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維·哈維是當代著名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和地理學家。他已有二十部著作被翻譯成中文,是學術作品被譯為中文最多的學者之一。他提出的歷史—地理唯物主義、空間修復、新帝國主義、城市權等思想得到地理學、規劃學、哲學、文學、經濟學、政治學等領域學者的高度評價和廣泛引用,可見其跨界影響力之大。《社會正義與城市》是哈維最看重的作品之一,初版于一九七三年,正是西方社會和思想劇變的年代。當時的哈維才三十八歲,正是年富力強之時,而此前四年他已經因《地理學中的解釋》這部經典之作而名動天下。但哈維并未滿足,而是銳意創新且氣魄非凡,很像五四運動時期的那些“新青年”。正如那個時期的“新青年”們大膽革新一樣,哈維的這部經典之作也具有十足的批判精神和鮮明的個人特點。這本書最有趣也最有意義的一個看點在于,既打上了作者自己的烙印,也集中反映了當時的社會思潮,是獨特個人風格與普遍理論概括的完美結合。
在時代氛圍的深刻影響和哲學思潮的激蕩之下,哈維在此書中開宗明義地提出并追索“理論、空間、正義、城市”四大問題的本質,力圖構建城市化與社會正義緊密聯系的新理論,展現了自己從邏輯實證主義地理學向馬克思主義城市研究轉型的思想歷程。四大問題中的任何一個都值得經年累月的研究,相關著作也汗牛充棟。與其他專門鉆研某一領域的學者不同的是,哈維試圖將這四個問題整合在一起予以回答,可說是“氣吞萬里如虎”。通過比較自由主義與馬克思主義的城市研究方法論,他認為理論的本質是方法論和哲學的綜合,空間的本質取決于人的實踐,正義的本質取決于社會進程,城市化的本質則是資本生產的需要和產物。
哈維的方法論是堅持問題導向和價值導向的,這一點,在《地理學中的解釋》中已見端倪,在《社會正義與城市》中則徹底成型。只不過,前者的問題是純學術的,價值指向或目的是為地理學尋找合法合理性而辯護,后者則兼顧了學術與社會現實,試圖融合二者,價值判斷上則從貌似中立的自由主義、實證主義轉向了馬克思主義,因而也就跨越了地理學的門徑,通往更重要和廣闊的“社會”大道。與《地理學中的解釋》試圖將地理學與其他學科關聯起來相似的是,哈維在《社會正義與城市》中將社會學、城市規劃、地理學、馬克思主義、哲學、語言學等學科知識融會貫通,通過跨學科的理論交叉與融合,試圖從整體視角厘清城市(化)問題,最終建構出一個新理論——“社會進程— 空間形式”,實現了對這四個問題的統合與回答。
時間是最好的試金石。雖然相隔五十年,但哈維的思想并未過時,離我們也并不遙遠。《社會正義與城市》迄今已再版兩次,并被翻譯成多種文字。由于該書融合了自然和社會科學理論,涉及很多復雜的社會空間問題,在中國學術界它仍是一部廣為人知但罕為人解的作品。對于這種經典名著來說, 人們自然會讀它,我不應該饒舌或“畫蛇添足”。但是,一方面經典需要也應該被不斷解說;另一方面,作為“二傳手”,對閱讀此類經典的艱難和痛苦也體驗深刻,但如果艱難后得到收獲,痛苦后增長了智慧,則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
《社會正義與城市》令人著迷和痛苦之處在于它的方法論,其最大難點在于要將地理學與其他學科的知識與方法統合起來,因為它需要深厚的思想史功底。思想史并非名人名言輯錄或簡單枯燥的大事年表,地理學家也不是見物不見人的“科學家”,恰恰相反,地理學思想史昭示了這門學科變化多樣且與其他學科都交融的本質,地理學家也是聚焦人地關系并富有人文情懷的學者。在地理學與其他學科交織且不斷生長的叢林里,哈維、段義孚、邦奇就像參天大樹一樣,深入理解其成長的時代與社會背景或情境,才能真正理解這些人物及他們的思想,才會深刻認知并體會到一門學科或學術的核心價值。把思想家或學者放到思想史和社會現實構成的坐標系中至關重要,因為我們的思想之苗是前人思想和社會現實頻繁交錯而生、共同澆灌而育。國內學界之所以忽視思想且短于創造,我認為最重要的原因是缺乏這樣一個坐標系和坐標意識,以至于認為重要的學者和作品涌現只是少數人和偶發現象。但是,正如偶然到必然的發展一樣,少數到多數也是一個發展過程。“新青年”一開始也是少數群體,哈維在當時研究《資本論》甚至都要遮遮掩掩,可見當時西方的學術和社會氛圍。但是,他的眼光、堅持和魄力最終化為這部革命性的著作,它確實也起到了改變社會和學術風氣的作用。這是對個人、學術與社會關系的最好注解。
任何理論都是情境的產物,人文與社會科學的理論更是如此。但是, 我們學習和鉆研理論時,往往拋棄了情境只學內容,于是,理論就變成了干癟枯燥也無趣無味的教條。正如哈維將當時的社會現實轉化為學術命題,將不同學科的理論轉化為導向“完整性”問題的理論一樣,我們也需要了解哈維當時所處的情境及理論生長的現實與學術基礎,才能真正理解這本書。但這也不是最終目的,因為這本書只是我們所面對的情境的一部分,我們不但要把它及其他理論結合并轉化為我們自己的思考和判斷,而且也需要結合我們當前所面對的社會現實進行再度轉化。學術與生活就是這樣一個由外而內、內外而一的不斷轉化或演化的過程。這是我在深入了解哈維其人其著以及長期研究思想史后的最大體悟。
回到《社會正義與城市》誕生的時代背景與社會情境,我覺得與其說哈維敏銳地捕捉到社會現實的巨大變化并從中提煉出重要的學術問題,不如說是劇烈變化的世界和社會現實驅動著他的研究轉型。一九六九年,剛出版《地理學中的解釋》的哈維遠渡重洋到巴爾的摩任教。他說:“當我來到這座城市時,城市起義和大火的傷痕隨處可見。我緊接著思考的問題是:為什么世界上最富的國家能夠坐擁巨財卻容忍極貧?”作為“事后諸葛亮”,我們現在知道了當時及后來歐美社會的歷史及發展走向,自然部分地理解了哈維當時的困惑。但對處在當時情境中的哈維而言,這些社會變化其實都在強烈沖擊著他的學術理念甚至人生信仰。也許只有身臨其境才能真正地感同身受。巴爾的摩對哈維來講不僅是研究的樣本和對象,更是他長期生活的地方,城市和社區發生的實際變化激發著他的思維,改變著他的行動,寄托著他的情感。哈維在這個環境之中,敏銳地感覺到它的變化,在此驅動下進行并完成了他的學術轉型之作。這個環境因而也就變成了“情境”。
哈維與列斐伏爾的著作給我們的最重要啟示在于:理解理論和生活的要旨是將社會與空間緊密結合起來進行思考和實踐。我們并非外在于我們生活的社會空間,我們與時空是一個密不可分的整體。這個社會空間變動不居,存在多種尺度,理解它的一個關鍵詞就是“情境”。我們在情境中并受它的激發與影響,這也許是人文地理研究與其他領域相比的獨特之處。我們自身與地方是不斷變化的,兩者也是相互交織和相互塑造的關系,由此產生了情境,它觸發了我們的思索與創造。我們當下所面臨的問題與哈維當年碰到的問題極其相似。哈維在書中尖銳地指出并批判了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學術氛圍:“我們面臨著生態問題、城市問題、國際貿易問題,然而我們對此似乎沒有什么高見。當我們說話時,卻又是庸常之詞和荒唐之言。總之,我們的范式已經無效,是時候把它扔到一邊去了。”結合他個人的經歷與情境,則容易理解他甚至有些激憤的語氣。當“新青年”哈維犀利的筆鋒直指學界陳舊的研究范式之時,我才真正知道二十年前我對哈維其人其作無知的根源。當庸常成為習慣,批判和創新反而被視為異端;當庸常甚至變成了土壤和養料,最荒唐的則是,我們還要賴以為生。如何像哈維那樣打破庸常的生活?也許我們需要的首先是一次覺醒,一個行動。
思想之花在綻放之前,往往經歷了扎根沃土的長期準備過程。哈維從青年時期就有理論創新的雄心壯志,并逐漸掌握了綜合多種理論以靈活看待和解決空間問題的方法論。一種真正面向時代問題的方法論立場,需要將世界與自我緊密聯系起來。哈維在此書中展現的自由主義和社會主義雙重視角坦誠地展現了自己思想轉型的歷程,也表明了他學術研究的連續性。書中兩種貌似相互對立的思想都統合在哈維對城市總問題的現實關注中。在這種整體性認識引領之下,才能明白《社會正義與城市》蘊含的這種雙重架構。自由主義與馬克思主義既是哈維不同時期的信仰與價值理念,也是他的研究方法論,這兩者不能割裂,正如哈維以及我們每個人的人生不能割裂一樣。現在來看,也許“統一性”的理論也是鏡花水月,但尋求統一性的思想和努力卻是理論乃至人生的本質。
作為地理學家,哈維主要是基于地理學的立場,但在此書中他縱橫捭闔,社會學、語言學、經濟學、政治哲學、科學哲學等學科的思想都被他召喚而集結在一起。比如第一章借用米爾斯的社會學想象力的概念提出地理學想象力,本身就很有想象力;再借鑒卡希爾的空間理論提出自己的空間范疇:絕對空間、相對空間、關系空間,這也是經常被引用的空間劃分方法。其后各章所參引的也是各學科重要思想家的重量級作品,比如羅爾斯的正義論、庫恩的科學革命和范式理論、馬克思的地租理論、波蘭尼的經濟協調機制理論、皮亞杰的結構主義等,當然,列107bbec55e624a9171170437216ddf147dce5dd8fb6a28308e4af8ff7648338b斐伏爾也是他對話的主要對象。他并非“炫耀式”地引用,而是根據自己的問題和方法論建構而進行的一系列“高峰”對話,相當于從“我注六經”到“六經注我”的轉變。由此可見,哈維的理論創新不但是站在許多思想巨人的肩膀上,更是“以我為主”的思想的貫徹。結合中國城市化的問題進行理論轉化和再造是我們時代的任務。哈維所提出的“城市總問題”命題同樣適用于當下的中國城市研究,他者與自我的關系正如社會與空間一樣,其實俱為一體。在不平衡的城市化進程中明確城市總問題,需要具備格局思維:既要把握中國城市化的長期歷史經驗,也要正視中國在全球格局中的位置,從而才能謀劃城鄉治理的新方案。
面對新現實催生的新命題,更需要在思想和現實的沖撞中進行理論革新,也需要更多的新青年。青年并非基于年齡的劃分,敢于批判和革新的精神恰恰是“新青年”的核心特征。哈維在此后的學術生涯中并未止步于《社會正義與城市》,而是形成了自己獨特的、有深遠影響力的學術體系。學習哈維,我們應像他那樣具有批判和自我批判精神,大膽進行革命性的理論建構。尋求理論與實踐、自我與他者的統一性至關重要,因此需要打破領域的界限,掌握跨學科研究的方法,從不同領域的經典中吸取養料并為我所用。這部經典之作就像其他經典一樣,它的事實或某些觀點、結論也許會過時,但好問題與思想不會過時。向經典致敬的最好方式就是閱讀它,而閱讀經典的最好方式是代入我們的體驗和問題,從而延伸乃至重構經典。
(《社會正義與城市》,[英]戴維·哈維著,葉超等譯,商務印書館二0二二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