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龍以小說家、電影導演、劇作家等多重身份活躍在文學界與影視界,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來與村上春樹合稱為“W 村上”。村上龍的都市小說,常常探索隱匿于夜色朦朧中的孤獨與流離失所,描繪都市人在經濟高速發展與消費主義推波助瀾下的迷惘。
都市生活是一個不斷變化的生態系統,既是個體探索自我、追求夢想的舞臺,也是社會矛盾和人際隔閡的集中體現。村上龍的代表作《無限近似于透明的藍》與《寄物柜嬰兒》中所描寫的都市,不只是地理概念,而且是生機勃勃卻錯綜復雜的有機體,他運用解構主義的視角,重組都市生活的日常片斷,展現了現代都市生活底層架構的復雜性。同時,個體的身份認同、社會的異化現象等主題也巧妙地編織入作品,構建了既真實又超越現實的文學境界。
可以說,村上龍都市文學的重要特征便是獨特的敘事風格和深刻的社會洞察力,常常通過邊緣化人物的生活描寫,來深入探索社會中普遍存在的“喪失感”,并試圖通過文學來尋找構建社會的出路。在《無限近似于透明的藍》的“后記”中,村上這樣詮釋“喪失感”和創作思想:“我在四分之一個世紀前寫作時,不自覺地想表現的是一種‘喪失感’。七十年代中期,我的祖國日本完成了近代化,但與此同時又好像失去了什么。失去的不是日本自古以來的文化,而是實現現代化這個遠大的目標。日本民族失去了目標。自那以后,我一直不斷地描寫喪失感,《無限近似于透明的藍》是這一切的出發點。”
村上小說不僅記錄了那個時代的歷史,更深刻地反映了社會價值觀的轉變。作品中常常蘊含著對現代都市生活的深度批判,反映了個體在快速變化的社會中的迷茫和孤獨,《無限近似于透明的藍》便體現了作者對現代社會結構下文化的深刻反思,“正在‘近代化’進程中的國家,有自身獨特的近代文學。這種文學描寫了那個國家的文學和近代——即所謂的‘全球化’——之間的碰撞”。小說立足于日本社會的現實,使用了對主體性的解構和文體技巧,描寫了被邊緣化的日本底層青少年的身份迷失和精神困境,批判了將青少年邊緣化的社會現象。這部作品一經發表便受到矚目,并獲得了“芥川獎”。清水良典評論道:“這位留長發穿牛仔褲的年輕人,帶著搖滾音樂沖進了梳分頭西裝革履的人們的世界里。這并非不合時宜的參與,更像是在挑起一場格斗。”
隨后,村上的另一部小說《寄物柜嬰兒》問世,進一步展示了他對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日本社會的批判性思考。這部作品描繪的是社會上頻發的將新生兒遺棄在寄存柜的事件,其主要原因是經濟高度增長導致就業人口明顯降低,人們的精神面貌和生活方式發生了巨變。文學批評家三浦雅士在讀過這部小說之后,一改對村上龍的文學才能所持有的懷疑態度:“《寄物柜嬰兒》對社會問題的關注,擊中了我心中疑慮的靶子,并將之徹底驅散。”中村三春在讀過這部小說之后,這樣評價道:“《寄物柜嬰兒》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新潮文學的巔峰之作,是村上龍所有文學創作的基石。”榊惠人則認為:“這是深入探討村上龍文學時,最為關鍵的一部重要作品。”時至今日,這部作品在當代日本社會中,仍持續保持著批判性的影響。
在探索日本社會深層心理與文化沖突方面,村上展示了其獨特的藝術視角和敘事技巧。其中,電影技巧的運用便是其文學特色之一。他擅長在敘事中采用散文式敘事、時間和空間的非線性結構,強調對感官體驗的描寫,構建出充滿張力的敘事空間,創造一種特殊的透視效果。小說《無限近似于透明的藍》便運用了大量電影技巧和微觀刻畫來展現人物心理,不僅加強了敘事的視覺沖擊力,也使作品的敘事結構呈現出一種多維空間性,進而將小說敘事提升至一個全新的藝術層面。
小說開篇部分有這樣一段描寫:“麗麗一邊擦拭著滴落在大腿上的粉色桃汁,一邊輕聲細語著。拖鞋就那樣掛在腳趾上……腳背上布滿了一條條凸起的紅色和藍色的靜脈。”在描述麗麗腳背上靜脈的細節時,采用了類似電影中的視覺放大技巧,將讀者的視線從近景聚焦到了特寫,通過鏡頭令細節躍然紙上。這不僅提升了場景的視覺效果,也賦予了更深層的象征意義。紅與藍交織的靜脈,既展現了人物的生理特征,也象征了其內心世界的復雜性。麗麗邊清理桃汁邊輕聲細語的場景,則是體現了村上將日常細節進行藝術化處理的能力,也是電影化表現手法的典型運用。
小說還通過遠景和近景鏡頭分別描繪了混亂的派對和公寓內的場景,在形式上達到了觀影般的視覺效果。“ymq3kb6LJK4pYBSOIbzyGg==紅地毯上散落著各種各樣的東西……面包屑、生菜屑、土豆屑……平底酒杯和瓶,葡萄皮,火柴,污穢的櫻桃”,就這樣,村上用他的遠景鏡頭,清晰地勾勒出年輕人的消費文化和過度放縱的生活方式。“桌子上放著記不得何時切開的菠蘿,那酸味就是從那兒發出的。切開的地方泛著黑色,已經爛透了,黏糊糊的汁液積在盤子里”,而在他的近景鏡頭中,則全方位地從視覺、嗅覺和觸覺等角度,對不斷腐爛的菠蘿進行了特寫,暗示了年輕人對生活的無力感和日漸腐壞的內心。村上對人物對話的處理也極具電影風格,采用這種簡潔、口語化的對話方式,不僅使敘述自然流暢,而且可以加速情節的發展,使讀者能夠快速捕捉到故事的發展脈絡。在電影中,對話需要在短時間內有效傳達信息,村上將這一技術應用于文本,讓對話既承載信息又推動情節,加強了敘事的動態感。
此外,主人公阿龍在吸毒后產生的幻覺,便是電影的幻想蒙太奇的文字運用。阿龍的腦海中出現一幅幅“宮殿建設”的碎片化場景:“照片里的人物活動了,會說話唱歌了。于是,必然地,它們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宮殿似的東西……那里聚集著各種各樣的人,發生著各種各樣的事。”這樣的蒙太奇式的敘事手法,將一個個近乎囈語的零碎片段組合起來,形成一種獨特的敘事節奏和心理張力,使文本呈現出強烈的視覺沖擊力和現場感,通過深入刻畫感覺體驗和環境細節,來襯托出人物孤獨的內心動態。“一般來說,藝術,尤其是電影蒙太奇,所做的就是從身體狀態中攫取它們的強度質性,即以一種潛在狀態蘊藏在它們中的事件。”
小說中,還有很多強化畫面藝術效果的描寫,例如,當描寫阿龍和麗麗看到探照燈的橘黃色光柱點亮黑夜時: “鐵絲網突然變成了金色,射過來的燈光,與其說是光束更像是燒紅了的鐵條。光環迅速逼近那里,地面升起了水汽,大地、綠草、跑道都變得像燒化了的玻璃一樣白晃晃的。”在這個畫面中,金色的鐵絲網,燒紅的鐵條般的探照燈光,白晃晃的燒化了的玻璃的比喻,都源自電影的燈光技術以及特殊的全景處理。然而,它在小說中的出現,則會給人帶來一種耳目一新的閱讀感受。
《無限近似于透明的藍》在結構上呈現出一種非線性的敘事技巧,可以視為電影制作和文本建構的完美結合。小說的敘事空間變得更加立體和動態,通過展現人物的感官體驗和生活細節,提供了一種對現代生活異化和人類孤獨狀態的深刻反思。正是這種對傳統敘事結構的顛覆,使得村上的小說具有鮮明的時代感,為后來的日本現代主義文學創作開辟了新的可能性。
長篇小說《寄物柜嬰兒》曾獲得第三屆野間文藝新人獎。通過描寫兩個被遺棄在寄物柜里的嬰兒的成長過程,以及長大后人格變得扭曲并最終走向毀滅的經歷,暴露了當時日本都市社會中的浮躁不安與精神危機等諸多問題。作品在表現現代社會人性淪喪的同時,也反映了都市生活中,年輕人無助和掙扎的現實。
據統計,從一九六九到一九七五年的六年間,在全日本的寄存柜中,發現的棄嬰多達六十八名,其中絕大多數面臨死亡。而小說中的主人公阿菊和阿橋僥幸存活,兩人特別的出身使得他們的性格異常敏感,在遇到養父母之前,經歷了多次“被領養、被放棄”的磨難,在童年時都出現過自閉癥的現象。長大成人以后,兩人也都處于都市社會中的邊緣位置,一個成了歌手,嘗試用歌聲向世界說明自己;另一個則心靈扭曲,企圖毀滅日本人賴以生存的國際化大都市——東京。
對于“邊緣人”這個概念,目前學界還沒有一個具體的定論,安妮寶貝曾在采訪中談起過自己對“邊緣人”的理解:“不歸屬于任何一個團體,沒有固定的工作、居住地和城市,靠某種專業能力謀生,長期處于孤獨和不安定之中。他們有著強大而封閉的精神世界。性格分裂并且矛盾。他們始終在思考,但和現實對抗的力量并不強大。所以有時候他們顯得冷酷而又脆弱。”顯然,這與村上龍的都市“邊緣人”的形象塑造是十分吻合的。
父親,這個本該帶給孩子安全感的形象,在村上筆下卻只是一個蒼白無力的符號,即便存在,也無法成為孩子依戀的對象。阿菊每天都會禱告,內容便是相信父親一直在天上守護著他,所以在阿菊心里父親雖然虛無,但又神圣。于是在阿橋出現之后,他開始扮演著父親的角色,保護著阿橋。對于母親的情感也是一樣,村上用他那充滿想象力的文字,描寫了心理醫生為阿橋和阿菊催眠的場景。當兩個孤兒,聽到心臟跳動的背景音樂時,內心一定渴望著回歸母體內的安全感。他們期待著母愛,卻都被母親殘忍地拋棄。在偌大的都市中,兩個“邊緣人”始終找不到一個可以放置自己的地方,墮入歸屬感喪失的困境。
小說對阿菊和阿橋的心理描寫也深受心理現實主義的影響,通過細膩的心理刻畫和復雜的內心活動來展示人物內心的恐懼、孤獨與渴望。面對父母的缺失,家庭的不穩定,都市中的人性喪失,兩個年輕的靈魂在扭曲和掙扎,村上筆下的“邊緣人”無法找到自己身份的證明,因為他們在生命的最初就處于被“寄存”的狀態,孤獨地存在于這個冰冷的城市之中,在各種情感類型中都找不到依托的兩個人,始終無法融入繁華富足的商業化大都市。
村上用一種與時代特征相符的世俗化寫作手法,描寫了“邊緣人”的生活經歷,展現了他們的生存狀態,反映了日本社會都市人的精神現實和隱秘心理,因此,村上塑造的都市“邊緣人”形象引發了許多讀者的共鳴。用村上自己的話講:“我覺得是由于我這個人比較討厭大多數這個詞,我是比較喜歡少數的,哪怕真理在大多數人手上,我也是比較偏向于少數群體,這可能是與生俱來的一種性格。我覺得文學作品是為了一少部分人,為了那些被社會所遺棄的弱者所創作的。我覺得一個文學家或者是小說家的立場,應該站在少部分人一邊。”村上對都市“邊緣人”的描寫,并未僅止于描繪他們的生存的空洞,而是借用文學的想象力和故事結構,將他們展現出來。《寄物柜嬰兒》的創作,不僅豐富了日本現代文學的敘事范式,也提供了一種重新審視個體與都市關系的視角。
《無限近似于透明的藍》中,阿龍和他的朋友們生活在美國文化盛行的橫田美軍基地,他們耳聞目染的自然也都是美國的流行文化,他們聽的是美國搖滾樂,讀的是美國小說,身邊交往的也都是美國大兵。他們被美國文化所包圍和束縛,根本無法在這樣的環境中找尋到屬于自己的文化根基,完成自我的同一性。美國不僅占領了日本城市,也沖擊著日本文化,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阿龍和他的朋友們生活極其糜爛,找不到方向,迷失于美國文化之中。
村上小說中所凸顯的“空虛感”,是對個體在社會中迷失方向和缺乏歸屬感的深刻反映,也是對現代人內心空虛和生活缺乏意義的直接表達。主人公阿龍身份上的模糊和不確定性,導致他內心的空虛感。這種空虛感,既是個體在美國文化影響下的身份迷茫的映射,又是對日本主流社會邊緣化中自我尋找的探索。這些都構成了村上都市文學中一個重要的主題,反映了現代社會中個體在文化交融中的迷茫。“阿龍在派對中,高呼吉姆·莫里森的代表歌曲《當音樂結束時》中的詩……詩與阿龍已逝的青春時代交織在一起,產生了強烈的空虛感……進一步來說,這部小說的主旋律便是一九六八至一九七0年的黃金時代過后年輕人的空虛感。”
《寄物柜嬰兒》中的阿橋是一位流行歌手,在名譽和成功的光環下漸漸失去了自我。他試圖努力忘記被遺棄的出身,試圖重塑一個在社會中有價值的自我形象。然而,無法回避過去最終令他陷入了無盡的瘋狂之中。在村上的筆下,這種空虛感并非孤立的描寫,而是對整個現代社會精神狀態的廣泛剖析,借此來探索現代人在經歷社會變革和文化震蕩后的普遍心理體驗。
這兩部小說精湛地勾勒出現代都市生活的復雜背景,深入探討了都市人的“空虛感”的根源,進而揭示了身份不確定性和文化異化所導致的社會問題。可以說,村上所編織的現代社會畫卷,揭示了個體尋求認同、直視內心深處的空虛的歷程,以及在看似自由卻實際受限的社會中探索生存意義的征程。內中所體現的虛無主義,不僅僅是一種哲學觀念,還是對社會現實的批判。這種探討使得村上的都市文學具有了哲學思考和社會批判性。
在表現這種人物的空虛感時,村上使用了大量的隱喻手法。在《無限近似于透明的藍》中阿龍和他的伙伴們在美軍基地的城鎮中的生活,揭示了文化失落和對自我認同的追尋。“也許在這屋子的外面,在窗戶的對面,巨大的黑鳥正在飛翔……它就是破壞我城市的鳥呀。”阿龍所看到的“巨大的黑鳥”,是對現代社會中存在的種種壓迫和異化的隱喻,這些力量如同黑鳥一樣,在個體的心靈上投下陰影。《寄物柜嬰兒》也同樣運用了隱喻來呈現人物的空虛感,小說中格列夫不斷地發怒以及他的寵物鱷魚的逃逸行為,隱喻了現代人內心深處的不安與反叛,暗示了對自然的向往以及出于本能的回歸。此外,在阿蓮的幻想中,金剛在東京進行毀滅性破壞的暴行,無疑是對都市文明的嘲諷。清水良典對此這樣評價道:“在村上的所有作品當中,鮮有如此大量運用隱喻的。這些隱喻仿佛從四面八方涌來,于作品高潮部分匯聚成奔流。”這不僅肯定了隱喻技巧的藝術性和文學價值,也強調了在集中表達作品核心信息方面起到的重要作用。此外,村上還巧妙地使用都市空間來凸顯人的“空虛感”,將摩登建筑和繁華街市作為現代生活壓力和人際疏離的象征,通過文化批判與心理分析,進一步加強了對現代人孤立無援和精神匱乏的闡述,激發了讀者的情感共鳴。
《無限近似于透明的藍》問世后,日本文壇涌現出了一批新興作家,在作品中深入探究并批判了當時的體制,同時表現出對傳統價值觀和社會結構的重新審視。他們由于受到《無限近似于透明的藍》的巨大影響而被稱為“透明族”。村上龍作為這個文學流派的開創者,在日本現代主義文學中開辟了一條嶄新的創作之路。作品穿梭于現實與超現實之間,捕捉著都市生活的異質性與孤獨感。通過對邊緣人物的心理狀態的精細勾勒,揭示都市人所經歷的邊緣化生活和心理的邊界狀態。小說本身也構成了較為復雜的文化文本,通過敘事結構、角色塑造和象征意義,反映了日本社會變遷和文化沖突的復雜場景,對那一時期的社會價值觀的轉變進行了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