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蘭攝影家伯蒂恩·范·馬南的《檔案》 樸素的影像檔案

2024年5月27日，荷蘭攝影師伯蒂恩·范·馬南（Bertien van Manen）在阿姆斯特丹的家中平靜地去世了，享年89歲。光圈基金會、紐約時報、英國攝影雜志等一些媒體相繼發表了文章以紀念這位攝影師。荷蘭這個國家地方不大，但尤其盛產攝影師：埃德·范德·埃爾斯肯（Ed van der Elsken）、萊涅克·迪克斯特拉（Rineke Dijkstra）、埃文·奧拉夫（Erwin Olaf）、安東·寇班（Anton Corbijn）、薇薇安·薩森（VivianeSassen）、海倫·范·米恩（Hellen van Meene）等都是荷蘭當代攝影的代表，這位范·馬南究竟是一位怎樣的攝影師呢？恐怕不少攝影知識豐富的朋友對這個名字也感到有點陌生——《光圈》雜志的編輯稱范·馬南為“攝影師中的攝影師”，這是一種評價很高的說法，意思是這種攝影師在攝影界之外的名氣可能不高，但在攝影界內影響很大。

從照片上看，范·馬南看起來就是一位很普通的歐洲中年女性，她年輕的時候拍攝過時尚攝影，在1975年因為接觸了羅伯特·弗蘭克的《美國人》而深受啟發，轉而拍攝紀實攝影，就是這些紀實攝影奠定了范·馬南一生中最大的成就。范·馬南拍攝自己的家人，也拍攝身邊荷蘭人的生活，不過她的大部分攝影項目都在荷蘭以外的地方，比如在東歐、在美國、在中國。在許多年中，她不斷旅行，前往上述不同地區長期生活，與當地人交朋友，沉浸式拍攝。因為旅行，她的著眼點在自己的家庭和遙遠的拍攝地之間切換，不知不覺中，她把后半生全部交給了攝影，她以一種獨立攝影師的方式，在不同的幾個地方生活了50年。2021年，英國的邁克（Mack）出版社出版了一本范·馬南的大書，名為《檔案》Archive ，正如書名所指示的那樣，這本書以攝影師作品檔案這種最樸素的的方式回顧了范·馬南作為一名紀實攝影師的成就，像是一次紙上的回顧展。在《檔案》之前，范·馬南公開出版過9本攝影書，而《檔案》是范·馬南人生中參與的最后一本書。《檔案》中的回顧性敘事，對于一個攝影師來說，或可算作她創作生涯末尾的一次人生總結，有種自傳意味。如此看來，這樣的人生經歷絕對算精彩圓滿了。

這本書軟皮裸脊，質感樸素，內容表格化又不失人情味，真的有一種檔案的感覺，這要得益于這本書的設計者，荷蘭知名書籍設計師漢斯·格萊門（Hans Gremmen）的規劃設計。在“正文”作品序列開始之前，是“厚厚一摞”接觸印樣放大版的頁面，有的頁面上還能看到作者標記的符號，這些接觸印樣象征性地展示了范·馬南一生成就中最重要的那些照片。在“正文”結束之后，則是影印的真實的檔案表格和阿姆斯特丹市立博物館的攝影策展人赫里普西梅·維塞爾（Hripsime Visser）所撰寫的一篇文章，在這本書出版之前，她剛剛策劃過一個展覽，名為“超越圖像：伯蒂恩·范·馬南和朋友們”（Beyond the Image： Bertien van Manen amp; Friends）。而這本書的正文作品序列，共劃分了11個章節，以地名為標題，分別對應范·馬南不同項目所在地。正文的內容不僅包括每個單項的正式作品精選，還包括一些范·馬南自述視角的文字記錄，文字被置于每個章節的開頭部分。

書名：Archive（檔案）

攝影師：Bertien van Manen（伯蒂恩·范·馬南）

文章作者：Bertien van Manen（伯蒂恩·范·馬南）、Hripsime Visser（赫里普西梅·維塞爾，阿姆斯特丹市立博物館的攝影策展人）

出版機構：Mack

空脊平裝：384頁

語種：英文

印刷地：意大利

出版時間：2021年7月

開本尺寸：21.5×28.0×3.8cm

《檔案》的正文內容按照時間順序排布。翻閱這本《檔案》，我們大體上可以體會到一位自發的紀實攝影師從最初的試探性實踐，到逐漸擁有自己完整成熟的拍攝視角和美學把控。在愛上紀實攝影之后的許多年里，范·馬南不斷精進使用相機捕捉畫面的能力，最終，她變成了一位功夫高手——她可以在不經意間隨手掏出相機按下快門，不驚擾旁觀者和被攝者，而且能精確地捕捉到她看到的瞬間。范·馬南的攝影作品大部分是彩色照片，也有一部分是黑白照片，黑白照片主要是在她職業生涯的早期拍攝的。早期她使用過專業相機，后來她全部使用膠片“傻瓜相機”。我認為，使用傻瓜相機拍攝是范·馬南的紀實攝影方式的最大特點，她自己的說法是，“它們只是小玩具……不管怎么說，它們對人們的威脅感更小。”這種拍攝方式讓范·馬南擁有了無可比擬的優勢，她可以以最近的距離靠近拍攝對象。因為長期相處，她跟她的拍攝對象彼此很熟悉，周圍的人對她沒有戒備心，對她已經視如親朋。作為這種方式的結果，她的照片具有一種非正式感，都是快照，常常是構圖傾斜，很多照片顯然是一閃念下的隨手拍，根本來不及思考和準備。這種徹底憑借直覺出擊的方式看似簡單，卻有化繁為簡的坦誠和直接，是純粹的觀看，同時也讓范·馬南的照片充滿感性色彩。她的圖像樸素粗糲，既有羅伯特·弗蘭克式的隨意感，又有南·戈爾丁式的親密感，絕不會拒人千里之外，但又常常體現出她對人性和現實環境的敏銳洞察。

在范·馬南拍攝過的若干項目中，有兩個項目給我印象最為深刻，分別是前蘇聯項目和中國項目。前蘇聯項目于1994年出版成攝影書《一百個夏天，一百個冬天》A Hundred Summers， a" HundredWinters ，范·馬南作為紀實攝影師最早的聲譽即來自于這本書，這本書收錄了她從1990年到1994年間在前蘇聯拍攝的照片，那種揭示點當地普通人日常生活的感覺，像是給讀者打開了一個被上帝遺忘的世界的感覺。這本書曾被收錄進由馬丁·帕爾和格里·伯格聯合主編的《攝影書：一種歷史》的第二卷。在2011年，英國的邁克出版社根據范·馬南在前蘇聯拍攝的照片又出版過一本攝影書名為《在走之前我們先坐下來》Let's sit down before we go ，針對被《一百個夏天，一百個冬天》排除在外的照片，也就是前蘇聯項目中剩下的未發表過的照片（這本書的照片更新至2009年），邀請英國攝影師史蒂芬·吉爾（Stephen Gill）進行編排，或許可以說《在走之前我們先坐下來》相當于《一百個夏天，一百個冬天》的補充版。

中國項目于2001年出版成攝影書《東風·西風》East Wind West Wind 。《東風·西風》中的照片來自于范·馬南從1997年到2000年間的14次來華訪問的拍攝成果，在中國，范·馬南的關注點仍然是本地普通人的生活，書中照片記錄下了處于社會巨變中的年輕人最生動的面孔和最真實的精神狀態，令人過目不忘。上述三本書如今已絕版，大多數讀者無緣擁有或看到。不過《檔案》提供了一個觀看這些照片的機會，雖然并非將這兩個項目的內容完整收錄，但把這兩個項目中最精彩的部分在《檔案》中象征性展現已經讓人覺得很過癮。

范·馬南的照片或許可以被冠以“關懷攝影”的名頭，然而實際上，范·馬南最初的出發點并未無緣無故的對世界的關懷和博愛，她前往陌生世界的動機里還包括她內心積蓄已久的深層原因。她出身于天主教家庭，她說自己總有一種負罪感，“我在天主教家庭長大。為了能夠做一些事情，去旅行，去創造一些東西，我必須努力掙扎。我沒有選擇，我想為世界做點什么。”以及，她去阿巴拉契亞山脈地區的礦工家庭探訪的出發點，源于她童年時期在礦區成長的經歷。她去前蘇聯則是因為她小時候曾在祖父家見過一些前蘇聯來的親戚。或許，內在的動因構成了最有效的驅動力，不過日積月累之后，范·馬南的行為也塑造了她自己，她成了一名有著自己風格的，真正意義的紀實攝影師，她從自身的視角見證了這個世界的若干地區所發生的故事，記錄下一幅幅永遠逝去的現實瞬間。從這個角度來看，她和弗蘭克是一樣的，他們都有著謙虛、堅定、純粹的品質，他們一生所堅持追求的，是在攝影圖像中把握那難以捉摸的真實感。

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前攝影策展人蘇珊·基斯馬里克（Susan Kismaric）認為范·馬南的風格在很大程度上已經是過去式了。她說：“現在很多作品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相當聰明，對相機攝影能力的依賴程度也降低了。伯蒂恩· 范·馬南想讓觀眾清楚地知道，在那個時刻，在那個地方是什么感覺。”的確，在如今這個時代，紀實攝影師已經幾乎絕跡了，紀實攝影和紀實攝影所記錄的那個世界都在逝去。而這本《檔案》或許也可以理解為是一次對紀實攝影的致敬和懷念，提醒我們，這個世界上曾有過這種類型的攝影，這種攝影看起來簡單，但拍起來很不容易，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它們終將會顯現出難以再現的文獻價值和美學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