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威尼斯國際電影節前主席馬可·穆勒曾經詢問中國年輕電影人:最想和哪個國際導演見面交流?呼聲最高的第一票選人,是日本知名導演:是枝裕和。
于是在這個臺風過境的中秋前夜,馬可·穆勒親自把是枝裕和請到了上海,作為由他擔任策展人、由上海藝術電影聯盟主辦的“是枝裕和電影展”重量級嘉賓,出席映后交流。
9月16日晚,“是枝裕和電影展”的最后一場影片《無人知曉》在天山電影院-虹橋藝術中心放映完畢,燈光亮起,全場觀眾卻幾乎無人離去——因為他們早已知曉,下午早些時候,是枝裕和導演已經起飛,并且頂著臺風,平安抵達了上海浦東國際機場。
素來喜歡和觀眾交流的是枝裕和導演,遇到了熱切盼望他的上海影迷。為了歡迎他的到來,天山電影院-虹橋藝術中心還舉辦了影展限時快閃活動(9.14-9.16),現場展出了大量與是枝裕和相關的書籍、雜志、日本電影刊物。影院還為本次展映的8部影片分別設計了紀念印章,吸引大批影迷排隊蓋章。
這是一場臺風天的雙向奔赴。
臺風天+是枝裕和,很容易讓人想起他導演的《比海更深》。電影里,飾演父親的阿部寬,也有“抗臺風”的情節。
“臺風一來家里就亂成一團,平時在家里毫無存在感的父親,會用繩子拴住屋頂,免得被風吹走,把窗戶整個用白鐵皮封上固定,我還記得他那時生氣勃勃的模樣?!睂Ω赣H的這段印象,是導演的靈感來源。
這晚交流前,影院提前收集了現場觀眾的問題,放在一個大紅色的箱子里,讓是枝裕和從中隨機抽取。是枝裕和感覺像是在抽獎,喜滋滋地抽出一張卡片,可是上面的問題隨即令他大感頭痛——那個問題是:你覺得父親是家庭中必要的角色嗎?有了孩子以后,你是不是一個理想的父親?
是枝裕和沉思許久,嘆了又嘆:“這真是最困難的問題啊……”
他的電影里最不缺的就是“毫無存在感的父親”。這大概源于個人經歷:是枝裕和1962年出生在東京練馬區,小時候家里附近都是工廠和農田,家庭環境也不算好,一家人住在一棟有點傾斜的兩層木結構老長屋里,爺爺患有老年癡呆,父親整日沉迷賭博,母親則要打工維持一家的生計,養活3個孩子:是枝裕和和他的哥哥姐姐。
《比海更深》里一輩子都搬不出福利房的母親,也來自是枝裕和本人的生活——28歲前,他都一直和家人住在東京清瀨的福利房里。“電影里回家找父親的掛軸那場戲,真是來自我的經歷,并不是因為缺錢用,而是母親說,你爸的東西,我在葬禮后全部扔掉了。我當時聽了心中一驚?!?/p>
在父親缺席的環境里長大,輪到自己當父親,連個參考模版都沒有?!芭摹度绺溉缱印返臅r候,是我自己有了孩子。那段時間,大腦里瘋狂思考什么是父親,怎么做父親。在電影里飾演父親的福山雅治,也經常提出同樣的問題。”是枝裕和說,“理想的父親是什么形象?我覺得不是去空想,而是在和小孩的關系中形成的。理想的父親根本不存在,我也不愿意做被大家認為‘理想父親’的人。父母就是在和孩子的互動中一同成長起來的。到現在我也沒有覺得自己是理想的父親?!?/p>
看多了是枝裕和的電影,你會發現他很在意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他說:“我沒有想過‘人是獨自一個人’這件事,在我看來,出生就有父母兄姐,我們總是在關系里生存,我們總是會形成一個共同體。區別在于,我們與這個共同體是否合拍,是否能在共同體里實現自己的價值。”
孩提時代的是枝裕和,精神上的父親可能是,一臺電視機。
他曾自稱是“電視兒童”,“周圍的小學生很少像我一樣,每個星期都開心地守在電視機旁。”和大多數孩子一樣,他喜歡看奧特曼,最喜歡“東芝周日劇場”。
1987年,是枝裕和從早稻田大學畢業。臨近畢業時,他了解到一個叫“媒體工坊”的教育機構——有點像是社會上的電視培訓班,一周上兩次課。對寫劇本和拍攝興趣濃烈的他立刻報名,學成后如愿以償進入電視機構工作,并在1989年拍攝了自己的第一部紀錄片《地球ZIG ZAG》。

直到1995年拍攝第一部電影《幻之光》,6年的電視生涯里,是枝裕和創作了多部紀錄片,日后電影里對邊緣人的關注,從紀錄片時代就已經開始——《但是……在福利削減的時代》聚焦社會福利問題;《沒有他的八月天》關注艾滋病患者的最后時光?!懂旊娪坝痴諘r代:侯孝賢和楊德昌》也是這段期間的作品。
眾所周知是枝裕和是侯孝賢的迷弟。在上海的交流會上,是枝裕和更以“父親”來稱呼侯孝賢:“大家都知道我是做電視導演出身,在電影領域我沒有做過任何人的副導演,所以可以說做電影導演我沒有導師,也沒有學習過怎么拍攝電影——我擅自把侯孝賢當成自己的師父,通過學習他的電影來拍電影;早期的時候還擅自把自己當成侯孝賢的兒子?!?/p>
侯孝賢比是枝裕和年長15歲,兩人的結緣早在30年前——當年,32歲的是枝裕和拍攝了自己的第一部電影長片《幻之光》,侯孝賢導演告訴他,這個故事很適合送到威尼斯國際電影節。于是開拍之前,是枝裕和已經決定送去威尼斯參展。
幸運的是,電影真如侯孝賢預料的那樣,順利入圍威尼斯電影節競賽單元,令是枝裕和自信滿滿??墒窃俅我姷胶钚①t之后,侯導對他這部作品的評價卻是:“在拍攝之前,你就畫好了所有的分鏡圖吧,不是應該看了演員的表演之后才確定攝影機的位置嗎?你以前是拍紀錄片的應該知道啊?!蹦且豢?,是枝裕和感覺深受打擊——因為害怕第一次拍攝電影失控,他確實提前畫了300張事無巨細的分鏡圖,“拍攝紀錄片時,眼前的人和事物的關系會隨著拍攝產生各種變化,這是我覺得有意思的地方,然而我從紀錄片開始繞了如此遠的路,才來到電影世界,卻沒有將積累的經驗充分發揮出來”。
他總結自己后來的拍攝經驗,第一是要用好的演員。第二是要在現場注意觀察演員的表現:“如果一場戲演員做不到我想要的效果,是哪里不對?臺詞,還是現場布置?要改變哪個元素才能讓他們順暢表現?現場觀察很重要,導演要接得住演員對劇本的反應?!迸c他合作多次的樹木希林,“她是非常嚴厲的老師,如果覺得導演不行,第二次就不會合作。所以我覺得她是有資格對我的拍攝現場進行評判的人。通過她的表演,我對自己寫的東西也有了更多的理解——與演員的反應邂逅,才能讓作品成真”。

不過,《幻之光》還是成績斐然——參加了16個電影節,收獲的獎項里有分量頗重的威尼斯電影節“金奧塞拉獎最佳攝影獎”。更讓是枝裕和難忘的還有參加南特三大洲電影節時舉辦的映后交流會——觀眾們熱烈討論《幻之光》,導演想開口參與,卻居然被觀眾制止了,說:“導演請保持沉默,現在還不是您發言的時候?!?/p>
“就這樣,觀眾席上各種不同的意見此起彼落,我想這就是成熟的觀眾的樣子。”是枝裕和說,“從那以后我就想:能不能把這樣的形式也搬到日本呢,所以每每有電影上映,我都會在影院舉辦交流會?!?/p>
受到侯孝賢導演的影響,是枝裕和也一直在變化和拓展自己的題材。最近幾年,他和法國團隊合作了《真相》,和韓國演員合作了《掮客》,“想要走到更廣闊的地方去做點什么”。
是枝裕和曾先后九次入圍戛納國際電影節(《距離》《無人知曉》《如父如子》《海街日記》《小偷家族》《掮客》《怪物》入圍主競賽單元,《空氣人偶》《比海更深》入圍“一種關注”單元),并且以《小偷家族》拿下了最高榮譽“金棕櫚”大獎。
縱觀他的多部電影作品,或多或少都帶有紀錄片的痕跡。比如《下一站,天國》,拍攝前就拿著攝像機在街上采訪了600多人,詢問他們“死后最希望保留的一段記憶是什么”,這最終成了電影的主題。
又比如讓是枝裕和第一次入圍戛納主競賽單元的《距離》,故事基于曾在日本地鐵散播毒氣的“奧姆真理教”。1999年12月,奧姆真理教信徒從廣島監獄出獄,導演將鏡頭對準了邪教信徒——“如果犯罪者是跟我們毫無關系的惡魔,他們就沒有書寫的意義?!倍臄z這類人,正因為在是枝裕和看來,犯罪者也是日本社會的產物?!靶磐絺儾荒荏w驗豐富多彩的生活,吃得極其簡單,對服裝也毫無興趣,更無心關注音樂、美術、電影、書籍和教養等事物,他們根本沒有意識到世界正是由這些細微的東西組成的,所以說這些信徒其實是一群丟失了本質的人。”
2004年讓是枝裕和再次入圍戛納的《無人知曉》,也來自真實事件——1988年在東京豐島區發生的西巢鴨棄嬰事件——父親在長子快到入學年齡時失去蹤影,在商場工作的母親此后結識了不同的男子,并在家里相繼生下了長女、次子、次女、三女兒……所有的孩子在出生后都沒有去相關部門辦理出生登記,在法律上并不存在,所以也無法上學。他們默默出生,默默死去,無人知曉。
是枝裕和說,自己準備這個劇本,足足準備了15年。最初的名字叫《美好的星期天》?!爱斈攴浅M殚L子的遭遇。但是開拍的時候,年紀已經跟故事中的母親年齡相仿(40出頭),所以不得不站在成人的角度看問題。我不想探討誰對誰錯的問題,也不想追究大人應該如何對待孩子,以及圍繞孩子的法律應該如何修改等,所謂的批判、教訓和建議都不是我想講的。我真正想做的是講述孩子們的日常生活,以及在旁觀察他們,聽聽他們的聲音,這樣一來,孩子們的話語就不再是獨白,而是變成了對話。

“20年后重新在大銀幕上看到這部電影,我正值重感冒,為了不打擾別人,想挑個背景聲響起來的時候擤鼻涕,卻發現從頭到尾都很安靜——如果不是幾個孩子衣服上的洞眼越來越多,出租屋逐漸被斷水斷電,孩子們的生活軌跡越來越接近乞兒……這看起來就是一個美好的星期天,沒有抱怨,沒有眼淚,從頭到尾都沒有響亮的音樂,激烈的爭吵,卻給人一種骨鯁在喉的感覺?!?/p>
“當時‘遺棄’這個詞還不太為人熟知?!笔侵υ:驼f,“電影上映后,媒體上開始越來越多提到這個詞?!?/p>
無獨有偶,獲得戛納金棕櫚的《小偷家族》里,也有“遺棄”,而且更為隱秘,更為不動聲色。而是枝裕和的處理也一以貫之——模糊黑與白的對立,灰色的世界里有殘酷,也有愛。愛并不能如童話里那樣戰勝殘酷,兩者只是彼此交織,水乳交融。

“電影不是用來審判人的,導演不是上帝也不是法官,設計一個壞蛋可能會令故事更易于理解,但是不這樣做,反而能讓觀眾將電影中的問題帶入日常生活去思考。我始終希望當觀眾看完電影回歸日常的時候,對生活的看法會有所改變?!?/p>
可能是拍多了日常,有人說,是枝裕和的電影都是家庭電影。在交流會上,他澄清說:“我并不是刻意選擇家庭的主題,拍那些電影的日子里,我經歷了父親的去世、母親的去世,經歷了自己成為父親,這些都是我切實的人生體驗,所以在這種時期會非常自然地選擇自己關心的話題去拍,而不是說非要拍家庭——大家都這么說的話,我反倒會想要離開一點?!?/p>
他提到自己喜歡的編劇山田太一:“去年山田先生去世了,他寫的故事都不是那么激烈的(代表作《父親的背影》《二人世界》《平凡奇跡》等),他的主角通常是日常生活中不被看見的人——我也想把鏡頭對準這樣的人。”
在散文集里,是枝裕和曾寫道:“無法取代的珍貴之物不在日常生活之外,而是在日常的細枝末節里?!痹诮涣鲿?,他說:“對日常事情的表現,是我一直想要做的?!?/p>
他的電影里常有食物的戲,像是《無人知曉》里的泡面,《距離》里的飯團,《奇跡》里的章魚小丸子,《小偷家族》里的可樂餅和彈珠汽水,《海街日記》里的梅酒和銀魚蓋飯……為什么要寫這么多關于食物的戲?是枝裕和說,因為食物可以顯示人和人的關系:“這頓飯是誰做的,是誰收拾的,在吃的過程中,手的運動方向,人和人面對面說話,都是非常真實的場面——在餐桌環境下,人和人的關系會加強,現實場景也會更真實。”
拍攝《步履不停》的時候他對攝影師說:“我想帶著尊敬的心情對待所有的拍攝對象,桌子上的紫薇花,日常生活中的那些細微之物,請懷著尊敬的心情拍攝這一切?!?/p>
電影里出現的玉米天婦羅,是導演本人最鐘愛的食物,因為“小時候母親經常會做給我吃。我現在去店里也會點來吃”?!恫铰牟煌!防铮椦菽赣H的樹木希林,在鏡頭下完整呈現了玉米天婦羅的做法:從玉米脫粒,一直到煎成餅。
雖然此次展映片單中沒有《奇跡》,但這一晚,上海影迷都覺得,是枝裕和能來到,這本身就是奇跡了?!拔业碾娪啊镀孥E》講的是小孩子為了尋找日常中的奇跡,踏上旅途。我想講的是,奇跡就在日常之中,這不是一句漂亮話,你需要經歷探索的過程,才會認識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