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一條魚

小時候生活在農村，恰逢那個特殊的年代，生活雖然異常艱辛，卻也充滿了孩童時期那些無窮的樂趣。

因為家就住在汶河邊上，又緊靠高崖水庫，撈魚摸蝦是孩子們生活的常態，也是少年時代樂此不疲的事情。我第一次捉住魚，應該是三四歲的時候，在此之前，笨手笨腳的我，整天和小伙伴們去河里捉魚，人家都是滿載而歸，我時常是空手而回。

有一次母親去河邊洗衣服，小小的我跟在她身邊，在她不遠處戲水。天快黑了，母親忽然喊我，讓我幫她把幾件衣服去河中心的清水中沖洗一下。我興奮地跑回來，拖起衣服去沖洗，在沖洗到最后一件的時候，看看母親還沒結束，我就拖著那件衣服在水里玩耍起來。把衣服扔向上游，順水漂下來，我一下撲到衣服上去。就這些連續的動作，卻樂不可支，嘴里不停地喊著：“船來了，船來了，快上船咯！”最后一次趴在衣服上有些異樣，明顯有東西在衣服里扭動，我意識到應該是一條魚。

用身體壓住衣服里的魚，悄悄把魚包裹住，動作小心而迅速。最后抱起魚來就往岸邊跑，一邊跑一邊喊：“娘，娘，我捉住了一條大魚。”沒等娘反應過來，我已經把衣服和魚一起扔到了娘身后，魚在衣服里亂蹦。娘回頭一看，說：“快再往后挪一下，別讓它蹦回水里去了。”她一邊說一邊站起來，想用手里洗衣用的“棒槌”敲死魚，防止它跑了。我死命護著，堅決不讓娘打，告訴娘我要抱回家去養著。

不管娘是否同意，我抱起衣服和魚，撒開腳丫子就往家跑，魚尾巴拍打著我的肚皮。跑回家直接扔進水缸里，趴在缸沿上，眼瞅著已經翻白肚皮的魚，心里在默默祈禱。一會兒工夫，魚恢復了體力，開始在水缸里擺動著尾巴游動起來。

這缸水，家人沒法再做飯用了，姐姐只能再去擔來兩桶水供家人用。

我捉到了條兩斤多重的魚，能不出去狠狠炫耀一番？第二天，小伙伴們都來我家里看魚，也看看我是不是在說謊吹牛。當我講捉魚過程的時候，故意隱去了是衣服無意中蓋住魚的事實。只說是我在河里徒手抓住的，還描述得繪聲繪色。看著他們羨慕崇拜的目光，我的虛榮心得到了充分的滿足。

從此，我時常趴在水缸沿上看魚，然后出去跟小伙伴們吹噓：“我的魚長這么大了！”說著，把兩個胳膊狠狠伸開比劃著。其實魚在水缸里是根本不會長的，僅僅活著而已。

那天中午我跑回家，發現院子里停放著一輛自行車，馬上明白是父親的表弟又來我家做客了，我家的親戚，只有表叔有自行車vK0kWAQmPQ7clpBRFPslItJIVXH7pbXhYEcCfvd3/ac=。

每次他來，父母都是好生伺候。一斤燒酒，父親和他一喝就是大半天。其實他來我也愿意，雖然那時來客人，小孩是不能上桌的。這也不算什么家規，就是害怕孩子一上桌，那僅有的兩個下酒菜，一會兒菜湯也給他們喝光了。只能等親戚走了，才能喝那美味的剩菜湯。

我感覺這一次怎么有些不大對勁，他們在嘻嘻哈哈地喝著酒，屋里飄出來一股鮮美的魚香味。我趕緊趴在水缸沿上看，天呢！我的魚不見了。跑進屋里一看，桌子上擺著一大盆子魚湯，我的心情一落千丈，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母親讓我喊表叔，我還怎么能喊得出口來啊！

母親看出了我的心思，走過來把我拉到外邊，撫摸著我的頭說：“乖孩子，沒事，明天讓你爹再去捉條更大的魚給你養在水缸里。”我知道這都是大人騙小孩的鬼話。我聽娘回到房間后說：“別光你們吃啊，這是俺小兒子捉住的，也給他盛上點魚湯喝。”說著娘拿了個小碗，盛了一碗魚湯，還從盆子里找了一塊好魚肉放在碗里。我的眼淚止不住嘩嘩流了下來，拔腿跑了出去。

一個月后，汛期來了，高崖水庫開始提閘泄洪。我遇見二大爺，用魚叉背了一條大魚回家，我趕緊跑回家和娘說了這事。當時，病懨懨的娘，正在炕席上縫制冬天的棉被，她抬頭輕聲對我說：“那你去山上叫你爹回來抓魚去吧！”

也許，娘就是暫時哄哄我，故意把我支開而已。可年幼的我卻當了真，只穿個小褲頭，光著膀子，赤著腳丫子，頂著毒辣的太陽，一個三五歲的孩子，順著那條崎嶇的山路便上山去找父親了。父親那時在大隊副業組，負責在龜山頂的南部一個石坑里開采石頭，那時候我們叫那里為“老坑”，最南邊的叫南老坑，以此類推：中老坑、北老坑。

我在“老坑”找到了父親，站在坑的邊沿上，看著父親在很深的坑底赤膊采石。我心里想喊父親，可由于害羞，好幾次沒喊出口，最后終于鼓足了勇氣，哭著喊出了一聲：“爹，俺娘讓你去捉魚！”那些和父親一同干活的人一陣哄笑。開始調侃父親：“你媳婦又想吃魚了。”父親笑笑說：“也快到中午吃飯時間了，我先走一會兒，孩子站在那里太危險。”

父親扛起大鐵錘，慢慢爬出那個大石坑來，領著我回家。那些碎石硌著我的腳，父親干脆蹲下身，讓我爬到他背上，背著我走。他肩上的那個大鐵錘不是電視上黃宏他們演得“一錘八十”的那個“八磅錘”，而是要比那大好幾倍的“開山錘”，估計重量跟我小小的體重也差不了多少。

回到家時，母親的飯菜早已做好了。父親匆匆吃完飯，他是想利用午睡時間去碰碰運氣，下午還得繼續上山干活。他從角落里找出了那把“二齒鉤子”，重新換上了一個長木柄。領著我去了村西高崖水庫泄洪閘處。泄洪閘的下面像轟鳴的瀑布，下游部分水面相對開闊，水還算平穩，但里面聚集了很多捉魚的人，都手拿二齒鉤，眼睛直勾勾盯著湍急的水流，一旦有魚下來，就會呼啦啦圍上去。幾乎沒有一條魚，能逃過這些貪婪的目光。

父親看到這場面，沒有下水去，而是倒背著手，拿著二齒鉤在岸邊來回走動，可能他覺得下去也沒用，人太多了。這塊地屬于我們生產隊的，叫做“臺子地”，這里也聚集了很多人在看熱鬧。看捉魚也是一件很刺激的事情。臺子地的地邊已經被湍急的河流沖刷去了一部分，有一小塊地方受下游阻擋，形成了一個平穩的回流區。就在這時，那些捉魚的人群一陣騷動。因為對岸有一個人在朝著這邊喊什么，有那轟鳴的水聲，反正我是什么也沒聽清。

在岸邊那處水流平穩的地方，忽然露出一片白，父親眼疾手快，用二齒鉤子狠狠地抓了過去。魚的體量出乎父親的預料，魚在水里騰挪翻滾，好幾次父親差點被它拖下岸去，來來回回，拉扯了好幾個來回，父親臉憋得通紅，用盡渾身的力氣，終于把這條大魚拖上岸來，父親長長舒了一口氣，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用手壓著那條大魚的魚頭。

就在這時，鄰村一個出了名的“二流子”匆匆跑過來，上去給魚補上了一鉤子，故意造成是雙方共同捉魚的假象，目的就是想要和父親平均分配。平日里性格溫順的父親一下被激怒了：“你想干啥？還想明奪？”

那家伙嬉皮笑臉：“見面分一半，何況咱倆一塊抓的。”

父親聲音一下高了八度：“我都放在岸上的魚了，你憑什么跑過來和我分啊？”

此時，小小的我也不知從哪來的那股勇氣，一下撲過去就壓在了魚肚子上。大魚這時忽然劇烈動了一下，把我差點掀翻在河流里去。

兩人的二齒鉤子分別插在魚頭和魚脊的位置，我移動了一下身子，用手抱住了那人的二齒鉤子。父親低頭看了我一眼，抬頭對著那人狠狠地說：“你要是給我傷著孩子，老子就和你拼了命！”

瞬間聚攏過來好多圍觀的人。眾人七嘴八舌替父親說話，指責那個不講規則的家伙，那人看看計謀沒得逞，就取下自己的二齒鉤子，悻悻地走開了。

聽旁邊人講，剛才對岸那個喊叫的人，是高崖水庫的管理員。他站在大閘上面的天橋上，早就看到這條魚了，當時魚被卡在了閘門底下，好久沒能出來。當看到魚被激流沖下來后，他禁不住沿著泄洪渠的北岸往下跑，一邊跑一邊喊：“下去大魚了！下去大魚了！”水里那些嚴陣以待的人同時瞪起了眼睛，有幾次人群騷動，似乎有人看到魚的影子了，卻又一閃不見了。可誰會想到，這么大的一條魚，竟然躲過了那么多人的眼睛，繞到了他們身后的岸邊，等于是故意送給了正在觀望的父親，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

父親把二齒鉤的木柄從魚鰓里插過去，從魚嘴里串出來，讓人幫一下忙，背到了脊梁上。別看他有近1.8米的身高，魚的尾巴竟能啪啪打他的腳后跟。我興奮地跟在后邊，父親吃力地在前邊走著。回到家里，父親在院子里就開始招呼娘，讓她先放下那張8口人吃飯的桌子，父親慢慢把魚放到了桌子上。捶捶腰，再彎腰擺正一下魚，發現魚頭魚尾在桌子兩頭還各余出半截。娘在旁邊連說了好幾遍：“俺那老天爺，俺那老天爺，這活了半輩子，沒見過這么大的魚。”

村里的人很快就聽說了這事，來家里看“魚王”的人絡繹不絕，房間里幾乎擠得下不去腳。村里那位年齡最長、滿頭白發的九十多歲的老奶奶，也拄著拐杖，顫顫巍巍地來看這條聞所未聞的大魚。

父親好言相勸，說這樣長時間魚會壞掉的，勸離了那些看魚的人，他把家里水缸里的水倒出來，去村里打來清涼的井水把魚泡起來。有人給父親出了個好主意，讓他把魚抬到村里的深水井臺上，用一根井繩系在尾巴上，慢慢把它放到接近水面的地方，那里面的溫度比地面上低很多。然后在井口橫放上一根木頭，把繩子系在木頭上。父親守在水井旁，就那樣過了一夜。

第二天就是高崖大集，父親用獨輪車推著那條魚，帶上殺豬的那些家什，找了兩個鄰居幫忙。在高崖集的肉市里，像殺豬一樣，掏去魚的內臟，把魚砍成兩截兒，掛在鐵鉤子上，像賣豬肉那樣，0.5元/斤，全部賣掉了。別說分給鄰居點，就是自己家里人都沒能吃上一點。就連那些魚內臟，都被一個鄰村的人給買去了。這條魚，一共賣了30元錢。在那個年代，這可是一筆巨款，一年一個家庭收入能有多少錢？父親用這些錢，帶母親去了濰坊的市立醫院，給她做了胸膜炎引起的胸腔積水手術。

母親現在九十多歲了，身體還很健康，一輩子吃齋念佛，從來不吃魚肉。她說，在她生病時，曾做過一個夢，夢見觀音菩薩告訴她，當年那是天宮蓮花池里的一條魚，是上天派它下凡來救母親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