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如何呈現歷史,這是一個老生常談而又無法蓋棺論定的經典問題。如何在作品中既不失文學特色又保留歷史的原汁原味,這是不少文學家和歷史學家都思考過的問題。尤其對于傳記文學體裁而言,這類問題的回答和處理就變得更為必要和無法逃避。斯蒂芬·茨威格筆下的《人類的群星閃耀時》中的十四篇歷史特寫,為此做了很好的注解。
文學作品是觸摸和還原歷史的重要文本,也是人們觀察、理解和敘述歷史的絕佳場域。對于文學研究和文學創作而言,立足于對歷史事實的充分尊重和深入了解,并盡可能地厘清、呈現歷史真實, 是十分基礎且必要的。尤其對于傳記文學而言,更是如此。在《人類的群星閃耀時》一書開篇序言中,茨威格便開宗明義地強調了這一點:“我絲毫不想通過虛構來沖淡或者加強所發生的一切事件的內外真實性……歷史是真正的詩人和戲劇家,任何一個作家都別想超越歷史本身。”
傳記文學作家力求真實的創作態度是歷史真實性和文學藝術性融通的前提和基本要求。不僅在《人類的群星閃耀時》一書中,茨威格指出要堅持歷史的真實性,在《昨日的世界》一書中,他也反復強調還原歷史的本來面目,例如:“我在為外國的作品或人物寫評論或傳記時始終把探求那些作品或人物在他們所處的時代發生影響或不發生影響的原因作為己任。”他創作了一系列真實的歷史人物,還原了重要的歷史場景。比如對首先發現太平洋的西班牙探險家巴斯科·努涅斯·德巴爾沃亞,茨威格不虛美、不隱惡地敘述了人物的全貌:英雄兼匪徒、探險家兼叛亂者。再如一四五三年五月二十九日,君士坦丁堡被奧斯曼帝國的蘇丹穆罕默德二世親自率軍攻陷的歷史一幕,茨威格通過細致地研究史料,真實地呈現了當時土耳其人拿著武器向城墻沖去,所有的戰鼓敲起,所有的軍號吹響,并與大炮轟鳴聲匯成一片的歷史場景。
《人類的群星閃耀時》中每一篇特寫都運用了大量的第一手材料。如書中第十一篇《南極探險的斗爭》用到了最早到達南極點的探險家英國人羅伯特·福爾肯·斯科特的私人日記內容;第十三篇《西塞羅》使用了西塞羅公元前四十四年十二月在羅馬元老院講壇上的演說詞;第十四篇《威爾遜的夢想與失敗》引用了法國、英國和意大利的報紙報道,以及來自美國華盛頓的電報信息。這些一手材料信息量豐富,能夠幫助讀者更好地認識、構建真實的歷史。美國歷史學家格奧爾格·G. 伊格爾斯曾指出,歷史學家“要像它實際發生的那樣”構建過去,追求真實,避免作偽,并要將揭發作為責任。“真實與虛假之間的這種區別,對于歷史學家的工作始終都是根本性的。”作為與羅曼·羅蘭、歐文·斯通并稱的二十世紀最杰出的傳記作家,茨威格不囿于文學家的研究視角和方法,而是同歷史學人一樣盡可能忠于歷史和尊重文獻,揭示真相、避免作偽,并將大量的第一手史料直接引入創作中,為讀者打開了一段段塵封的歷史記憶。讀者也可從中看到歷史詮釋、建構的操作程序,有利于獲取自身的歷史認知,塑造公共的歷史意識。
文學創作本身具有較強的形象性、藝術性和人文性。恪守真實的創作理念,是否會令文學作品失去創作的雙翼,不具備感人的藝術魅力?人類歷史上發生的真人真事,在歷史教科書中,讀者已經以一種客觀、平靜、理智的心態取得mcxfsoWgDq/67FWG8HqmXw==歷史認知。而以歷史上的真人真事為創作基礎的文學作品,應更具備感人的藝術魅力,使讀者在完成歷史認知的基礎上,觸動心靈,引發深刻的歷史思考。一言以蔽之,寫真人真事的文學作品,需要充分調動和發揮文學的藝術手段, 例如氣氛的烘托、環境的描寫、人物的臨摹、心理的刻畫等。但是在具體創作中,“歷史的真實性”與“藝術渲染”之間又時常會產生分歧和矛盾:有時為了追求文學的藝術性,刻意虛構情節,從而失去了歷史的真實性;有時為了忠于歷史的真實,又會對展開藝術創作、藝術想象一籌莫展。如何將歷史的真實性與文學的藝術性融合為一?茨威格在《人類的群星閃耀時》中顯露出了精湛、嫻熟的寫作技巧和卓越的文學才能,充分表明他是藝術渲染與歷史事實相結合的高手,使真實的歷史成為感人的藝術,形成了獨特的文本風格。
第一,時代背景和社會環境的渲染。茨威格在歷史特寫《攻占拜占庭》中描述了十五世紀中葉拜占庭帝國由橫跨世界幾大洲的世界帝國到僅剩彈丸之地——君士坦丁堡城——的變化,刻畫了對拜占庭帝國虎視眈眈的奧斯曼帝國繼任者穆罕默德精明、果斷、陰險、醉心于功名的性格特征。他以大量的文字描寫時代背景,交待敵對雙方實力的懸殊、執政者迥異的心理變化,渲染了拜占庭帝國危在旦夕的真實態勢,也為最終拜占庭帝國的陷落埋下了伏筆。在敵對雙方殊死搏斗、決定成敗的重要歷史瞬間,茨威格又將凱爾特小城門被遺忘的歷史場景鋪陳為上千字的內容,并以拜占庭最富麗堂皇的教堂——圣索菲亞大教堂——頂上十字架的倒塌為歷史事件的結尾,寓意深刻。這樣的環境描寫不失真實又栩栩如生、引人入勝,更能突出具有世界歷史意義的決定性時刻。
第二, 細膩而深刻的心理刻畫。茨威格傳記文學中細膩而雋永的心理刻畫是其文學創作公認的顯著特色。在茨威格致羅曼·羅蘭的信中,他曾寫道:“為了寫好歷史人物,人們必須先去認識活著的人。……僅僅當一名歷史學家是永遠不夠的,他必須同時是一個了解時世的心理學家。”出于對心理學研究的興趣和認識,茨威格從文學史家格奧爾·勃蘭兌斯和心理學家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等人那里吸收養分,從心理分析角度剖析歷史人物的內心活動及精神世界,用以分析歷史事件發生的內在緣由。在茨威格看來,歷史人物是人,有心理情感的變化,他們的內心動態、糾葛,有時會超過個人命運范圍,甚至對推動歷史事件的發展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試看《亨德爾的復活》中,茨威格對亨德爾內心世界細膩的描繪:“他想,他是否應該起床去過目一遍腳本?不,對他這樣一個已經死去了的人,腳本又能起什么作用呢!不,天主已讓他墜入深淵,已把他同生命的神圣洪流隔開,對他已沒有什么安慰可言!但是,在他心中總是還有一股力量在搏動,一種神秘的好奇心在驅使他;而且神志不清的他已無法抗拒這種莫名其妙的好奇心。”茨威格仿佛洞悉了這位音樂大師的內心活動,引領讀者去理解清唱劇《彌賽亞》的創作過程。
第三, 旁襯筆法的運用。茨威格對旁襯筆法“情有獨鐘”,在《人類的群星閃耀時》中運用極為普遍且成功。他用旁襯手法來遮蔽牽強附會的說辭,反而將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映襯得更為真實生動。如在《一夜之間的天才》中,茨威格沒有從音樂學專業角度直接分析《馬賽曲》的歌詞如何振奮人心、旋律如何雄壯優美,而是從《馬賽曲》引起的反響來描寫這首歌曲:“簡直無法阻擋這首‘可怕’的神圣之歌所產生的爆炸力量”,“《馬賽曲》就像長著雙翅的勝利女神尼刻在法國所有戰場上翱翔,給無數的人帶來熱情和死亡”。讀者縱然沒有聽過《馬賽曲》,也會從中感知到《馬賽曲》的感染力。再如《 封閉的列車》中,茨威格將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緊張的氛圍用歷史細節予以襯托:“所有的墻壁都是透風的;電話被竊聽;從字紙簍的廢紙里和吸墨紙的痕跡上重新發現每一條信息;在這樣群魔亂舞的混亂之中……”這種襯托的手法有一箭雙雕的效果:既賦予了藝術魅力,又無損于歷史真實。
《人類的群星閃耀時》將歷史真實與文學藝術和諧統一,實屬難得,更可貴之處,是它還蘊含著深厚的文學力量,這種力量在于反映思想和歷史的深度。文學文本具有社會歷史性,它從來不是自足自為的,而是始終無法脫離時代、政治、社會以及主流學術風氣的制約和影響。可以說,文學書寫能動地參與到歷史的建構中。茨威格通過文學寫作,把歷史真相呈現給讀者的同時,其自身豐富的人生閱歷,既見證了歐洲最輝煌的美好,又目睹了歐洲的至暗時刻,使其對歷史有了更為深刻的見解。在《人類的群星閃耀時》的字里行間,可以看到茨威格通過對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的剖析,來O07GkoXik43g1AiiMLAiXUf/Lx1qUb+f/7lFnovl4A4=傾聽歷史的回聲和教訓,寄托和表達自己的理想與愛憎, 謳歌人性、弘揚良知,呼吁和平、反對戰爭。譬如《黃金國的發現》中的約翰·奧古斯特·蘇特爾,充滿悲情卻閃耀著人性的光環, 他并非渴望財富,而是想要爭得個人的權利,因此臨死前他的衣袋里還藏著一份申辯書。再如表現歷史人物威爾遜一九一九年六月離開歐洲海岸時, 茨威格寫道:“歐洲幾千年來渴望和平與統一,可是從未實現。一個人性化世界的永生夢境又一次在大海的遠方霧靄中漸漸消散。”文中隨處可見的意味深長的評論,無疑起著畫龍點睛的作用,表現為反思歷史、觀照現實的撰述特點。
歷史學的主要社會作用之一是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細細品讀《人類的群星閃耀時》會發現其間蘊含的思想內涵,在某種程度上與歷史學的功用不謀而合。《人類的群星閃耀時》的創作再次印證了文學書寫與歷史事實彼此互動、制約,但可以實現融通。《人類的群星閃耀時》也因真實客觀的史實、行云流水的語言、深邃的思想境界而受到讀者的歡迎。據德國菲舍爾出版社統計,《人類的群星閃耀時》從德語第一版于一九二七年問世以來,是茨威格所有作品中最受讀者歡迎的,其銷售量一直居于他的其他作品之上。在我國,自從二00二年一月人民教育出版社將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出版的《人類的群星閃耀時》中的兩篇歷史特寫——《南極探險的斗爭》和《滑鐵盧的一分鐘》——分別改名為《偉大的悲劇》和《滑鐵盧之戰》選入初中語文課本七年級下冊和八年級上冊以來,《人類的群星閃耀時》一直是內地青少年熱讀的書。
在此,我想提及的是三聯書店版《人類的群星閃耀時》的譯者舒昌善先生。一九八四年,舒先生最先將《人類的群星閃耀時》介紹給中國讀者,而他自己也將大半生的心血傾注于茨威格作品的翻譯和修訂中。茨威格以現實的眼光思考歷史的轉變,他那透過文字傳遞出的反思歷史、充滿現世關懷的思想的確有著時代的穿透力,經得起歷史的考驗和錘煉。舒先生曾說,當今世界并不太平,舉目四望:極端組織進行慘無人道的恐怖襲擊,軍國主義陰魂不散,霸權主義無處不在……世人在這樣的時代將會不斷重溫《人類的群星閃耀時》,茨威格本人也將永遠閃耀在歷史的星空和世人的心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