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馬克思主義與城市》中,哥倫比亞大學政治學教授艾拉·卡茨納爾遜表述了一個頗受認可的觀點:歐洲封建城市在一個受保護的政治框架中構建了一個經濟生產與交換的實驗室,同時也是一個政治孵化器。封建城市作為一種新的權力形態將經濟再生產和政治再生產組合在一起,成為現代公共管理、官僚制度和市場機制的發源地,韋伯、福柯、蒂利等學者都將城市與民族國家的興起緊密關聯。理論界也存在一個潛在共識:民族國家移植了封建城市的權力形態和權力再生產方式,并將城市作為其推行普遍性制度和公共權力的載體。但真實的歐洲民族國家是確立在封建主義之上,城市只是封建主義的一支。本文借助卡茨納爾遜關于城市的論述來還原中世紀歐洲封建主義圖譜,呈現莊園、城鎮和教會不同權力形態構成的封建權力場域,并借用布爾迪厄“權力場域”理論來解讀封建特權如何被移植和轉換成民族國家的公共權力,民族國家又是如何將特殊利益和觀念嫁接在公共權力之上進行權力再生產,以此對民族國家的制度邏輯和治理策略做一透視性分析。
作為單純的商業或權力據點,古代城市不具有經濟和權力的再生產能力,一旦商業不再流通,權力不再傳導,城市也便迅速衰落,羅馬帝國的城市正是如此,跟隨商業和權力隨波逐流,伴隨帝國命運起伏興衰。布爾迪厄在《論國家》一書中講到,傳統帝國擁有的軍事力量使它有能力控制極廣闊的范圍,但它們并沒有將其居民真正整合進政治運作或超越局部利益的經濟活動中,帝國的動員能力很小、動員效果很弱。同樣,傳統中國的城市作為中央權力集中壟斷的據點,也不具有對經濟和社會資源集中與控制的責任,沒有對周邊城鎮和鄉村生產進行組織動員的任務。權力集中而資源分散是傳統帝國的統治策略,因為中央對地方權力的防范始終在限制甚至禁止城市進行再生產。而歐洲封建制度卻為城市提供了一個保護性政治框架,使其能夠對域內的經濟資源和社會關系進行集中整理,并圍繞某種政治和經濟目的進行再生產。城市作為社會生產的動員性力量,作為社會再生產的中心呈現出一種新的權力形態和權力再生產方式。
馬克思主義的城市觀,始終將城市與鄉村、城市功能與社會經濟關系視為一個整體。在傳統的、自然的村落經濟下不太可能促成城市規模性發展,城市的寄生性特征明顯。只有當農業作為一個相對集中的產業得到開發,農業再生產、手工業再生產和商業再生產形成良性循環,城市作為一個再生產的共同體才能夠得以成長。公元五世紀開始,日耳曼人軍事征服羅馬過程中保留其土地私有制和隸農制, 但也破壞了原有自然的氏族公社制,造就出日耳曼人的國王、貴族、親兵等大小領主,并形成封建領地和莊園經濟。卡茨納爾遜解讀了五至十世紀之間歐洲鄉村世界的變化:曾構成羅馬農業世界的那種零散的住家,從小的農舍到大的住宅消失了,被經過組織化、核心化的村莊網絡所取代,新的地點按前所未有的密度來確定。莊園和領地的發展對傳統鄉村和農業進行了大規模重組,使歐洲農業偏離了五世紀之前的鄉村特征:流動的、田園的、野生的經濟。農業的資源、人口和生產呈現前所未有的集中,農業不再是自然經濟,而是一種高度組織化的再生產經濟,帶動農業、商業和手工業整體發展。中世紀封建領地和莊園經濟造成的鄉村財富和人口聚集促進了商業城市快速成長。可以說封建城鎮是封建領地經濟的延伸,盡管資源要素的組織方式不同。“鄉村經濟受到貴族的控制,在莊園中得到組織,城市經濟受商人控制,在同業會和公司中得到組織。”莊園與城市呈現封建制度下兩種生產方式的耦合,兩者在組織方式和權力運行上雖截然不同,甚至在主權形式上還存在一定的對立性,但在社會經濟循環和再生產層面上的確具有很強的協同關系。這種協同關系促進莊園與城市兩種生產方式從十一到十六世紀以相當平衡的步伐增長。莊園和城市能夠長期協同存在還有一個關鍵因素,即教會。“封建主義在一個脆弱的國家系統和一致的基督教世界觀的框架內對農業和城市進行組織。”但教會不只是兩者的精神紐帶。教會擁有土地、司法、經濟、稅收以及市場開設等方面的特權,既有貴族領主的政治權力,也有城鎮的經濟能力,無論在政治還是經濟層面教會都完全參與了莊園和城鎮的競爭,教會的參與也分散了莊園和城鎮在權力形態上的直接沖突。教會、莊園、城鎮既是特權上的合作伙伴,也是主權與經濟上的競爭者,三種不同權力形態呈現鼎立之勢,共同構成歐洲封建主義權力圖譜。
莊園、城鎮和教會分別從政治、經濟和精神三個方面呈現三種不同的權力形態,卻有著一致的共同體特征:一是主權與所有權的高度統一,它們既是經濟性共同體,又是政治性共同體;二是政治權力高度私人化,但作為共同體,這種私人特權又具有公共權力的性質,承擔公共事務責任;三是都具有政治再生產和經濟再生產融合的特征,都通過對資源、權力和社會關系的組織整理進行經濟和權力再生產。莊園是貴族治理下的以土地為中心的復雜司法統治形式,它規定土地占有條件和剝削方式,規定村莊、鄉村住戶對土地的使用制度;同時莊園也是一個再生產的綜合體,馬克·布洛赫認為:封建莊園是一個大的農業與手工業的綜合體,只是綜合體不是以工資而是以土地作為勞動報酬。作為莊園經濟的延伸,城鎮同樣擁有獨立的法庭和司法過程,只是城鎮的“領主”是蛻變的商業寡頭,對城市各領域享有高度壟斷權,同時也承擔工業和貿易策略調整以及道路、橋梁、河流等公共工程建設和維護職能。卡茨納爾遜認為,每一座城鎮就像封建制度的每一基礎單元一樣,是政治、經濟和權力的一個合成品。而教會作為封建階級的精神統治堡壘,既擁有自己獨立的教階制度和教會法庭,也得到很多世俗特權和土地,如征稅權、免稅權、鑄幣權、市場權等,同時也擁有強大的公共事務權力,如開設學校、醫院、監獄、濟貧院等。教會的世俗特權融合了莊園和城鎮兩種共同體的特征,一方面主教變成“特權貴族和領主”,另一方面教會又與城鎮進行商業競爭。莊園、城鎮和教會分別作為政治、經濟和精神三種權力形態,相互間存在很強的協同關系;而作為主權與經濟高度集中的再生產方式,三者相互間又存在很強的競爭性。不同權力形態的協同與競爭構成了歐洲封建社會的“權力場域”。
“權力場域”是在共同社會資源條件下,不同權力主體在一定的利益和權力交集內,圍繞共同關注的問題,運用共同的工具展開競爭與協作。本文認為,布爾迪厄“權力場域”理論的關鍵在于構成“權力場域”的各種權力主體在形態和機制等方面存在關聯性和差異性。如果不同權力主體在形態和機制等方面完全不相干,相互間不存在任何權力和利益的關聯和交集,自然不可能構成權力場域。而完全同質化的權力主體間所呈現的不是利益和權力的交集,而是利益和權力的高度重疊,相互間構成的不是權力場域,而是權力決斗場。如果一個社會中存在幾種不同形態的權力主體,各自的權力再生產方式不一致,對資源要素的需求和組織方式也不盡相同,但權力再生產過程又不可避免牽連在一起,這種情況下,權力主體間的競爭不再是同質權力形態下的你死我亡,而是要尋求一個共同的生存環境,通過相互競爭和借勢來實現各自在更廣闊范圍或更普遍意義上的合法性與正當性。為了這一目的,不分高下、互不隸屬的權力主體需要一個共同的權力中心,需要一個最高權威來確認它們的正當性。布爾迪厄說:“如果國王不存在,那就得發明一個。”據此,我們可以更好地理解為什么在權力分崩離析、權威高度分散、私人戰爭頻發的歐洲封建社會,權力微弱的國王卻始終是一個穩定的存在。這些分散的權力和權威在共同的封建制度框架下以差異化的權力形態和權力再生產方式呈現出一個“權力場域”,它們需要并通過一個權力中心進行協作與競爭,盡管這個中心如此微弱。國王所呈現的穩定態勢起初依賴于各封建勢力與國王單邊私人契約維系。隨著莊園、城鎮和教會三種權力形態的競爭,國王的中心地位逐步明顯,三種契約關系也圍繞國王的存在糾纏在一起,并在隨后的競爭中逐步客觀化——這就是由教士、貴族、城鎮領主組成等級會議。等級會議是不同封建契約圍繞國王這一權力中心競爭集結的客觀化和制度化,《自由大憲章》就是這種客觀化和制度化的成果。人們通常把《自由大憲章》視為教士、貴族、城鎮領主對國王權力的制約,但從民族國家形成的角度認識,其更重要的意義在于各種封建勢力在一個共同的權力場域中對國王權力中心的確認,這是法律化、客觀化的確認,不再是血緣、宗親意義的確認。國王作為客觀化的權力中心對國家的集中整合功能開始逐步展開。
“封建國家管轄的四分五裂和權威分級化呈現一種動力學潛在著的權力集中傾向。”我們可以借助等級會議來理解卡茨納爾遜說的動力學上的集中傾向。等級會議原本是不同封建勢力與君主間私人契約的客觀呈現,但莊園、城鎮和教會這些封建勢力又具有共同體特征,當他們以共同體而不是私人身份面對君主時,其身份的公共性可能使原有的私人契約性質發生變化。封建諸侯不僅是君主的附庸,還是國家的治理力量,國王不僅是血統上的君主,更是國家的代表。等級會議的設立,某種意義上意味著封建主義的私人權力——無論是王權還是領主特權——開始向公共權力發生轉換。封建社會后期,由于過度強調自身主權和特殊利益,封建共同體發展陷入兩種困境:一是限于共同體內部資源條件約束造成的再生產內卷化,權力運行愈加呈現防御姿態,莊園更加依賴人身依附的管制,城鎮行會更加傾向于制定復雜的規則,教會愈加強化對思想的控制和壟斷;另一方面共同體再生產所推進的技術進步和資源貨幣化沖擊封建權力分割制度,貴族因為土地的資本化開始衰落,城市也由于新生力量的逃逸受到削弱,新教的到處涌動沖擊舊的教會體制。封建共同體內部特權遭到嚴重侵蝕,共同體的維系和約束能力不斷弱化。教士、貴族、城鎮領主等開始通過等級會議向國王靠攏,試圖將私人特權與王權結合,把私人特權轉換成國家權力體系的組成部分,換取自身的合法權利與地位。
“權力國家化”與“權利私人化”的對等制約就是《權利法案》的意義所在:通過約束國王的權力來確認封建特權的國家化,同時也確認了被剝離政治權力的封建主體享有的財產權和人身權。通過權力與權利的轉換,國家剝離封建主義的政治權力,淘凈其公共的、社會的功能,有效地從領主、城市、教會手中收回了確保其再生產自己的社會統治地位的傳統方式,并將這種傳統的封建權力再生產方式用來服務國家權力的再生產。國家從教會那里借用其組織體系、教會法和團體觀念,從城鎮那里學習公共管理和職業制度,從莊園那里將貴族資本轉化為官僚資本,等等,從而將封建特權整體移植到民族國家的公共權力體系。如馬克思所說:土地所有者和城市領主的特權轉化為國家的權力,封建顯貴轉化為領取薪俸的官吏,中世紀領主的權力圖譜轉化為確切規定了的國家權力圖譜(《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國家收集起主權和政治能力,構建統一的法庭、金融、軍隊、外交等專業官僚機構, 國王走出王室邁向國家管理,從所有者時代過渡到管理者時代,開啟“公務員再生產”(布爾迪厄語)。
民族國家從封建社會總結的主要經驗就是共同體的主權與經濟的同步集中,這是權力再生產的基礎;汲取的最大教訓則是在一個封閉的共同體內部主權容易固化,導致權力再生產的內卷。從封建社會汲取的這兩點經驗和教訓也成為民族國家制度成長的邏輯起點。
封建主義的解體使國家面對一個資源要素高度松散化、無序化的狀態。但正是這種“被解除約束的流動資源”(艾森斯塔特語)成為民族國家組建的前提,國家可以將這些不受約束的、流動的資源要素納入到實現國家理性目標的競爭中。如福柯所說操縱、維持、分配、重建一些力量關系,把缺乏共同目標或者目標松散的個體變成一個個高效協作的團體。在布爾迪厄看來,一方面要推行權力的普遍化整合,如司法和主權的集中統一;另一方面則要推進差異化的整合,也就是對這些松散的、流動的資源要素及社會行為主體進行整合。這要求國家權力的呈現方式和分配方式不再是按照地域和階級進行劃分,也不再是家族的自然裂變,權力必須經過國家分類編碼的再分配,必須能夠在流動中實現資源要素的有序集結和再生產。瑪麗·道格拉斯在其《制度如何思考》中指出:“制度性標簽和命名,是對流動性秩序的確定。”而布爾迪厄更是強調“國家是官方話語、規章、命令、授權、任命的流通場所”。國家通過制度標簽將復雜、多元、分散化的資源要素統統納入了官方的統一流通場所,從理念、屬類、秩序、效能等方面進行甄別、標記、量化、編碼,建構起有目標導向的權力鏈條,這些鏈條不斷延伸形成相互依賴的網絡、生產關系和公共群體,并產生具有現代治理意義的政治、經濟和社會過程。國家權力的流動性推動國家成為各領域公共利益、公共產品和公共服務的制造場所,對公共服務和公共資源的掌控能力為政府捕捉、引導和撬動資源要素聚合、重組和再生產提供強勁力量。現代資本主義不僅是通過國家權力來維護,而且是由國家權力積極塑造,國家通過公共權力和公共資源構建法人主體、塑造統一市場、促進社會再生產。國家與新經濟相互支持,權力和財富相互聯手,主權集中與財富集中相互促進,國家權力再生產與社會財富再生產統一起來。
主權與財富再生產的同步集中意味著國家權力與經濟力量之間的緊密關聯。如果將民族國家認同為官僚制國家,將官僚體制視作社會結構和經濟力量參照和投射的權力中心,那么在國家權力與經濟力量的合作過程中,很容易將復雜的社會經濟沖突轉變為國家權力沖突,將社會混亂演變成官僚治理混亂。從法國大革命呈現的秩序混亂可以看到國家權力與社會經濟力量對沖的恐怖。大革命前,法國三級會議曾中斷一百七十五年,沒有形成任何模式的結構、權力、程序,大革命讓崛起中的民族國家認識到等級會議對各種社會經濟力量的潤滑功能,認識到議會裝置對化約政治繁雜性的制度價值。從此,政治作為一個獨立的領域開始對各種社會、經濟和政治力量進行專門的政治管理,通過政黨、議會等憲政裝置理順潛在的行為和意義混亂,簡化多元群體的復雜性。
歐洲民族國家是根植于封建社會不同權力形態的權力場域塑造出的國家觀念,無論是此后的三權分立還是議會制度都是封建權力場域的制度化演變和延伸。只是在封建體制下,各種社會單元都擁有主權與經濟的完整性和自主性,而民族國家不再允許任何社會單元是完整自足的,都是被剝奪主權的、被閹割了的、有缺陷的行為主體,必須通過委托代理的方式尋求自己的利益表達,而且這種表達只能通過議會這一場所才有合法性。如布爾迪厄所說:議會是正當政治的場所,在那里建立了一種表達和解決不同利益集團、不同利益之間沖突的正當方式,這一正當政治場所的制度化默默伴隨著對不正當政治的制度化,后者被逐出這些場所,且從根本上被排除。無論是群體斗爭還是階級斗爭都需要通過議會按照游戲規則進行,一切外在于這些斗爭的沖突都帶上了犯罪的色彩。名義上,議會是一個規范分歧、減少政治混亂、追求共識的場所,但這種名義也使其具有民主過濾器的功能和民主轉化為集中的權力。政黨、利益集團、壓力群體和議會共同構成民族國家的憲政裝置,當民眾的利益和政治表達訴諸各種組織時,已經進入憲政裝置的控制范圍,在復雜的憲政裝置中,民眾的利益表達會被利益團體所左右,大眾的民主呼聲也會淡化在利益集團的政治交易中。正如哈貝馬斯在《在事實與規范之間》所認為的,公共空間在規范層面強調的是參與的普遍性,而在事實層面則具有高度排斥性,只有少數人有資格參與。議會不是大眾民主的場所,它是由封建等級會議轉換而來的不同權力形態的協同競爭場所。如果說等級會議是教士、貴族和城鎮領主組成的議事場所,那么民族國家的議會就是政黨、利益集團、壓力群體的議事場所。馬奇和奧爾森在《重新發現制度》一書中做了如下表述:中世紀是國王和貴族間的對抗性循環,現在已經讓位于新的循環,其中民選領袖、法院和官僚機構構成中央權威,而主要組織化利益集團的地位則相當于貴族。在新一輪的對抗性循環中,“新貴族”借助憲政裝置的價值引導和程序安排依然能夠實現國家權力與經濟利益的有效結合。如果跟隨布爾迪厄去追溯新、舊貴族轉換的歷史,就會發現兩者之間存在身份上的一致性和傳承性,只不過,新貴族是經過民族國家制度性的重新認證,由天然貴族轉換成國家精英。
某種意義上,民族國家就是放大版的封建共同體,它將私人特權移植成公共權力,將等級會議轉換成憲政裝置,這種移植和轉換充滿了封建契約的妥協色彩:國家收起了封建勢力的主權和政治能力,但保留了其經濟剝削權力,作為交換,它們演變成國家確認的利益集團和法人團體,成為國家公共權力服務的主要對象。從封建勢力到法人團體,從天然貴族到國家精英,在巨大的歷史變遷和身份轉換中,它們始終是公共權力的有效載體,在它們身上,主權與經濟從來不曾真正分離。只不過,在民族國家中,公共權力不再由貴族自己操控,國家在更大廣度和尺度上讓他們實現財富再生產,同時也在更大廣度和尺度上實現國家權力再生產。
〔《馬克思主義與城市》,[ 美]艾拉·卡茨納爾遜著,王愛松譯,江蘇教育出版社二0一三年版;《論國家:法蘭西公學院課程(1989—1992)》,[ 法]皮埃爾·布爾迪厄著,賈云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二0二三年版〕