行,我真的很難理解。雖然看不清他的內心世界,但我感覺,那世界有著與他年紀不相符的滄桑。

對外地打工仔來說,在省城有一套房子,就相當于有了尊嚴。人稱我輩為蟻族,其實高估了,至少螞蟻不用為住房操一輩子的心。

如今形勢有變,我疑似有房子了,確實有一套房子的鑰匙,正睡在我的口袋里。

自從那個雨夜天降住房,我一直心神不寧,腦海里有一萬種猜測。屋里厚厚蒙塵,說明久無人住。久,到底多久?一個月還是一年?此房東,是一個月后會回來,還是一年后,甚至更久?有沒有可能房東出門,遭遇不幸而死于非命,而他(她)無親無故?或者是富翁擁有無數房子,把這套忘了?或者房東是罪犯正困在牢房?或者……唉,我的想象力不夠,又有點不厚道。

這房子像夢里的房子,讓我感覺不太真實,我得用一段時間,把它從夢里拽到現實中來。

我將這房子當作犯罪嫌疑人,開始細細摸底、追蹤。我要細細端詳它、琢磨它。它在我面前洞開一扇門,也許有前定的緣分?每天傍晚一下班,我便騎著小電驢,邊等訂單,邊在小區外慢慢逡巡。

小區總共五幢樓,樓高六層。樓房墻面斑駁,鐵柵欄焊著所有的窗。社區路面坑坑洼洼,應該久未修整。這樣的房子,有可能被人忘記或拋棄,就像人老珠黃的情人。

小區大門內側有間小門房,坐著一個似睡非睡的老伯。有人進出,他從不過問,就像門上貼著的門神。小區甚至沒有名字,大門磚砌的方柱上有門牌:江邊路十三號。可是,這一帶哪有什么江?

我將這套房命名為飛屋:天上飛來的。

每送完一單外賣,我就回到這里等單,繼續觀察。小區進出的多是老年人,這讓我心安不少。

觀察一段時間后,我基本斷定,這套房子和主人失聯了。失聯多久,難以判斷。至少目前,這房子缺主人。既然主人空缺,我是不是可以臨時代替?老話說,房子不住招蟲,易頹敗。我臨時住住,算不算幫房東的忙?當然是。說通自己后,我就一周在這房子住一夜,通常在月黑風高時,隨風潛入屋。夜里我盡量不做夢,以免夢話外傳,驚動高鄰。

慢慢地,我試探著把窗簾拉開一點,讓燈光微露,向鄰居們無聲問個好。還好,并無異樣出現。再然后,我挪些日用品過來,一周在這里住兩夜。我不再如小偷般四周張望、飛快地竄進屋,而是慢悠悠地在門前徘徊、游蕩,像個自在的主人。一切平靜,感覺良好。早上離去時,我鎮定地關門、鎖門,想象著自己就是主人,坦然去上班。當然,我盡量不與人打招呼。不過我多慮了,根本沒人主動和我打招呼。這里的鄰居打過照面的有那么幾個,個個表情淡漠。現在的人,誰愛管閑事?這很好。

小剛和阿靜已經分手,合租房的夜安靜了許多。小剛搬走了,阿靜對我說話的語氣變得十分溫柔。阿靜挺好看,我有點動心,但我害怕。對女生,我的感覺很矛盾。作為物理現象,好看的女生能吸引我。但我沒底氣,怕糾葛,就裝著坐懷不亂,體驗無欲則剛。在我印象中,母親年輕時也很好看,但她的火暴脾氣,燒壞了視覺上的好看,在我心中只留存恐慌。當然,我很明白自己不是怕阿靜,是怕……怕她讓我付房租———付她的房租。接著是不是還要付什么,我不知道。總之我害怕。所以,我逃離合租房的次數更加頻繁。

害怕是一種直覺,直覺往往很正確。幸好我膽小,少了不少麻煩。不久,阿靜有了新男友,叫小文。小文應該經常在健身房舉鐵,渾身肌肉像盆景里老樹的虬結。有意思的是,壯漢小文在床上很沉默,兩人親熱時,只有阿靜的聲音。沒有了呼應,她的聲音少了氣勢,基本不影響我睡眠。熟識后,我發現小文是個醋壇子。阿靜乖巧,和我說話的語氣變得生硬。這很好,我可不想惹麻煩。我也曾大膽設想過,把這屋退了,每月能省千把元。只是決心很難下。

一天早上從飛屋出來,一個中年婦女突然靠近,嚇我一跳。一看,是掃地阿姨。她左顧右盼一番,神色詭異地湊近我說,你怎么敢租這房子?

我大腦一轉,唔,我是租戶,內心一下淡定。我問,這房子怎么了?

阿姨搖搖頭,神情繼續神秘,不回答。唰、唰、唰……她邊掃邊離去,掃帚柄差點劃到我鼻尖。我轉身要走時,耳邊飛來幾個字:兇宅!兇宅!聲音在落葉里飄。我的腳步頓時凝固。過一陣子,才遲滯地邁步,慢慢離去,但心里有了一個結。

一個休息日,我主動找門房聊天。老伯姓蔡,我叫他蔡伯。蔡伯是瞌睡門神,他睜開睡眼看見我就說,哎,你是104的吧,衛生管理費還沒繳吧?

我忙問,多少錢?是物業費嗎?

沒什么物業費,就是衛生管理費,一個月三十元。沒住不用交,現在你租住了,就要交。

我痛快地交了兩個月的。蔡伯不用刺探就說了很多話。估計平時沒什么人理他。我大致知道了104室的前世今生。

原房東是一對母女,獨女。此女胖而丑,一直嫁不出去。母親拼命張羅招婿,最后招來一騙子。騙子騙財騙色后失蹤,胖女癡情,割腕自殺身亡。一年前,母賣了房,進了養老院。蔡伯見過買房者,但沒看清楚。是個壯年男人,低帽檐,戴口罩。行李不多,就幾個紙箱。

你什么時候租的?這個人買房后沒見他來過。

我含糊其詞。

房東久不露面,讓我踏實,兇宅卻讓我心虛。但與貧窮相比,虛無的鬼魂真不算什么。此后,我在飛屋過夜的時間更多了,住這邊,無須疲于奔命,每天至少多睡一個小時,幸福感都增加了。況且,我已經交了那個衛生管理費,不是嗎?

合租房,還是不敢退。

在飛屋,我盡量君子,沒開過櫥柜任何一扇門,只是睡一張床。經過推測,我斷定我睡的不是那個自殺女的床。

有了這么大可以支配的空間,我準備兌現心中多年的一個愿望。

因為我在辦公桌上養著一瓶螞蟻,同事們都覺得怪異,他們哪里知道,如果條件允許,我要養一大窩螞蟻哩。

誰能理解呢,這瓶子里在沙土中隱現的螞蟻,是我的精神慰藉。每當煩憂來襲,只要看著這群忙碌的小生靈,我就會聞到草木的味道,就會心平氣和。瓶中二三十只螞蟻,我每天總要看上幾眼,看得眼熟,有的甚至能叫出名字。那只大個子黑虎,經常隔著玻璃與我對視,它聳動著小腦袋,齜著虎鉗牙,似乎在對我說話。同在天涯淪落,心情應該相似吧。我不由自主地關心它們,寒冷的冬季,甚至想為它們織毛衣。有時無聊,我會用筆尖挑引起一只螞蟻,看它慌亂地在筆的兩端來回奔跑,心里有一種莫名的快感。

我的小寵物打擾了同事,一只偶然出現在他們桌上或手上的螞蟻,會引發遭遇鱷魚般的驚叫,尤其女生。可她們面對活生生、比螞蟻大數倍的蝦蛄時卻無所畏懼,下狠手蘸著芥末往嘴里送。偶爾逃亡的螞蟻,無一例外被我的同仁捏死,這令我無比憤怒。你就不能把它們送回家嗎?又不遠!我的憤怒總是產生搞笑效果。我與周邊環境,有點“隔”,就像人隔著玻璃瓶看螞蟻,又像螞蟻隔著玻璃瓶看人。

后來,我將螞蟻之家放進一個更大的蓄著水的瓶子里,護城河剝奪了小生靈的自由。但與活命相比,自由只是奢侈品。為了維護螞蟻的生命權,我的辦公桌變得擁擠。

飛屋里最大的變化,就是多了個長方形玻璃魚缸,它坐在一個裝滿水的大托盤上。里面假山林立,有草有枯枝,有沙有碎石,我覺得這是個世外桃源,就以桃花源命名。我將辦公桌那瓶從家鄉帶來的螞蟻放入桃花源,讓它們成為原住業主。原住民太少,我得招兵買馬。一個休息日,我在郊外樹林里偷襲了一群螞蟻,用一個大塑料袋俘虜了這個族群,然后放進我的桃花源。如果說辦公桌上的瓶子算螞蟻部落,這應該算螞蟻王國了。

不知為何,桃花源里經常發生武斗,尸體橫陳。微小辛苦如螞蟻,為何也不能安生過日子?看資料后才知道,螞蟻靠氣味辨識對方,不允許其他族群的螞蟻在自己部落生存,除非被俘虜成了奴隸。如此看來,螞蟻最常態的敵人就是螞蟻,這一點很像人類。地球上大規模的同類戰爭,除了人類,就是螞蟻。有生物學家說,螞蟻是地球上最成功的生物。哪一天人類滅絕了,螞蟻還會存在。存在又怎么樣?就為了沒完沒了的勞作忙碌嗎?就為了卑微地活著?

一段時間后,桃花源里不再發生武斗。我心有不祥之感,估計占少數的、我從家鄉帶來的原住民,已經被我引進的外來者滅絕了。唉,弱肉強食,我又有什么辦法?當然,這也只是一種猜測,螞蟻都一樣,我就當原住民都還在。

桃花源的建立,了卻了我的一個心愿,淡化了些我的愧疚。在心頭裊繞多年的一縷思念,終于有了寄托。在這里,我時常會聞到草葉的氣息,耳邊隱約有弟弟的笑聲。一個人靜靜地隔著玻璃,凝視玲瓏的小生靈,是我珍惜的時光。這樣的時刻,我內心安寧,思想純凈。

弟弟六歲那年,我經歷了最難忘的一天。

那是一個周日,樹葉在風中抖動,在陽光下閃亮。我和弟弟在河邊草地上分別關注著課本和螞蟻。此時,風聲細細、流水輕輕,鳥鳴聲時斷時續。四處無人,只有我們哥兒倆。那時情景,此刻想起,如夢似幻。唯美安寧的前一刻、痛徹心扉的后一刻,怎么能如此天衣無縫地對接,而且毫無征兆?

我陷入一道數學難題,左沖右闖,無法突圍。弟弟沒有聲音,我想他已經闖入哪一個螞蟻部落,正與那些小生靈玩耍。我在難題包圍中發現了生門,一步一步,柳暗花明,眼看就要沖出重圍。這時,突然聽到弟弟在叫,哥,哥,你看,你看,那爛木頭上有一窩螞蟻!我分出一小縷注意力抬頭看,弟弟已經站在水邊,一段爛木頭在河水中漂搖。我看不清那上面有沒有螞蟻。大聲喊道,別管它,快過來。話音未落,我已把注意力全部收回,目光轉到作業本上。紙上的難題已找到出口,只是出路類似迷宮,我專注地一步一步走著……終于,走出了生天。這份模擬試卷上最難的題被攻克了,我興奮地站起來。這時,我發現弟弟不見了。目光搜索,不見他的身影,我飛跑起來,順著河流的方向。

弟弟!弟弟,你在哪里?

我的聲音有點慌亂,只是有一點,我想弟弟是故意躲起來了,讓我找他。可是四周沒有回應,水流的聲音在我耳膜里突然澎湃起來,暗含著威脅。我的心突然劇烈跳動起來,我腳步飛快,順著河流,河水的流速突然也快起來,似乎想把我甩在身后。

弟弟,弟弟!我的聲音顫抖得厲害……

幾個小時后,在村民的幫助下,我找到了弟弟。他躲在一塊大石頭后面,泡在水里!他抱著那塊爛木頭,身上爬滿了螞蟻。

看著弟弟小小的遺體,我悲痛地失語,同時失去了流淚的功能。事后鄰居大哥說,我干號著像餓狼囂叫,卻號不出一滴眼淚,那樣子非常嚇人。

母親替我流了許多淚,她跪在地上,摟著濕漉漉的弟弟,呼天搶地,短命仔啊!短命仔……她表達悲傷的詞匯,明顯比罵人貧乏許多,但我真切地感覺到,母親是愛弟弟的,至少在這生離死別的時刻。

父親趕回家時,弟弟已經被埋葬。鄉間習俗,夭折的孩童要盡快入土。父親坐在弟弟小小的墳臺前一動不動地抽煙。父親本來是不抽煙的,他作為民辦教師被辭退后,忽然就抽上了煙。一向霸道的母親卻沒有制止。也許,這便是父母鬧騰半生卻沒有離婚的暗扣。一天一夜,父親坐在那里,像一棵樹,盡管夜風冷吹,枝葉并不搖晃。天黑之前,母親離開了,我一直陪著父親,直到第二天的朝陽在墳前草尖的露珠上閃晃。

父親說,我走了。轉身離去,我緊步跟上。父親停下來,從口袋里摸出幾張鈔票,遞給我。好好讀書。他拍拍我的肩膀,大步走去。我想他還會交代一句,照顧好你媽。但他沒說。他直接去了車站,返回打工的城市。

弟弟的死,似乎傷了母親的哪根筋脈,她元氣泄漏,說話的聲音低了幾度。我認為,弟弟的死像針刺,捅破了她的脾性,使她的戾氣漏風,至少流失大半。在外有沒有罵人我不知道,至少,她不罵我了。多年來的精神枷鎖,從我身上當啷落地,我突然有點不習慣。周末回家,雖然依然見不到她,但是鍋里總會熱著一碗面或者米飯。她似乎在彌補親情的漏洞,在大兒子身上,償還欠小兒子的母愛。雖然愛的濃度稀薄,但我心懷期待。

毫無疑問,是我的失職造成了弟弟的死亡。此后的歲月,自責如影相隨,我有很深的負罪感,甚至都害怕夢見他。可是弟弟很單純,在夢里相見時,根本就沒有什么不滿情緒,依然一聲一聲地叫哥、哥,叫得歡天喜地。夢中醒來,我腮邊有淚痕,負罪感愈加深重。這樣的負擔,我扛了很久。

有時,我覺得弟弟是死于螞蟻之手的。但這話,對誰都不能說。雖然他可以對螞蟻為所欲為,但終究還是落入螞蟻布下的陷阱,死于非命。

大千世界,強者與弱者,是沒有定勢的。陰錯陽差,命運就產生顛覆。這里暗藏天機,無法破解。

弟弟夭折后,父親對這個家的眷戀更淡薄了,他兩年沒回家,但該寄給家里的錢沒有少。我高三那年年關,父親回來了。父親依然沉默寡言,我們父子相處,像兩個禪修者,很少語言溝通,偶爾眼神交流。他頂多拍拍我的肩膀,說,好好讀書。但他的目光,讓我感受到了父愛,父愛深沉,無須贅言。

父親經常不在家,我總能在后山找到他,他盤腿坐在弟弟的墳前,一坐就是半天。我不想打擾他,在不遠處的樹下陪他。在弟弟面前,他倒像饒舌的婦人,喋喋不休。我聽不清他說什么,但吹過來的山風,讓我觸摸到了悲傷和痛苦。我含著眼淚,悄悄離去……

父親回家后,我沒有看見父母說過話,兩人楚河漢界,涇渭分明。

大年三十,母親在廚房里忙碌,父親幫廚。母親時不時嘮叨幾句,聲調不高。我感覺她在自我控制,壓制著想罵人的欲望。

晚餐還算豐盛,只是語言有點少。我不斷敬酒,想把氣氛攪動得熱烈些。他們不為所動,沉默地咀嚼。餐桌上,咀嚼聲響得夸張、怪異。幸好不時有鞭炮聲爆響,遮蓋了尷尬。

那一夜,父親肚子痛,他忍著,呻吟聲畏首畏尾,不敢全部伸展。我豎起耳朵,關注墻壁那邊的動靜。父親的呻吟聲時高時低,時而收聲。無聲時,我感覺他應該更痛苦。

我起身走到父母臥室門口,問,爸,爸,你怎么啦?

母親回應,沒事、沒事。你睡吧。父親也停止了呻吟。

我回到房間,心卻懸著,睡眠也懸著。

突然,父親又開始呻吟,聲音越來越大。這時,母親似乎已忍無可忍,她破口大罵,肚子痛有什么了不得的,像個什么男人!女人生孩子也沒有你這么叫的,什么東西!

我連忙過去說,爸,我們去村衛生所,去,快去!

去什么去,今天衛生所哪還有人?死不了。抽屜里有止痛片,給他吃兩片。哼!

我連忙找出藥片,給父親服下。父親走出臥室,在客廳沙發躺下,他的額頭上汗水淋淋。過了一陣子,我問,爸,好點了嗎?

父親點頭,不再呻吟。我陪著他,相對無言。

沒事了,去睡吧。父親說。我不放心地看著他。爸,你跟我一起睡吧。父親點點頭。母親已經關上臥室的門。

我和父親睡兩頭。懂事以后,這是我和父親最親密的一次接觸。

見父親安定下來,我覺得止痛藥起作用了,懸著的心歸位,很快入眠。正值青春,我的睡眠沉入海底,對水面上所有的事,一無所知。

等我一覺醒來,耳邊繚繞著躁動的鞭炮聲,我忽然觸到一個生硬的物體,這才想起父親也睡在我的床上。我一激靈,感覺不對,剛才觸到父親的腳,怎么這么生硬、這么冷!連忙再伸手,我的手立刻變得冰冷,臉上的肌肉也僵硬了。我的思維凍住了,只是呆坐著,一聲不吭。我想我的靈魂已經出竅!

母親的叫聲讓我還了魂。快起床了,起床吃飯!聲音里散發著不耐煩。我一下哭出聲來……

母親沖進來,看著僵硬的父親,她呆住了,嘴角咧著,似乎想哭,又似乎還沒弄明白怎么回事。終于,她哭了,大哭,聲調和平時的咒罵聲一樣高亢。

父親患的是急性胰腺炎。事后查資料得知,重度急性胰腺炎會導致持續性器官功能衰竭,造成呼吸困難,出現幻覺,最后昏迷,導致死亡。

可是,可是,我睡死了!我居然沒有察覺到父親的痛苦與掙扎,也許他呼吸困難時曾求助過我?也許他發不出聲音時曾拉扯過我?也許,他求助兒子得不到回應,彌留之際非常絕望?我不敢想象。也許,也許父親不愿打擾我的睡眠忍痛不吭一聲,任由死神拖走!我出現了幻覺,一會兒看見父親慈祥的笑,一會兒看見他幽怨的目光。而真實的父親躺在那里,一聲不吭。我雙腿一軟,跪在地上,絕望地號啕大哭……

父親死得太突然,猝不及防猛擊了我一錘。我回想當晚的所有過程,檢討失誤。如果當時我睡得警醒些,父親應該不會病故。如果、如果母親當機立斷,和我一起送父親去村衛生所或鄉衛生院,父親是不是現在還安然無恙?如果……可是想那么多“如果”又有什么用?苦果已經結成,在孤獨之時、失眠之夜,我都在絲絲縷縷品嘗著苦澀滋味。

在這樣的夜晚,我經常陷入迷惘。我覺得是母親害死了父親,卻無法聲張。這世上有許多事,我大惑不解。比如一個人對你暴戾、冷漠、蠻不講理,給你造成極大困擾甚至傷害,你卻不能恨他(她)、反擊他(她),否則將遭受社會譴責。“親情”這個詞讓我無所適從。世上那么多人,有好人有壞人。為什么是你的家人,就可以忽略惡?在親情的煙幕中,隱藏著多少冷漠、殘酷,掩蓋了多少是非,甚至罪惡啊。我與母親,有揮之不去的疏離。情感就像植物,得從種子開始培育,播什么種、開什么花、結什么果,必須有時間積累,無法倒逆。我與母親的情感距離不是我故意拉開的,所有的苦酒,釀者自飲。我認為,親情的本質是愛,不是血緣。如果沒有愛,血緣又能說明什么?如果說親情是一瓶美酒,那也絕不是酒瓶。拿著一只空酒瓶告訴我,看,美酒!那不是欺騙嗎?

愛,或者失去,也許是親情的陰陽兩面?我很迷茫。

安葬父親后的好長一段時間,我的內心都無法安定。為什么兩個至親至愛的人都在我眼前死去?明明有機會制止事故發生,為什么我都錯過了?我成了負罪的逃犯,精神上一直背負著包袱。

高三最后一個學期,我像打了雞血,不是懸梁刺股,而是破釜沉舟。如果考不上大學,我還有什么出路?我當時還不明白,像我這樣的家庭,即使大學畢業,出路依然狹窄。

人的脾性是難以改變的,只有命運的懲罰,方能收斂、妥協。父親死后,母親不再打麻將,人也變得沉默。父親和弟弟的離去,似乎將她的戾氣全部帶走了。她收回讓親戚耕種的土地,開始耕耘。抽空,她打短工,割稻、收菜、挖荸薺,甚至下池塘拉網捕魚……

我的苦讀,母親的苦干,目標是一致的。對她而言,就是讓唯一的兒子離開,孤身留守破碎的家。她意識到這點了嗎?對我而言,是命運的掙扎,是逃離。

命運沒有辜負我的努力,我如愿以償,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大學。

以后靠你自己了。母親將第一年的學費交到我手里,說了這句了斷的話。

收拾行李時,我在床下發現了幾個玻璃瓶,蹲下來細看,里面都有螞蟻在蠕動。我挑選了一瓶,擦干凈后,塞在旅行包一側的水杯網袋里。從此,在我的行程中,螞蟻一直是沉默的伴侶。

自從帶了一瓶弟弟的螞蟻后,我的負罪感奇怪地慢慢減輕了。只是我經常有誤聽,靠近這些螞蟻,會隱隱聽到有人叫“哥、哥……”聲音里彌漫著草葉的香氣。

母親沒有送我,她說田里忙。說著轉身走了。我看著她瘦削的背影,百感交集。

慢慢地,我在飛屋出入不再鬼鬼祟祟,有時也來午休。這里的住戶,不管沉默還是多嘴,都麻木。也許他們的精力只夠關照日漸頹敗的身體,身外之物,無神顧及了。也有幾個點頭打過招呼的,再次相遇我想禮貌一番時,經常得不到回應,這讓我尷尬,也讓我踏實,這里,沒人注意我。

此處是黃金地段,卻未被開發商盯上,我估計是面積太小,油水不足。即便如此,這里的房租還是很貴。

這里太方便了,我真心喜歡上了飛屋。至少單戀上了,覺得這里應該是我的家。雖然不敢退合租房,但我已習慣了這里,有點離不開了。再說了,離開這里,我的桃花源怎么辦?

見我經常不來住,阿靜和小文有點放肆。

一次我推門進客廳,看見這兩個家伙在沙發上肉搏,弄得我進退兩難。其實不能進,只能退。退出后,我曾憤憤地想,媽的,這屋該退了,還猶豫什么?能省一千多哩。有這一千多,助學貸款也能早些還清。只是,決心真難下啊。一天晚上,送完外賣回到飛屋,臨睡前,我坐在客廳的破沙發上刷手機,偶然抬頭,發現簡易吊頂的一角露出一個東西,不禁好奇。認真瞅,好像是大信封的一角。我找來晾衣叉子,慢慢將信封往外撥,一會兒,大信封帶著粉塵,飛落而下。信封不厚,沒有封口,感覺里面就是幾張紙。我將紙抽出來,一看,有點失望,是幾張剪裁下來的報紙。抽出一張一看,題目卻驚心動魄:

“村主任被砍數刀,兇手深夜逃逸。”其他幾張剪裁的報紙都和此案有關,有警方通緝令,有后續報道。一看時間,都是一年前的報紙。

這是一個強奸殺人案,嗯,不是受害女子被殺,是強奸犯被殺,沒有死,重創后癱瘓在床。

案犯張無忌(報道里都用化名)是退伍兵,妹妹張木蓮在村主任錢仁義家當保姆。兩家是遠房親戚。錢仁義趁老婆回娘家時,強奸了木蓮。木蓮老實,不敢告訴父母。父母也老實,知道后也沒聲張,居然讓女兒繼續在錢家當保姆(什么原因報道里沒有說)。木蓮又被多次侵犯。張無忌退伍后,感覺家里氣氛不對,妹妹明顯憔悴,目光躲閃。父母經常嘆氣,語言支支吾吾。軍人氣未消的張無忌弄清真相后一聲不吭,家里人以為此事就此收場。不料,不久后的一個風雨之夜,張無忌持刀潛入錢家,下狠手為妹妹復仇。也該錢主任命大,中了七刀居然沒死,留一命與床鋪終生為伴。

整篇報道看下來,感覺還挺解氣。只是其中一句我看著刺眼:沒有證據證明錢仁義強奸了張木蓮。

案發后,張無忌連夜逃遁,錢家一皮箱現金同時失蹤,據說有上百萬元。蹊蹺的是哥哥外逃后,張木蓮被抓,罪名是幫兇,她藥倒了狼犬,開了后門。這讓我心里打了個結。

翻看完兇殺案,我將剪報塞進信封,站起來隨手甩向吊頂,反復三次,才讓信封回到原處,還帶下幾縷粉塵。撲打肩上粉塵時,我突然一機靈,重重坐下。此案和此屋是否有關系?此問號像大號鐵鉤,鉤得我毫無睡意。會不會是這個張無忌潛逃后,偷偷買下這個兇宅作為藏身之地。聽蔡伯說,這房子的戶主還是林大妹,就是前房東。只是,若要藏身這里,為何又不在這里住?我撓破后腦勺也想不出個所以然。若真是這樣,這房子真是兇宅加兇宅啊!我的心一下子像灌了鉛。

趴在桃花源前,我細心觀察這里的臣民。螞蟻也許沒有日夜觀念,此時夜深人靜,它們還在忙碌。忙什么呢?為了一碗飯,還是要爭一口氣?誰知道呢?也許對螞蟻來說,生活就是工作,工作就是生活。也許它們只是機械地忙碌,并無思考,所以沒有煩惱,這讓我有點羨慕它們。也是,那么小的腦殼,能思考什么?我倒是會思考,還不是照樣像螞蟻般忙碌?如此一想,頓時心生悲哀。唉,別想太多了,就算房主真是張無忌,就算他真的回來,也不至于殺我吧?我又沒強奸他妹妹。何況,這些只是猜想。

在這個不安寧之夜,我突然發現了弟弟喜歡螞蟻的心理依據。肉體無法掙脫束縛時,可以精神或靈魂掙扎;社會面的無力感與被動,可以在小世界里強悍和主宰。這樣似乎無法改變什么,但足以排遣壓抑,釋放無奈,獲取片刻、片段的安寧。

本以為自己養螞蟻是贖罪,是思念,現在感覺不全是。或者初心如此,后來變了。那么到底為什么呢?我發現,我對螞蟻的態度其實已發生變化,從凝視,漸漸變成了俯瞰。我很享受那種操縱感,那種一切在我掌控之中的感覺,真好。比如,我可以決定窩里螞蟻的生死,雖然我不會這么做,但不能確定往后會不會。也許某一天,由于什么原因氣急敗壞,或怒火中燒……

當我隔著玻璃俯瞰螞蟻們忙碌的身影時,忽然想,在上帝的眼中,我們會比螞蟻大一些嗎?

人最強悍的對手,叫命運。在命運面前,凡夫俗子都是螞蟻。命運經常和你開玩笑,隨意地,就把大難題擺在你面前。

我每月的收入,扣除房租、助學貸款后,剩下的,我留一半,寄回家一半,這是我該負的責任。

母親從來不給我打電話,我也不打,不知該和她說什么。除非過年不回家,才會接到舅舅的電話,那一定是出于母親的派遣。電話里,舅舅會說一大堆禮義孝道,但就是不說“你媽叫你回家過年”之類的話。

這一天,陽光燦爛,我接到舅舅電話,非年非節,這有點不一般。

你媽病了。舅舅說,她跟你說兩句。接著,我聽到了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沒什么,你舅多事。掛了。

我揪緊的心臟,松了一些。

過了兩天,舅舅又打來電話,說,你媽真病了,她跟你說。我突然有點緊張,手機莫名地從耳邊逃離,我盯著手機上那一排數字,似乎在觀察母親的神情,揣測她會說什么。

有一點不舒服,一點,醫生說,最好去省城醫院看看……沒說完,她就掛了電話。

我的脈搏一下子加快。母親的語氣由原來的鋼筋軟化成面條。我不知道她的心情,也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她的來電令我失魂落魄。我知道,如果不是感覺很不好,母親是不會打電話的。我是她唯一的依靠。而誰是我的依靠?下班后,我無心送外賣,皮影般在街頭彷徨。夜幕不知什么時候落了下來,我看見自己的影子在路燈下忽長忽短……

腳步帶著我來到了潭城扁肉店。

來啦?詹老板笑意盈盈。

來了。

要了一大碗扁肉,我盯著碗里沉浮的家鄉美食,突然失去了食欲。透過扁肉的外皮,看著內餡兒,我滿心疑惑:這種敲碎筋肉的殘酷,卻使扁肉更好吃,這是什么道理?藕斷絲連的痛,要比當機立斷的決絕更有滋味嗎?

潭城扁肉店臨街,行道樹是羊蹄甲,羊蹄甲四季開花,春季尤盛。人行道兩邊的羊蹄甲樹,枝葉交織在道路上空,形成迷蒙的網。此時,夜色中、暗影下的羊蹄形的葉、羊蹄形的花,綠意簇擁的玫瑰紅令我雙眼迷離。那抖動的葉,像彷徨的心;搖擺的花,像未痊愈的傷口……

籠罩在羊蹄甲的花影中,我陷入迷茫。我弄不清自己為什么在這個城市漂泊,不這樣又能怎樣?我聚集不了生活的方向和目標,父輩常說的理想,我沒有。與同齡人瞎扯時,從來就沒有這個詞。逃離鄉村來到城市,我的選擇錯了嗎?

現在,我又面臨選擇:回家充孝子,但沒有生計;接母親到省城,但無法安頓,也無法相處。實際上,大學四年我都沒回家,假期要打工掙學費、生活費。就算有空,我也不愿意獨自面對母親。而現在,生病的母親是我一個人的難題,我恨自己不能鐵石心腸。無奈,是弱者不得不面臨的選擇。

十一

舅舅帶母親來到省城。

噩運,并不因為我沒有能力而消停。尿毒癥,這是省立醫院的診斷。這比我預先的設想加重了好幾個等級。在醫院大樓里,我無助地望著窗外,一抹陽光刀一樣劈過來,我雙眼一痛,淚水涌上眼眶,我聞到了血腥的味道。

現實的重擊,讓我處于半麻木狀態。所以命運也不能完全嚇唬我。我順其自然!我只能順其自然,或者說走一步看一步。走不動了,就讓命運裁決吧。

把母親和舅舅安置在合租房,我謊稱自己住辦公室,每晚在飛屋里茍延殘喘。此時的飛屋,成了我的方舟。

看病焦頭爛額,醫院就像馬蜂窩,一到那里,我的頭就炸了。這里收費處的窗口就像鈔票粉碎機,手伸進去都讓我戰戰兢兢。目前只是做透析,一周兩次。我開始借債。醫生說,要解決問題,得換腎,當務之急,是親人做配型。這樣醫療費會省很多。省多少,還要花多少,我完全沒概念。

舅舅見我整天走路飄忽、有身無魂的樣子,又開始給我上課,語重心長。你媽生你養你,供你上大學,讓你體面地在省城工作,現在該是你回報的時候了。舅舅老了,少一個腎扛不住。作為兒子,你年輕力壯,就你了。你應該做出犧牲。應該的。

舅舅說的沒錯,可我聽著滿心不爽。人生總有一些大道理毫無道理,卻像一座山橫亙面前,讓你無法逾越。

犧牲?為什么要犧牲?什么時候需要犧牲?什么樣的人,值得你犧牲?為母親犧牲難道不應該?母親是母愛的化身,母愛多么偉大啊!可是,不釋放母愛的母親,算稱職的母親嗎?當然,她生下了你,就是你的母親,這無法逃脫。但是,被生下的恩德,是多么被動的債務啊。如果好生養育,雙方互有恩惠,帶著感恩的心做犧牲,犧牲才是天然的啊。可是……還能有什么可是?

我和母親,互為債務人、債權人。我現在要做的就是還債,盡管不知道這債是怎么欠下的。而母親欠我的卻清晰分明,那就是母愛。

親情有時就是一把軟刀子。人們總希望別人善良,自己卻做不到。舅舅經常嘮叨我,說在省城這么久,關系肯定很多。工作這么久,肯定手頭寬裕吧?手術費應該沒問題吧?其實他的問號,就是句號或感嘆號。他對簡單的伙食頗有微詞,經常話中有話地說,你雇個護工得多少錢?舅舅也是硬撐……

他對我的表現很不滿,認為我沒有緊迫感。我雖然茫然無措,但我知道,我的態度根本就無關緊要,態度再好,我也越不過一大片沼澤。如果能像螞蟻,我真想找個洞躲起來。

到省城后,母親基本成了啞巴,非必要,不說話。盡管我表面上盡力擺出友善的姿態,但母親肯定看出了我心里的不待見。她躲閃的目光讓我偶爾有點快感。我對她說,我不欠你的。在心里。

這一段時間,“孤軍奮戰、孤立無援”這兩個成語不時在刺激著我,我麻木應對,垂死掙扎。不是說“車到山前必有路”嗎?難道這句老話對我無效?

一天,女老板把我叫到辦公室,我心亂如麻,不知她又有什么幺蛾子。現在,保住飯碗是我天大的事。

聽說你母親住院了?怎么不吭聲?我們大家看起來都非常無情無義嗎?

這母夜叉,我差點被她弄出眼淚。我馬上反省,發現自己對她有極大的偏見。

我跟大伙說了,不論多少,都捐款。能幫多少幫多少……

廣告公司從頭到腳就九個人,捐了三萬,其中一半是老板捐的。我看著微信上三萬元這個數字,內心顫抖。我有點恍惚,似乎看見同事們加班時下墜的雙肩,缺睡眠的雙眼,我甚至聞到他們疲憊的味道……

我終于忍不住了,淚水嘩地流下來,失聲痛哭起來。我忍了很久了!有人遞來紙巾,是汪小伊。我看著她,對自己的失態有點不好意思。可是我看到她眼里滿含淚水。她的身后,默立著好幾個同事。他們對我搖著手,我一下子感覺暖流涌遍全身。

我的電驢共有人光宇,友情贊助了1000元。我知道他的日子不好過,上有老下有小。這情誼,我記一輩子!

這些捐款很溫暖,卻杯水車薪,但我的心不再空空蕩蕩。一個冷靜的夜晚,我在飛屋里將面臨的困境大致梳理了一下。如果我配型成功,換腎第一年的費用要30萬左右。術后使用抗排斥的免疫藥物費用,每個月需3000元到5000元。母親只有農村醫保,可報銷的比例很少……

這樣的費用就像巨輪,我是輪下螳螂。盡管我不是想當車的螳螂,但是,車輪已經軋過來了。

十二

反復思慮后,我退了合租屋,這談不上破釜沉舟,是走投無路。看病開銷太大,外賣又跑得少,我經常瀕臨身無分文的絕境。省下來一千多元的房租,可勉強填飽三個人的肚子。

住進飛屋后,我沒有一天心神安定。

舅舅和母親各住一屋,我睡沙發。住的地方寬敞了,他倆卻滿眼疑惑。一次聽舅舅對母親輕聲說,沒錢,現在卻住更大的房子。這小子,不實誠。我的心勁已斷弦,根本不在乎他們說什么。

母親沒有回應舅舅,只是嘟囔了一句,真不懂事,養什么螞蟻?

根據醫院的安排,我和母親做了配型。大約一周后出結果。

配型,希望配上還是配不上?我說不清。這個沒有讓我感受到愛的女人,憑什么要為她掏心掏肝?如果配型成功,我就別無選擇!如果躲避,就要被道德萬箭穿心。如此看來,配不上對我更有利些,就不會被責怪。如果沒人在乎你、愛你,那么自己多愛自己一點,應該沒錯吧?人各有命,自求多福吧。我這樣想著,并不理直氣壯。

如果配型成功,后面的醫療費在哪里?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只是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

等待結果的日子度日如年。擔心我做事不牢靠,配型之前,舅舅和我深談了一次。

舅舅說,如果配型不成功,那就是命,誰抗得過命?如果配上了,這手術及各種醫療費用,至少五十萬。這錢,你要考慮一下怎么解決?

我垂下腦袋,不知怎么接話。

五十萬救一條人命,怎么說都值。舅舅的語氣輕松且豪壯,我的心底升騰起一絲希望。舅舅是村里能人,當過村干部,開過小賣部,倒賣過阿克蘇蘋果,與倒賣文物的販子交往甚密……他也許有辦法?性命攸關的時刻,親情真的要閃光了!

我滿懷期待地看著他,揣測他能幫我籌措多少錢。

舅舅說,你知道,你舅媽摳門得很,我身上很少有超過一百元的錢的時候。心有余而力不足啊!舅舅似乎知道我心里想什么。他深嘆一口氣,語氣一轉,我倒有一個想法,當然,這也是無奈之舉。他干咳兩聲接著說,與生命相比,一切都是身外之物,況且,這生命是生你養你的母親的生命,養育之恩比天大啊……

舅,有話直說吧。

嗯嗯,很簡單,把這房子先賣了救急,你還年輕,以后……

舅……舅,我不是說……說過了嗎,這房子是租的,不……不是我的。我哪買得起?一二百萬啊!

你要這么說,我也沒有辦法。舅舅沉下臉來。

這……這房子真不是我買的,租……租的。我突然有點口吃。

此時,在一旁觀戰的母親突然開口,哥,你別說了,我不值這么多錢。她語氣粗暴,我感覺被敲了一悶棍。

不久,在“鄉里鄉親”微信群,我突然發現,自己成了狗屎!原來,舅舅在群里發起捐款,不知什么原因,老家的人,認定我是白眼狼。

一時間,我在老家臭不可聞,不孝子、無情無義……各種帽子滿天飛。我的一個發小兒說了一句:他母親也并不稱職。立刻被網暴,嚇得不敢出聲。我內外交困,慶幸自己離老家夠遠。

舅舅的募捐只收到一萬多元。親戚鄉親,多是手頭拮據的鄉下人,每一分錢,我都感恩。只是,只是大多數親戚,聲討我時義正詞嚴,捐錢時一毛不拔,我有點失望。

舅舅淡淡地說,現在誰也靠不住,親戚算什么?子女也不過如此。

我立馬低下了頭。

十三

一天夜里,大雨如注,感覺就是我第一次光臨飛屋時的那場雨。雨聲渲染著凄涼,我倍感孤獨。半睡半醒間,我突然看見沙發前站著一個肥胖女人,我看不清她的臉,但她手腕上滴滴答答的血滴,滴得我脊梁顫抖,頭皮酥麻。這個女人,從蔡伯嘴里吐出來,活生生地站在我的面前。我的心臟停跳了幾秒鐘,呼地彈跳起來,沒頭沒腦地瘋跑。胖女人像滯重的石雕,走一步,地板就顫動一下,發出巨響。我跑向大門,可是,大門致命地打不開,像被焊死。我回頭,繞著沙發跑。巨響的腳步聲緊貼身后。跑著跑著,腿越來越軟,感覺就要癱下去。

正茫然不知所措時,我聽到了舅舅如雷的呼嚕聲,忽地從夢里跳出來。我久久驚魂難定,睡意跑得一干二凈,只能大睜著眼睛,等待天明。

明天就要出結果了,我聽天由命。母親也只能聽天由命。此時真是萬籟俱寂啊。我又聽到螞蟻的叫聲,聲音低落寂寥。

不知過了多久,我突然聽到一種可怕的聲音!那是鑰匙開鎖的聲音,聲音細微,暗夜里,卻像錐子攪動我的腦門兒。因為我反鎖了門,那鑰匙在鎖孔里反復詢問,聽不到應答。

開鎖的聲音很執著,我失魂落魄,茫然地站起來,在原地打轉,想找個地方躲起來卻無處可躲。想從窗戶跳出去,鐵柵欄攔住了我。

門外響起了敲門聲,一聲又一聲,越來越大聲。我腳步慌亂,慌不擇路,倉皇中被什么絆了一下,一個踉蹌,撲倒在玻璃缸上。桃花源頓時傾倒,嘩的一聲巨響,玻璃破裂,螞蟻們惶惶出逃,四處潰散。

額上一陣劇痛,有液體暖暖流下,一股血腥味彌漫。我感覺額上癢癢的,多處針尖輕刺般隱隱作痛。一摸,滿手血污,血污里蠕動著螞蟻。我感覺身上爬滿了螞蟻,全身上下酥癢疼痛難耐。我拍掃了幾下,就住手了,那么多的螞蟻,根本無法掃干凈。這些平日里我俯瞰的小生靈,如今統治了我。

這時,我真想成為一只螞蟻,非常想。

敲門聲忽然停止了,我的心跳舒緩了一些。

不料,更猛烈的聲音響起來了,那是用腳踢門的聲音。同時,一個暴怒的男聲在咆哮,誰在里面?開門,快開門!暗夜里,這聲音刺耳濃烈,充滿火藥味。門板瑟瑟發抖的聲音傳染了我。

母親和舅舅被驚醒了,他們站在各自的臥室門口盯著我。他們的目光沒有驚慌,卻冷硬,是局外人的淡漠。門外撞擊聲不斷,我的身體不由自主地跟著節奏抖動。而螞蟻們乘人之危,機械地擴大著我身體的癢痛……

我茫然四顧,喘不上氣來……

責任編輯

張爍

【作者簡介】江子辰,主任記者。作品散見于《福建文學》《小說月報·原創版》《湘江文藝》《西湖》《芒種》《文學港》《廈門文學》《泉州文學》《中華文學選刊》《中篇小說選刊》等雜志。已出版小說集和散文集兩部。曾獲福建省中長篇小說雙年獎、福建省優秀文學獎、福州市茉莉花文藝獎。現居福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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